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股:《丘比特的箭》(小说,ZT)
此文于一九九五年发表于《枫桦园》。
丘比特的箭
李大股
我念小学五年级那年,学校来了个新老师,名叫赵保东。他是我们本乡人,高中毕业后不知到什么地方教了几年初中,后来政策规定农村知识青年回乡,而我们家乡还没有中学,他就只好大驾屈尊,来教我们五年级的算术。这赵老师身材魁梧,人高马大,我们哥儿几个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笑面虎。
这笑面虎教书还真认真,给我们讲什么"加半移三法"测量水田面积,"十字相乘法"计算农药和水的比例,等等。他讲得绘声绘色,只可惜是对牛弹琴,没一个人懂得他讲的天书。
若说笑面虎不善于"入乡随俗",一点也不冤枉他,虽然他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这一天他突然说:"大家把书和笔记本都收起来,我们要考试。"便真的发给每人一张考卷。我长了那么大那是第一次参加考试,按照笑面虎的指示,我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一道道往下看考题----一题也没有看懂。偷偷地看和我同座位的香儿的考卷,发现她也只写了个名字,而且她也在偷偷地看我的考卷。人们都说学生最怕考试,我怎么一点也不怕?
第二天,笑面虎带着一摞考卷走进教室,说:"这次改考卷真让我省心。全班四十八人,除了李大股以外,其余四十七人全得零分。"同学们的眼光唰地都向我射来,有欣赏,有羡慕,也有嫉妒。我表面上好得意,看来稳拿等一名了,可心里却直犯嘀咕,我交的也是白卷,怎么会不得零分?也许这笑面虎比他看上去要滑头,听说了我的厉害,想送几分贿赂贿赂我?笑面虎接着说:"李大股,负五分。"同学们的眼光又一次向我射来,只不过欣赏变成了同情,羡慕变成了讥笑,嫉妒变成了幸灾乐祸。我虽然考试交白卷,但也知道负五分比零分还少,从想象中的第一名一下子跌入现实中的倒数第一名,却也觉得好笑。还没等我反应,哥儿们已连问怎么会得负五分。笑面虎解释:"李大股把名字写错了。在考试中写错了字就要扣分。"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自从盘古开天地,学生在考试中得负分,只怕这是头一遭。说不定我会因此而出名,被收进世界之最咧。如果江青听说了我,只怕张铁生就当不成英雄了。
坐在我前面的三猫子回过头来对我说:"大股,你妈妈又该哭了。"这真是打了我一闷棍,对呀,我怎么向妈妈交代?这一急可是非同小可。
别的老师若是看见我发急,一定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可笑面虎不但不逃,还不慌不忙地讲起课来。就在他回过头去写黑板时,一块石头就从我手中飞出。这可是真功夫,打架练出来的,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只听得笑面虎"哎哟"一声,双手猛地捂住后脑勺,鲜红的血就顺着指头往下滴。女生们都爹呀妈呀地叫,男生们则嘻嘻哈哈地笑。笑面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气恨恨地走了出去。没了老师,教室里顿成一锅粥,三猫子和我商量起晚上去偷鸡的事。
过了一会儿,校长走来,"请"我到办公室里去。办公室是一间大屋子,是所有老师办公的地方。校长让我站在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前,开始小心翼翼地批评起我来。我根本没有把个校长看在眼里,他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见,既然师生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他有什么权利来批评我?若把我惹火了,看我反他的潮流!别的老师都上课去了,只有笑面虎趴在一张办公桌上轻声呻吟,音乐老师嫩丫头正在给他清洗包扎。我看着嫩丫头的一举一动,心想,她的胳膊真白,她的手真柔软,她的动作真轻??????
"你听也没听?"校长显然火了,一声怪叫,把我拉回现实。他咬着牙说,"好,好,我的话你不听,有人的话你是要听的。张馥老师,你去把谢大爷请来。"
我一下子就蔫了。这谢大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是毛主席派来的钦差大臣。他管理学校的方法既简单又有效,谁个和他不对付,他就捶你两拳,踹你一脚,你只能自认倒霉,因为他是贫下中农,不能反他的潮流。谢大爷一向秉公办事,铁面无私,所以上至校长,下至刚入学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怕他的。谢大爷的人生哲学是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若果真如此,他一定会让笑面虎也把我的脑袋打破,这可如何是好!
谢大爷来了,绷着脸,听校长和笑面虎添油加醋地控诉了一通我的罪状。我正准备辩解,忽听得谢大爷一声怒吼,那声量之大,那底气之足,恰似当头打了个霹雳,惊天动地。校长吓得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碰到墙上才没有摔倒。笑面虎的身子凭空从桌上跳了起来,叭的一声摔到地上,却连叫疼也不敢。我脑袋发懵,眼睛发黑,只觉得裤裆里一热,湿漉漉的好难受。只听得谢大爷吼到:"砸得好!这一石头砸掉了赵保东的师道尊严的资产阶级歪风,大长了无产阶级革命小将的志气。我要把这件事汇报到人民公社去,树李大股为反潮流的标兵,号召全公社师生向他学习,砸破所有师道尊严的狗头!"
