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我们需要重新学会如何恐惧战争
赵晓:我们需要重新学会如何恐惧战争
——观爱德华·贝格《西线无战事》有感
一、“沉静的震撼”:从《秘密会议》走入《西线无战事》
起初,我是被爱德华·贝格(Edward Berger)导演的《秘密会议》(Conclave)所深深吸引,那部片子通过对教宗选举的戏剧性演绎,探讨了信仰、权力与人性极限,引发我对信仰话题的思考,进而对导演个人的兴趣。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种注重叙事深度、现实批判与心理细腻刻画的“文艺现实主义导演风格”,于是,我找来他获得奥斯卡奖的作品——《西线无战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2022)观看。
观影过程几乎是一次心灵溺水的体验。压抑、绝望、泥泞、饥饿、惊恐与死亡象潮水般袭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战争片。
来自德国的非商业片导演爱德华·贝格的拍法,完全不同于好莱坞“爽片”和爆米花战争大片的那种“英雄主义消遣”——它是一种文艺现实主义的沉重打击。导演没有为战争留下任何浪漫化的余地,他用极简台词、极深镜头和极寒色调,让你无法舒适地坐在椅子上。
观影体验不是娱乐,而是审判,一场对战争、对体制、对人类幻觉的审判。导演说:“我想拍一部你在影院里坐不住的电影——你会想逃离,就像士兵想逃出战壕一样。”这个目的,他达到了。
二、“一份见证而非宣言”:雷马克的小说与电影的思想核心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战场分成东线(德国、奥匈帝国 vs 俄国之间的战线)和西线(从比利时、法国北部延伸至瑞士边境)。
对于西线战争,德军总部常用一句话开头每日战况通报:“Im Westen nichts Neues”(西线无新进展)。
听起来像“情况稳定”,实际上掩盖了每天战壕里的饥饿、杀戮与伤亡。
这场战争,死亡高达1700万人。仅仅凡尔登战役,就死去了约60万名士兵。那片战场是真实的“绞肉机”,每寸土地都浸染着血水。
荒诞就在于,60万人的牺牲,换来的却是几乎为零的战斗成果——凡尔登战役结束之时,德军和法军的阵地仍停留在原地。从结果来看,战争似乎从未发生。
德国作家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以此为书名,正是对这种麻木、虚伪、体制化叙事的讽刺与控诉。雷马克本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军老兵,亲历战壕地狱,带着内伤写下这本书。这本书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反战文学之一。
爱德华·贝格2022年版《西线无战事》就改编自雷马克1929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此前1930年的美国版曾获奥斯卡奖。但作为德国人,“说起两次世界大战,不会有任何自豪,只有羞耻、内疚、恐怖和对历史的责任感。”博格想把这种情绪从德意志民族的记忆里提取出来,拍成一部特别的、属于德国人的战争影片。
小说以德国少年保罗·鲍默(Paul B?umer)为主角,记录他和一群年青同学们,从课堂走向战场、从理想到绝望,从热血参军到尸骨无存的全过程。这部小说被称为“写给死者的控诉书”,在当时激起巨大社会反响,全球畅销。这不是“失败者的哀歌”,而是“一代人的挽歌”。
雷马克意图借电影让人们看到:战争并非伟大事业的推土机,而是吞噬灵魂的绞肉机——战争不仅消灭肉体与个体,“战争摧毁了一代人的灵魂”。
而导演爱德华·贝格同样出身德国,继承了德国战后文化的深刻反思传统,拒绝民族主义叙事,强调“历史责任”。他在电影中延续并刻意深化了这种控诉。
与以往版本不同,他刻意削弱了主角的“人性温情段落”。在他看来,人物不是道德象征,而是被困在泥浆和政客之间的“牺牲品”。战争不是“让人成长”,而是“让人死得无意义”。
