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蒂尔的呐喊与时代的真相——技术、信仰与文明转折的八个判断
蒂尔的呐喊与时代的真相——技术、信仰与文明转折的八个判断
——兼评“停滞论”“川普主义”与末世想象的交织
作者:赵晓
2025年6月,《纽约时报》对硅谷传奇投资人彼得·蒂尔(Peter Thiel)进行了一场罕见而深入的长篇访谈。访谈议题横跨技术停滞、政治颠覆、人工智能、乃至“敌基督”式的末世想象,思想密度极高,跨度极其罕见,在中美思想、企业界与科技界迅速引发广泛关注。
蒂尔被誉为“硅谷思想家”,不仅因其在PayPal、Palantir等公司的投资,更因其对美国制度危机与全球秩序重构的持续思考。他对自由、技术与未来的判断,影响了马斯克、J.D.万斯等人,也正在影响硅谷内部乃至美国政治的再编程。
他的这次访谈,不仅值得科技界、投资界倾听,更值得中国的企业家、公共知识分子、制度改革者与文化守望者一同思考:在制度困局、信仰断裂与技术焦虑交织的时代,我们究竟如何理解文明的真正动能?
好友舒大沅转发采访,希望听到我的评论。我写作此文,试从八个维度评析蒂尔的核心观点,也借此提供一个更贴近中文读者的理解路径。
一、蒂尔的“技术停滞论”成立吗?
蒂尔早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就提出“技术停滞论”——他认为世界在1970年代后,从“加速度时代”进入了“停滞时代”:蒸汽、电气、航天所带来的变革不再出现,真正颠覆性的硬技术日益稀缺,社会的活力逐步减弱。
这一判断,在美国社会确有感受基础和统计支撑。过去十余年,美国GDP年均增速下降1.5个百分点以上,制度创新陷入“内卷化”,监管体系强化而非简化,人们的生活体验不再显著改变。
但放眼全球,情况并非如此。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快速崛起,贫困率大幅下降,数字化普及程度前所未有,AI、大模型、生物工程正推动全新技术范式的发生。蒂尔所说的“停滞”,更多是美式霸权体制走向迟滞的焦虑表达,而非全球文明整体熄火的证据。
简言之,我们可以承认西方的相对疲软,但不能据此得出“全球进入长期停滞”的结论。
二、停滞论与川普主义的共鸣:变革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蒂尔之所以成为硅谷最早支持川普的思想者,并非出于政治投机,而是出于深层结构的共识:美国社会已失去继续领导世界的物质基础和精神信心。
川普主义为此应运而生,其核心正是中国人熟悉的那套结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一个中心:重建并强化美国对世界的主导权,不再被“全球化幻觉”所消耗;
第一个基本点:重建其领导地位的物质基础——即“制造业回归”、能源独立、供应链重构;
第二个基本点:重建其领导力的精神基础——即基督教保守主义的回归,强调国家认同、生命伦理、传统价值。
蒂尔看重的,不是川普个人的风格,而是其政策对技术-制度-文化“三重停滞”的打破潜能。蒂尔是技术精英而非民粹鼓吹者,他将川普视为制度重启的“技术驱动信号”。
有人认为彼得·蒂尔主导了川普团队的思想,以此证明川普不是基督教保守主义者。我的判断是,两者不过是因为找到了契合点而合流与同盟。而更重要的判断是,川普是否正统基督教保守主义者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其政策与主张是否符合基督教保守主义。
对中国企业家和知识分子而言,这也提出一个问题:如何辨识一个民族(无论是大洋此岸还是大洋彼岸)在物质与精神两端的领导力危机?而这,也让我们扪心自问问:中国是否也正在面临同样的“双重危机”?又是否也需要某种“物质+精神”的双重重建?
三、从技术跳跃到末世神学:问题在哪里?
访谈中,蒂尔提出一个极具争议性的判断:当今世界正处于“温和的敌基督”统治下。他援引《帖撒罗尼迦前书》5:3:“人正说‘平安稳妥’的时候,灾祸忽然临到他们”,以此说明全球过度监管、技术封锁、管控文化的兴起,正在悄悄制造出一个以“安全”为名的极权主义世界秩序。
然而,将“监管—管制—敌基督”串联为一条线性逻辑,在神学上极不严谨,在政治上也难成立。
《帖前5:3》所指的是属灵审判的末日临到,不是现实制度的政策隐喻。蒂尔将政治技术论强行套入宗教末世论,不仅削弱了他对现实问题的判断力,也模糊了信仰真理与政治隐喻之间必须的严格界限。
四、彼得·蒂尔的信仰语言,是“正统神学”吗?