听了一半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谢大爷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就真的觉得那无产阶级的志气正在上涨。偷空瞟了一眼嫩丫头,发现她也吓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幸亏如此,她才没有注意到我那湿透了的裤裆。
谢大爷说到做到,真的把这件事汇报到公社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于是我被授予反潮流标兵的光荣称号。我妈妈不知原委,自然欢天喜地,说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现在终于开始有了出息,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当然没有人敢将真相告诉我妈妈,谁个愿意引火烧身,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过了几天,三猫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走亲戚,回来后对我们哥儿们说:"大股和我们学校可有名啦,我亲戚家的人全知道,还一个劲儿向我打听大股究竟长了几只角,生了几根刺。因为我和大股是哥们儿,就把我也当成了英雄,很光荣咧。"我赶紧谦虚:"那是当然,我们大家都光荣,我反潮流的勇气本是从哥儿们的土壤里滋长出来的。"大伙的精神头全被提了上来,都说:"谢大爷号召我们砸破所有师道尊严的狗头,我们应当坚决惯彻执行。"于是紧急行动起来。
一时之间,校园里飞沙走石,硝烟弥漫,血雨腥风,鬼哭狼嚎,砸狗头的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可是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八个老师的脑袋被砸破了七个之后,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这阻力来自哥儿们内部,却是由嫩丫头引起的。
嫩丫头又叫张馥,不知是哪个大城市人,到我们这儿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她那娇嘀嘀弱不禁风的小样儿,哪里能干农活,在烈日之下呆了一天半就病倒了。后来还是谢大爷给出了个主意,让她到我们学校来教音乐。她唱歌还真好听,比校长那驴叫一样的嗓门不知强多少倍。
这张馥老师长得实在漂亮,只可惜我这只秃笔没有本事描写,若借用几句古人的话,说她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倾国倾城之色,一点也不夸张。只见她风姿绰约,秀色可餐,我们哥儿几个便送给了她一个嫩丫头的绰号。她的眉头总是皱着,而嘴角边却总是挂着一丝微笑,这一愁一喜竟和谐地统一在同一张脸上,让人永远琢磨不透,也永远看不够。
别的老师若是看见我,一定象老鼠见到猫一样悄悄溜走,但若是嫩丫头看见我,却轮到我溜走。事实上我尽偷偷看她,只是不希望她看见我。有时候想起她来会忽然莫名其妙地耳热心跳,当时我还以为我有什么毛病。后来学了英文,才知道这叫着crush。我想我们哥儿几个当时都对她有那么个crush,所以常常在背后议论。
不光我们议论,大人们也议论。男人们说:"好一块羊肉,不知会落到哪条狗嘴里。"女人们则说:"唉!怪可怜的。据说是个资本家的女儿。看来要在我们这儿呆一辈子了。"这话也许不假,因为别的知青一个个都走了,就剩下嫩丫头一个,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
砸狗头的阻力就是这个嫩丫头带来的。每人都不愿意去砸她,你推我让,吵吵嚷嚷了好几天,最后终于达成共识----抓阄。我的运气也真坏,居然让我抓到了。在哥儿们的再三督促下,我挑了个星期天的下午,揣了一块石头,悄悄地跟踪嫩丫头。
机会来了。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嫩丫头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不知看什么。我掏出石头,瞪大双眼,瞄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嫩丫头的背影,只见她装扮与平日大不相同。长发披肩,短裙过膝,被微风一吹,飘飘然似有飞腾之态。修长的腿,纤细的腰,稍一扭便流露出万种风韵。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这身段比起面容来更能勾起人的非份之想。我的骨头也软了,筋也酥了,哪里还举得起胳膊来?这时嫩丫头慢慢地转过身来,那侧影比背影又是另外一种情调。胸前微微凸起,腰部则渐渐细入,这自然的起伏,竟蕴藏着无穷的魅力,看得我如醉如痴,口水流了出来也没有觉察。嫩丫头看见我,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把我从一场魇梦中惊醒。我魂飞魄散,胆颤心惊,如漏网之鱼,似惊弓之鸟,撒开脚丫子逃命去也。
