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照相馆》
《死亡照相馆》
一来著
一、古墓金牌
那年我三十二岁,正是人到中年的关口。上有老下有小,钱却总是不够花。听胖子说野人沟有古墓,早年就有人去过,摸出几件瓷器换了钱,这话像一阵风,吹得我心里痒痒的。
那一趟墓,我本不该去。可人一旦被“财”字牵住了鼻子,脚下的路便不由自己了。
墓室的细节,此处不必赘述。总之,我们在棺椁下方的夹层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金牌,冷光幽幽,通体微黑,似金非金。牌上浮雕一只张口的兽,獠牙森然,眼处却是两个小孔,仿佛天生就该用绳子穿过去,挂在人颈上的。
我心里一动——胖子正忙着数那几只铜钱和一对耳环,英子又嫌墓里阴气太重,只顾在洞口喘气。那一瞬间,仿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这块才是真正的值钱货。”
我伸手一抹,把金牌揣进了贴身的内兜。那一刻,胸口忽然一凉,像被什么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我打了个寒战,以为是阴风透骨,没在意。
出墓那天,山风大得很。我们三人爬出墓洞,阳光照在脸上,眼前一阵发白。胖子笑得嘴都合不上,嚷着“祖坟冒青烟喽”;英子却没笑,她抬头望了一眼山坡上那排黑乎乎的松树,说了一句:“这地方不干净,赶紧走。”
我低头的时候,余光瞥到内兜那块金牌——明明被衣服遮着,却仿佛有点暗暗发光。那光不刺眼,却让人心里发慌,像是夜里房梁上的一点鬼火。
回城的路上,我有几次想把它丢进沟里。可每次手刚伸进衣襟,就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勒——不是手,而是脖子发紧,好像金牌已经提前挂在我脖子上了。
我苦笑:自己吓自己。
人一贪念起,连影子都觉得是鬼。
二、金牌与梦
回到城里,白天还好,忙着把那些东西找门路出手,心里只想着钱。真正难熬的是夜。
英子睡得很轻,稍有动静就会醒。我怕吵着她,只好把那块金牌藏在书桌暗格里,心里却老惦记着。
第一晚,梦就来了。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墓室里,四周漆黑,只有我胸前那块金牌在发光。光一点一点亮起来,照见对面墙上画着一排人——不,那不算人,只能叫“形”。一个个站得笔直,脸都是空白的白纸,只有胸口挂着一模一样的金牌。
他们齐刷刷地转头朝我看,脸上才慢慢浮出五官——却不是人的五官,而是头骨的形状:眼窝深陷,鼻梁洞穿,牙齿排得整整齐齐。
“你拿错了。”
梦里,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冷得像墓壁渗出的水。
我猛地惊醒,浑身是汗。床头的钟停在三点一刻,秒针不动,像被谁按住了。窗外没有风,李子树一动不动,像两根插在土里的骨头。
英子还在身边熟睡,呼吸平稳。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热。那一刻我莫名安心了一些,心想不过是做贼心虚的梦。
可连续几夜,梦境换了法子来——有时是棺盖缓缓合上,有时是镜子里自己的脸一层层剥落,最终只剩一张骨架。唯一不变的是,胸前那块金牌,总是亮得刺眼。
我心里有些发毛,却又不肯承认害怕。人一旦做了亏心事,说什么也要先骗过自己。
三、旧街深处的照相馆
事情真正变味,是在一个阴天的下午。
那天英子说,交往这么多年,我们竟然没有正式照过一张合影。她说得认真,连头发都特意去做了卷,换了一件浅色连衣裙。
“就去老街那家照相馆吧,听说老板会修旧照片,很有味道。”她挽着我胳膊,眼睛亮晶晶的,“等我们老了,再看现在的样子,多有意思。”
我本想推托,那几天头沉眼胀,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但看着她那副期待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男人这一辈子,总有几次要为女人的笑脸硬撑着。
我们走进老街。那是一条快被遗忘的巷子,两侧都是上世纪的老房子,招牌褪色,木门发黑。巷子尽头,挂着一块旧牌匾——“长生照相馆”。
“名字倒吉利。”英子笑。
我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冷颤。
木门推开,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夹着药水和霉的气息。店里光线很暗,只有一扇高窗洒下一点灰白。墙上挂着很多黑白老照片,多是结婚照、全家福,也有少量遗像。奇怪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有点发灰,没有一点神采,仿佛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专注着什么。
我正看着,里面帘子一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出来。脸很白,白得有点蜡黄,眼窝却很深。
“拍合影?”他开口,声音却意外地柔和。
英子笑着点头,说要拍一张温馨一点的,不要太死板。
我抬手摸了摸胸前——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我把那块金牌穿了根细绳,挂在了脖子上。衣服扣子扣得很紧,没人看得见。可从进门那一刻起,我就觉得它在皮肤上一点一点发凉,像一块冰,贴着胸骨。
“先试拍一张吧。”老板说着,打开那台老式相机,机身黑漆发暗,却擦得极干净。镜头一转,像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
“看这里——笑一笑。”
我们坐在背景布前,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英子则笑得很自然,眼里有光。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些亏欠她。
咔嚓。
快门声脆而清晰,像是远处一口棺材被重重合上。
四、拍不出的脸
试拍完,老板说:“稍等,我看看效果。”
他走到一旁的小屏幕前,弯腰操作。我本以为他随口一说,谁知他盯着屏幕的时间越来越长,背影一点点僵硬。
英子好奇地走过去:“效果不好吗?我是不是笑得太僵了?”