从访谈中看,蒂尔的“信仰语言”确实存在,但其神学内容可谓支离破碎。
他一方面强调人类必须冒险、颠覆、拒绝现状,几乎全盘排除了上帝的主权与介入;另一方面,他频繁谈论“敌基督”“人类堕落”“复活”等术语,但并无清晰的信仰架构或启示逻辑。他的信仰语言表达,更像是技术焦虑中的形而上学补丁,而非福音逻辑中的真理属灵分辨。
这对思想界是一个重要提醒:真正严肃的信仰,不只是引用经文或末世语言,而是以上帝为中心的历史观、责任观与拯救观。
五、发展真的停滞了吗?还是技术范式正在更替?
面对 AI 带来的创新浪潮,蒂尔为继续支持其停滞论,强调AI“改变不够”,尚不能扭转大局。这种判断低估了范式转移的时间滞后性。
事实上,过去五年内,人工智能、生物制造、空间互联网、新能源、碳捕集等技术,正快速构建下一个文明的基础设施。更重要的是,全球市场机制依旧活跃:米莱上台后阿根廷市场剧烈转型,印度实现数字支付跃迁,甚至中国也在多元路径上寻求创新突围。
真正的停滞,不是增长放缓,而是制度封闭、思想萎缩、文化失语。当我们还能辩论未来,当美国还能川普出世,当马斯克还能素人从政,就说明我们还没进入停滞。
六、“监管=敌基督”?蒂尔的制度误判
蒂尔将FDA、核管会、气候协议等国际监管机制称为“敌基督式控制架构”,是一种典型的反体制冲动所催生的“反治理神话”。
他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现代社会的市场与技术发展,不是靠自由漂浮,而是靠制度护栏、公共信任与合法规则。监管并非创新之敌,而是秩序之锚。
2008年的金融危机,就是放任式自由的灾难样本。监管失衡可以改进,但绝非“敌基督的试探”。将制度问题转化为神学对立,只会削弱社会改革的理性张力。
七、“敌基督”=环保主义者?
蒂尔在访谈中点名格蕾塔·通贝里,暗示环保极端主义可能成为“技术封锁下的敌基督化身”。
这种说法带有洞察,也带有风险。
环保主义一旦走向教条主义与“大政府主义”,确实可能压制个人自由、技术探索与经济活力。但将其直接等同于“敌基督”,则犯了两大错误:
神学混淆:圣经中的“敌基督”是反真理、迷惑人、取代基督的属灵势力,不是任何现实政治主义者的隐喻;
公共话语失焦:现实中我们要警惕的是政策走向极端、舆论压倒理性,而非将对手神化为绝对恶。
在中国,一些环保政策亦被官僚化、工具化、政治化,真正的绿色理念反而被边缘。如何避免“以绿色之名”压制市场与人性,成为我们同样需要面对的问题。但关键不在“妖魔化环保”,而在“重建信任、优化制度、厘清信仰”。
公共知识分子与企业家要做的是:推动理性的绿色发展路径,而非在激进与妖魔化之间摇摆。
八、真正的希望,在于人类?还是信仰?
蒂尔访谈结尾的情绪近似悲壮——他强调,打破停滞只能靠人类自己冒险、行动、颠覆。
这在公共领域有其价值:他呼吁人们肩负人的责任,不做顺民,不盲信大政府,不沉溺“和平与安全”的假象;但若将这一逻辑无限放大为“救世的路径”,就会陷入技术人本主义的新乌托邦陷阱。
在基督教正统的末世观中,世界的终极复兴不是靠人类主观能动性,而是靠上帝的介入、基督的再临、真理的彰显与万物的更新。技术固然可以缓解问题,但不能拯救灵魂。政治可以变革制度,但不能终结罪恶。
蒂尔式的悲观可以理解,且值得正视,但真正的出路,不在硅谷,而在福音。
结语:蒂尔的价值与盲点
彼得·蒂尔是一位拥有罕见思想勇气的技术人、企业家与资本思想者。他的问题尖锐,焦虑真实,思想广博,直指美国及西方当代文明的深层病灶。但遗憾的是,他的解答往往混杂、信仰浅薄,逻辑跳跃,最终将深刻的文明危机交付给模糊甚至危险的解决路径。
他用“神学”包装技术判断,用“末世”演绎政治焦虑,虽制造了必要的思想警醒,却也可能诱发新的文化误读与属灵混乱。
蒂尔提供的是一个危险而重要的思想信号:他确实看到了断裂,但尚未真正找到修复之道。而福音,不是一个技术工具,也不是一种政治方案,而是一场文明根基的深度更新——制度、市场、技术、伦理,最终都要回归人性与信仰的源头。
唯有真光照耀之处,技术才不会沦为乌托邦迷梦,制度才不会滑入极权陷阱,政治才不会蜕变为现代偶像。
对于今日的中国企业家与公共知识人而言,蒂尔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一面镜子:我们也正站在“技术–制度–文化”的三重十字路口,必须既敢于穿透现实危机,又不能放弃真理根基;既愿意承担时代责任,也不忘属灵方向。
愿我们既能听见蒂尔的呐喊,也能更清楚地看见:谁才是时代的真光!
原文:《纽约时报》最新深度访谈:彼得·蒂尔与反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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