跑到哥儿们身边,我满头虚汗,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双手死命按住胸口,那颗狂跳的心才没有蹦到胸腔外头来。哥儿们给我前面煽风,后边捶背,上掐人中,下暖丹田,忙乎折腾了好半天,我才缓过一口气,大叫:"不行不行,这嫩丫头砸不得!她那样的白,浑身只怕没有几滴血,如果把这几滴血放了,会闹出人命来的。"
大家点头赞同,都说:"饶了她吧。她的头,绝对不是一颗狗头。"
只有三猫子一人唱反调。他一会儿说这是重男轻女,一会儿又说八个老师只砸了七个洞,少一个怎么办?反潮流难道还能偷工减料?哼哼叽叽了好半天,才说出真正的原因:"电影《沙家浜》里把受伤叫挂花。你们想,要是嫩丫头挂上一朵花该有多好看?"果然有理!哥儿们全都眯起眼睛,想象嫩丫头戴花的模样,做起白日梦来。醒来之后,便都改变主意,支持三猫子。
有了那一番观察,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砸嫩丫头了,只得胡搅蛮缠,强词夺理,设法说服哥儿们:"要看嫩丫头'挂花'还不容易?明天我们每人带一朵花来,让她挂上我们看个够,岂不比看她流血强?至于多一颗狗头少一个窟窿,那也好办,只须在笑面虎的头上再砸一个。那笑面虎皮糙肉厚,想来是不会在乎的。"大家都说好主意。
第二天,我们每人都带了一朵花来。有月季,有芙蓉,有鸡冠花,有苦菜花,还有一支狗尾巴花。三猫子说:"我家方圆几里别说花了,连草也找不到一根,全砍去做了肥料。我昨天忙乎了一下午加一晚上也没找到一朵象样的花,只好从自留地里揪了一把韭菜花来。"这一语提醒了我们,便又跑到附近几家自留地里偷了些南瓜花茄子花,大大的一束,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我们这一伙应该称得上胆大包天了,可这时一个个又都变得胆小如鼠,没一个敢将这束花送给嫩丫头,只好从窗户口扔进了她的宿舍。香儿告诉我,嫩丫头看见这些花,喜欢得了不得,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戴上一朵,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然后伤心落泪,再换一朵,再照几遍,再哭一场,如此往复,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
笑面虎可就惨了,后脑勺上的窟窿还在流血,额头上又添了一个。据说他觉也没法睡,仰着躺着不行,趴着卧着也不行,苦不堪言。别的老师更是吓坏了,以为我们一遍还没有砸完,又开始砸第二遍。于是备加警惕,轻易不出办公室,连上厕所都要成群结队地去。校长不知从哪弄了个钢盔戴在头上,活象个《奇袭白虎团》里的美国佬。
香儿来找我,使劲埋怨:"你们砸了一遍够了,怎么砸起第二遍来?小心我将真相告诉你妈妈。"我没有办法,只好将原委告诉了她。没想到她是嫩丫头派来的,自然将我的解释转告给了嫩丫头。那嫩丫头看见笑面虎被砸了两个洞,早已百般怜悯,万分同情,今突然得知其中一个本是属于她自己的,便把笑面虎认成了救命恩人,感激不尽。从同情到感激,再往后就可想而知了,免不了柔肠寸断,一下子生出许多闲情来。我们那些砸狗头的石头,就这样变成了丘比特的利箭,射透了他俩个的心。
他们准备结婚的消息传来,哥儿们都傻了眼。嫩丫头本是属于我们大家的,怎么被笑面虎给独吞了?三猫子说:"干脆把笑面虎的脑袋砸个稀烂!"我赶紧制止:"刚砸了两个洞就把嫩丫头给了他,再砸下去那还了得!"大家听着有理,无可奈何,叹息一回,闷闷不乐而散。只有三猫子鬼鬼祟祟拉我到一个僻静去处,塞一块石头在我手里说:"你在我的头上砸三个洞吧。"我大吃一惊,忙问何故,三猫子说:"那样我就可以压倒笑面虎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天下大变。我稀里糊涂考上了大学,乡亲们无不欢欣鼓舞,说我以前是标兵,现在又考上了秀才,将来前途不可估量。我妈妈自然着实风光了一回。唯有我的小学老师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赵保东和张馥两位老师来给我送行,这时我已不再称他们为笑面虎和嫩丫头了。他们婚后异常幸福,儿子都好大了,可张馥老师却一点儿也没有变样,我对她的crush也从未间断。她送给我一束十二枝玫瑰,红色的,鲜艳夺目,卡片上写道:"??????我知道你和你的伙伴们曾经送给我许多野花,正是这些花,帮助我渡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一段。在你金榜题名之时,特送你一束玫瑰,以还你昔日赠花之情??????"我心里又甜又酸,直恨自己没有早出生几年。赵保东老师还是那样认真和乐观,经常哈哈大笑。他一笑,那一前一后两个伤疤也跟着笑,十分刺我的眼。他送给我一个日记本,并在扉页上题诗一首,道是:
同壕闹革命
飞石结友情
寒窗莫怕苦
留言不忘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