他在拍摄节奏上利用大量静止镜头与突发暴力形成对比,将人脸与泥浆、尸体混为一体,表达“人失去形象”的恐惧。
他也拒绝将“德国士兵”刻画成单纯受害者,也不为他们辩解,而是揭露战争机器如何“扭曲普通人”。
他强调这不是一部“英雄电影”,而是一部“残酷真实的战争片”。他坚持将电影拍成一个“让你呼吸困难”的体验,而不是“鼓舞士气的史诗”。他反对将战争视觉化为冒险或荣耀:“战争是失败者制造给年轻人的噩梦”。
他不仅还原了战争的肮脏和荒谬,还新增了政治层面的冷酷:德国将军在明知即将停战的情况下仍下令进攻,只为“保存荣誉”。这是对“国家机器为荣耀而杀人”的精准揭露。
影片末尾,保罗倒在战壕里,枪声在停战几秒前依然响起,历史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那天是“和平开始的日子”。这就是导演的愤怒——战争用集体胜利之名,掩盖了无数个体的消失。
电影让我们看到,“这不是某种文明的胜利,而是一种关于制度毁灭个体的冷酷事实陈述”,“我们今天的和平,不应建立在遗忘,而应建立在记忆和拒绝重复。”
三、从小说战壕到今日战场:俄乌战争下的“和平反思”
对我来说,这部电影之所以如此震撼,不只是因为它讲述了100多年前的“西线战事”,也因为它对“今日战争话语”的一种深度启示。
今日的乌克兰战场,同样弥漫着“荣耀”“胜利”“正义”的语言:
? 有人高举“国家主权不可侵犯”;
? 有人呼喊“文明价值必须捍卫”;
? 一些白左领袖甚至公开说:“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
问题是:这些口号、正义、战略,最终都是以无数普通人流血、丧命、流离失所为代价的。无论是俄军士兵还是乌克兰青年,无论是泽连斯基还是普京,无论是北约司令还是莫斯科将军,他们都不在前线——战争总是由不需要死的人发起,代价却由必须死的人承担。
从基督教保守主义角度看,这正是人类罪性在国家机器与意识形态中外化的表现(罗马书3章)。战争总是由不需亲身冒死的掌权者发起,却由普通人承担代价。
爱德华·贝格的这部电影,让我再次意识到:
和平不是用“胜利”换来的,而是靠人类重新学会“恐惧战争”来守住的。这种“恐惧”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源自信仰的清醒:人类是按神形象受造(创1:27),每一个被战争毁灭的生命,都是对神荣耀的侮辱。
我们必须警惕:
? 将战争“游戏化”的传媒娱乐逻辑;
? 将战争“道德化”的政治宣传逻辑;
? 将战争“常态化”的国际关系逻辑;
? 将战争“正义化“的虚假道德逻辑。
当普通人不再为战争的降临而恐惧,而是为它欢呼,我们就已经站在了人类文明崩塌的前夜。
也因此,《西线无战事》是一次视觉上的反抗、一种价值观的唤醒,也是德国导演对世界说出的一句警告:
“国家主义复燃、战争美学复兴的时候,我们需要重新学会如何恐惧战争。”
结语:记住这部电影,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今天和未来
今天的世界,四个火药桶,三个已经点燃,两个还在爆炸中。“三战”的危险如剑悬头顶!
《西线无战事》与其说是战争片,不如说是一封致和平的信。它提醒我们:战争最会做的事,不是击败敌人,而是扭曲普通人、操纵普通人,消灭普通人——把他们变成被动的杀人者、消失的数字、不可见的牺牲者,痛苦扭曲的灵魂……
所以,人类必须重新学会如何恐惧战争。
不是因为我们软弱,而是因为我们清醒。
不是因为我们怕死,而是因为我们知道:每一场战争,真正失败的不是某一方,而是人类本身。
不是因为我们中立,而是因为我们坚持:每一场不义之战,都是对创造秩序的亵渎。
让我们,不再为胜利鼓掌,不再为血性欢呼,不再为狭隘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以及虚伪荣誉绑架,只为人性哀歌。
这,或许正是爱德华·贝格最想告诉我们的事,也是我们为了今天和明天的美好,需要去认真思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