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甘英未竟之路与文明交汇的永恒悬念
一、千年一叹:史册缝隙间的转身背影

公元97年,西域都护班超麾下使者甘英驻足波斯湾畔,凝望西方浩渺烟波,最终折返东归。这一转身,成为中国与罗马两大帝国擦肩而过的历史性瞬间。冯知明在2007年《二千多年前,一次与古罗马失之交臂之旅》一文的沉思中,以饱含历史温情的笔触,重新擦拭这段蒙尘往事。他并非简单重复前人“怒其不争”的批判,而是试图穿越时空迷雾,理解那位站在文明十字路口的行者——甘英所面临的,不仅是海洋的未知,更是两种世界认知体系的巨大鸿沟。
史书记载的只言片语间,我们看到一个立体化的甘英:他是班超三十六死士中的佼佼者,有着凿空西域的勇气,却最终败给了对“思慕之海”的畏惧。安息商人的危言、航海传说的迷雾、陆战英豪对水域的天生陌生,层层交织成阻断脚步的无形壁垒。冯知明敏锐地指出,这场未竟之旅的真正重量,在于它成为了文明对话史上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未发生事件”,其遗憾程度随时间推移与后世文明格局的演变而不断加重。
二、彼岸花开:如果丝绸与大理石相遇的平行时空

倘若甘英船帆西渡,成功抵达罗马,历史经纬或将织就另一幅锦绣画卷。在政治层面,东汉与罗马可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形成横贯欧亚的“帝国对话机制”。公元2世纪正是图拉真皇帝治下罗马疆域极盛时期,与东汉的和帝时代形成东西辉映的“双极格局”。两大帝国若能直接通使,丝绸之路将不再是断续的商贸链条,而可能演变为制度化的国际走廊。
文明火花的碰撞将更为璀璨。罗马的玻璃制造、水利工程、法典体系,可能更早传入东方;而中国的丝绸技术、铸铁工艺、官僚制度,亦将深度影响西方。宗教传播的轨迹或将改变——基督教东传与佛教西渐的进程可能加速交织,诞生前所未有的宗教对话图景。科技史上,张衡的浑天仪与托勒密的天文学体系可能在公元2世纪便展开对话,几何学与代数学的融合或可提前数百年。
然而历史没有假设。这种想象中的文明盛宴,终究停留在后人的扼腕叹息中。值得深思的是,两大帝国即便相遇,也未必尽是鲜花着锦。政治猜忌、文化优越感、经济利益冲突,都可能使这场相遇充满张力。但无论如何,直接对话本身,就是打破文明孤岛状态的革命性一步。
三、遗憾长廊:人类文明史上的那些“几乎相遇”

甘英的转身并非孤例,人类文明史上处处可见这种“咫尺天涯”的遗憾。15世纪初,郑和船队的宝船曾抵达东非海岸,比达·伽马早近一个世纪接触印度洋贸易圈,却因明朝的海禁政策戛然而止,错失了缔造全球海洋网络的历史机遇。几乎同时期,拜占庭帝国珍藏的古希腊文献,若非意大利学者在帝国陷落前夕的抢救,西方文艺复兴的思想火种或将延迟燃烧。
更令人唏嘘的是那些“失之交臂的智慧”。玛雅文明精妙的天文历法未能与欧亚数学体系对话;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汇集的东西方学术精华,在蒙古西征的铁蹄下部分永沉历史尘埃。每一个“未完成”的文明相遇,都是人类集体智慧无可挽回的损失。
这些遗憾背后,暴露出文明交流的结构性障碍:地理认知的局限、中介者的刻意阻隔、文化中心主义的傲慢、对未知风险的过度恐惧。甘英面对的不只是波斯湾的海水,更是信息不对称的迷雾和跨文化心理的屏障。这些障碍如同文明的“免疫系统”,在保护文化独特性的同时,也时常拒绝着可能带来变革的外来基因。
四、沧海遗珠:从历史遗憾到星空启示

