小地方来的人的小心眼

我每次走过温哥华downtown 皇家大楼里面去到地铁站，要经过一个cookie shop。 那是一个小小门面装饰的大红还是大红的专门卖自制 cookie的小店，店里不卖别的，就是各种cookie，经常会闻到浓郁的白脱奶油的香味，以至于会想象到她们可能在面粉里不放水全是放的奶油，再调和搅拌在一起，热热的烘培出炉，然后再装在大红的铁盒里。据说店里的东西每天都是新鲜出炉，也许这是价钱贵的原因？ Cookie卖的肉价钱。 我吃过一次，比丹麦曲奇还要松软，一口咬下去牙齿里都会溢出奶油的味道。好吃是好吃，但是我不会去吃第二次，毕竟那是高糖高油高碳水的东西，不健康，再好吃也抵不过那种损害健康的焦虑。

但是今天我不是讲 butter cookie 的故事，而是从某一天起，我每次经过那个地方，都会有另一个故事在我脑子里浮现，就像 cookie shop 是一个trigger，和那个故事连在一起。因为现在在家上班的原因，我很久都没有经过那里，所以也很久没有想起来过那个故事只到最近，走过那里，那个故事又突然像幽灵一样又走到我跟前，明明是一件小事，所以我觉得是时候我要深究一下，把它了结。

那个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其实是一件非常小非常小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有一个顶头上司，白人老头，说老头是因为他留了那种苏格兰胡须，头发花白，人未到啤酒肚先到，我认识他的时候 他的年龄才五十来岁，但是我觉得他的智慧，为人处世就是一个老头，我很尊敬他，比起另外的他的手下，他也比较偏爱我，也许是因为我的座位就在他前面，我们经常可以说一些悄悄话，家里的事情，孩子的事情等等。他是公司最资深的员工，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在这个公司里的，他经历了公司的潮起潮落，无数次挥刀割肉的大裁员，握过数不清的历任总裁的手，他自巍然不动。他周围的人包括他的上司都非常敬重他，招人裁人他都有很大发言权，就这样几十年。

但是那一年。离白老头退休还有三四年的样子，公司又一次经历领导阶层大换血，每一次领导层换血，我们工作人员就会大地震，好像也换血，把不挣钱的部门关闭，或者合并，多余的人员就让回家了。不幸的是，我的顶头上司也在被裁之列，而我因为鱼太小，又一次漏网了。

他临走之前， 我单独请他吃饭，聊一聊我们的情谊和将来的打算，我还清楚记得那个日本餐厅我们一起吃的地方。他有点气愤的，他说本来打算再做两个项目，到了退休年龄，这辈子职业生涯就圆满了，我安慰他说公司肯定给你很多钱，你这么资深。他说这个是一定的。最后本来是我请他的，他非要付钱，说公司给了他很多赔偿，我实在拗不过他，又变成了他请客like always.

没想到白老头回到家没到一年就查出来脑瘤，还是恶性的。这一次我见到他是在医院病房里。一起去看他的是三个华人女同事，另外两个是另一个部门的，我跟她们是每天要见到的，不过不熟。其中有一个女同事提议我们一起买礼物，我说好啊，另一个女同事说她自己家里有现成的，她自己会带。然后女同事和我就到这个cookie shop 买了一盒最贵的大红铁盒的cookie一起去看他，那个女同事坚持要她拿着这个礼物袋。

白老头坐在轮椅上让结婚才五年不到的第二任妻子推着他到花园里来跟我们说话，拿着cookie 礼物袋的同事抢先一步把cookie 递给他，居然没说是我们合买的，而是说是她买的礼物，我很惊讶，但是也不可能补充说是我跟她合买的，毕竟我们的面前是一个病人，需要一切的关注。另一个女同事拿了自己的礼物，我就变成了一个空手去看他的人，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当然事后也没有说什么，自己在消化整个事情，因为发生得特别快。

那个时候开始我心里比较鄙视那个拿cookie 礼物袋的女同事，后来得知了她的背景，中国一个特别小特别穷的地方飞出来的凤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是可以寻根究源的。而她自己的同事非常了了解她，不屑于和她一起做任何事情。

我后来把整个事情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她这是至于吗，整个一盒cookie是cookie里面比较贵的，但也不是黄金的价钱，就算整个一盒都是她买的，也是到不了要别人眼睛一亮觉得收到贵重礼物的程度。而且基于我对白老头的了解和这里的文化习惯，我们去看他，就是最好的礼物， 至于伴手礼，就是一个礼貌，心意到就可以了。

至于礼物贵重不贵重一定是我的女同事她们小地方的习惯，而她的小心眼已经习惯成自然，排挤别人抬高自己也是习惯成自然，照理我是想通了，以后不跟女同事有瓜葛就是了。

再没过几个月，我听说白老头病情恶化，我约了另一个菲律宾男同事，我自己买了礼物，男同事大大咧咧没有准备什么，我说我会说是我们两个买的，不用担心，白老头不会需要什么的。

这一次白老头已经在临终关怀病房了，他躺在那里，跟菲律宾男同事说了hi 就让他等在门外，白老头要单独跟我说话。

他的单人房很大，有沙发电视，还有家属陪夜的床，每日免费三餐包括家属的。最后一句是他告诉我的，以显示他一贯的幽默。

他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他的手背上全是青色，可能是打点滴打的。他问候了我的全家，每一个人，大人孩子，身体怎样，学习怎样，工作怎样。他告诉我他的脑瘤有一个调羹那么大，医生开刀拿出来后，新的又开始长了。他一开始不愿意化疗，但是他的太太非要他化疗，结果化疗以后病情反而直转而下，然后医生就宣布不能再化疗了，只有保守疗法止痛，转到了临终关怀医院，那个时候他的表情是很悲哀的，我只能尽量安慰他，空洞的语言加上多陪伴他几分钟。他没有力气再做长时间的谈话了，最后他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我告诉他，下个周末我再来看他。

没有等到下个周末，他就过世了，下一次我去就是他的追悼会。他的生平很单纯，一辈子就做了一个工作。结了两次婚，和第二个太太没有小孩，所有的财产和公司股票全部留给第二个太太。第二个太太告诉我，她要把BC的房子和家里的两匹马卖了，回去安大略省她的老家。他的太太怪公司无情，那次意想不到的裁员给了白老头很大打击，所以他郁闷就生病了。想想平时毕竟他是很要强的一个人，也许真的是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再回到那个cookie shop，我为什么每次经过会想起那个小地方来的小家子气的女同事呢？

现在看来不是因为那个小地方来的小家子气的女同事，而是因为这整个事情和白老头连在一起，我再也没有机会旁敲侧击告诉他这个cookie 的故事，我相信他会会心地笑一笑，告诉我no bother. 而我认为他不会相信我是那个空着手去医院探望他的人，但是都是已经不可能得到验证了。某种程度，我责怪那个女同事，为了她小小的心机，把我放在了这个不可能的位置。

我希望写下这篇文章，下次经过那个cookie shop 的时候，除了继续闻到奶油的香味，不会再有任何的ghost 再来打扰我。而我的念头会是：

白老头，经过十几年了，我仍然很想念你，你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