人类即将跨出地球摇篮、迈向深空的时代,甘英的故事散发出新的启示光芒。宇宙探索本质上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文明相遇”——不仅是与地外文明的潜在接触,更是人类文明与浩瀚宇宙的终极对话。历史的教训如明镜高悬:交流的勇气与智慧的开放,决定着一个文明的成长空间。
首先需要突破的是“心理波斯湾”。正如甘英被“思慕之海”的传说所阻,人类面对深空时也不免被种种认知迷雾所困。星际探索需要的不只是技术突破,更是文明心态的彻底转变——从恐惧未知到拥抱不确定性的哲学跃迁。我们必须超越“陆地思维”的局限,培养真正的“宇宙视野”。
其次要警惕“安息商人困境”。在未来的星际交流中,可能存在各种“信息中介者”,他们可能出于自身利益扭曲或阻断文明间的直接对话。建立透明、多元的交流渠道,保持对信息源的批判性思考,将成为星际文明交往的基本原则。
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树立“文明相遇伦理学”。历史表明,不平等的相遇往往导致冲突与毁灭。未来人类无论是接触地外文明,还是开拓外星殖民地,都应遵循相互尊重、平等对话、文化共生的原则。甘英的遗憾提醒我们:相遇的机会来之不易,而如何相遇比相遇本身更为重要。
五、不朽航程:在遗憾中寻找前进的勇气

冯知明对甘英的解读,最终超越了简单的褒贬评判,抵达了一种深刻的历史同理心。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怯懦的个体,而是文明在成长过程中必然经历的试探与退缩。甘英的转身,成为了中华民族陆地文明性格的一个隐喻性注脚,也映照出所有文明在突破认知边界时的挣扎与彷徨。
今天,当“一带一路”重新连接东西方,当火星探测器传回红色星球的影像,我们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回望甘英。那场未竟的旅程不再是单纯的遗憾,而转化为文明成长的珍贵镜鉴。它告诉我们:探索之路从来不是直线前进,每一次驻足与沉思,每一次犹豫与选择,都是文明自我认知深化的过程。
人类仰望星空的征程中,必然还会面临无数个“波斯湾时刻”。重要的不是从不回头,而是在每一次驻足时,都能像冯知明那样保持对历史可能性的敏锐感知,对未知世界保持敬畏而不失勇气的平衡智慧。甘英的故事因此获得不朽——它不再是两千年前一个人的选择,而是所有文明在成长道路上必经的、关于勇气与界限的永恒寓言。
历史的遗憾如同沧海遗珠,在时光深处幽幽发光。它们提醒后来者:文明的真谛不在于永不犯错,而在于从每一次“几乎相遇”中汲取智慧,让那些未走之路,照亮我们前行的方向。当人类最终跨越星际的“波斯湾”,回望蓝色星球上所有未竟的旅程,或许会懂得——正是这些遗憾,塑造了我们理解广阔、拥抱未知的文明胸襟。
《二千多年前,一次与古罗马失之交臂之旅》内容提要

《二千多年前,一次与古罗马失之交臂之旅》之作,是2007年5月冯知明撰写的鲜明个人风格的历史随笔。他通过对东汉使者甘英出使大秦(罗马)“半途而废”这一历史事件的深度复盘,探讨了偶然性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以及陆路文明面对海洋时的心理困境。
文章聚焦于公元97年的一段历史公案:西域都护班超派遣副手甘英出使大秦(罗马帝国)。甘英历经艰辛到达安息西界的波斯湾,却在波斯湾头听信了安息船人关于“海水广大、极易使人产生思乡愁绪致死”的劝告,最终止步于海滨。
作者首先梳理了历代评价:从柏杨的“选错人、色厉内荏”,到康有为将其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猛烈抨击(认为甘英的怯懦导致中西数千年不通,国土不辟)。随后,作者引入了文化考据视角,将《晋书》中记载的“思慕之物”与希腊神话中的海妖(Sirens)传说相联系,试图解释甘英放弃背后的深层文化恐惧。最后,作者结合地理因素指出,甘英作为一辈子生活在陆地上的“强者”,面对浩渺咸苦的大海时,其既有的陆路经验完全崩塌。
2025年12月31日星期三 维也纳石头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