老板像被惊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心里发紧——就像刚才梦里那些白脸忽然长出五官的瞬间。
“小姐你笑得不错。”他勉强笑了笑,“只是……机器好像出了点小问题。”
英子凑到屏幕前,看了一会儿,脸色一下就变了:“这……这什么意思?”
我走过去。
屏幕上,是一张灰白的画面——背景布正常,英子的身影也很清楚,裙子、发梢、笑容,连眼角细微的纹路都能看见。
唯独我——我的位置上,没有脸。
准确地说,是有一个形状在那儿,可那不是人的脸,而是一副半透明的骨骼:眼窝空洞,颧骨突起,嘴巴张着一条细缝,仿佛在无声地笑。
脖子以下,则是一团模糊的影。
“是不是曝光过度了?”英子声音发抖,却试图镇定。
老板没有出声,只是关了画面,又打开另一张——他不知道何时连拍了几张。每一张都是如此:她是人,我是骨。
更怪的是——那副骨架的胸口位置,有一块清晰的黑影,正好和我胸前金牌的位置重合。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胸口那块牌子烫得发疼,像烧红的铁压在皮肤上。
“删了吧。”我勉强挤出声音,“再拍一张。”
老板沉默片刻,点头。他转身去调相机,却没再看我一眼。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悄悄倒了两粒白色药丸塞进嘴里——动作极轻,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第二次拍照,我有些心不在焉。快门再响时,我只觉得天地一黑,耳边嗡的一声,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我,又像山坡上那排枯树在风里吱呀作响。
“这次总该正常些了吧?”英子半是安慰半是自我催眠。
老板看了看屏幕,脸色反而更白。他缓缓抬头,盯着我的胸口看了两秒,然后轻声说了一句:“你这东西,不该戴。”
五、毒与牌
我们离开照相馆时,天已经暗得像一块湿布。英子一路沉默,直到走到老街口才停下来,忽然抓住我的胳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很差。”
我勉强笑笑:“这几天可能有点着凉。”
事实上,我头痛欲裂,喉咙里一阵阵发甜,像压着什么东西。走路时,两条腿有点发虚,脚下的地面像刚刚填过土的墓坑,一踩就要塌下去。
英子要陪我去医院,我却推脱,说只是累了,休息一晚就好。我不喜欢医院那股味道,更不想被人从头到脚检查——尤其是胸口这块金牌,我有种模糊的预感:一旦解下来,便会有东西跟着掉出来。
那晚,我又做了梦。
梦中,我躺在照相馆的背景布前,四周空无一人。相机自己立在那儿,镜头像一只黑洞,在无声地转动。
我听见里面有人笑,那笑声干枯、破碎:“借我牌子,还你一张脸,如何?”
我想拔腿就跑,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低头一看,双腿已成白骨,脚上还带着墓土。胸口那块金牌,亮得刺眼,牌面上的那只恶兽忽然扭头看我,眼里冒出绿光。
“你戴着它,活着是客,死了是主。”
那声音轻飘飘地,又落在我耳边。
醒来时,窗外正在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骨头敲击。英子不在身边,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找医生,你别乱跑。”
我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扶着墙才站稳。手一滑,碰到了镜子。
镜子里的我,脸色灰白,眼眶发暗——最叫人心惊的是,胸前衣服仿佛变薄了,隐约能看见里面挂着的东西。不是一块金牌,而是一块黑乎乎的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小字,歪歪扭扭:
“引魂令。”
我眨了眨眼,再看时,牌子又不见了,只剩衣襟起伏。我知道那不是幻觉——或许是另一面镜子照出了真实。
忽然,胸口一阵猛疼,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在里头刮。喉咙一甜,我“哇”地吐出一口黑红的血,血里夹着一股子腐臭,仿佛从很深的地方涌上来。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着凉”,而是古墓里的尸毒在慢慢发作。那块金牌,不只是陪葬品,更像是一张写好了名字的“死亡预约”。
六、死亡照相馆的真相
英子带着医生回来时,我已经勉强恢复了神志。医生是个中年人,见多识广。给我量了体温,又听了心跳,皱着眉说:“你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像……像从土地里翻出来的东西。”
他建议马上住院,我却死活不肯,只求开点药应付。英子眼圈都红了,却拿我没办法。
夜深之后,我趁她睡着,偷偷摸出那块金牌。
牌背面原本光滑无字,此刻却隐隐浮出几行细小的刻痕,在灯光下像会蠕动的虫子。我用手电凑近一看,只认得其中几个字:“己亥年……某月……辰时……”
后面那一行,像是名字。灯光一晃,我忽然看清了——那竟是我的姓氏。
手一抖,金牌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像是有人在地窖里叹息。
我呆坐了很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去一趟照相馆。
第二天一早,我骗英子说要去买药,独自一人钻进老街。
长生照相馆的门半掩着,门上贴着一张纸条:“设备维修,暂停营业。”
我用力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动。正犹豫间,门突然自己“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冷风从里头涌出来。
店里和昨天一样昏暗,却更冷,连呼出的气都带着白。墙上的照片似乎多了几张,最中间那一张竟是一个背影——身形有几分像我,站在山坡上,脚边是一排倒塌的墓碑。
“你还是来了。”
老板的声音从里间传出。他今天穿了一件旧中山装,脸色比昨天更白,唇色却淡得几乎透明。
我盯着他:“你早就知道这块牌子有问题,是不是?”
老板看了我胸前一眼:“这不是‘有问题’。这是本不该出现在阳间的东西。”
他缓缓走到相机前,拍了拍那台老机器:“我这照相馆,别人叫它长生馆,其实背地里还有个名字——死亡照相馆。”
“什么意思?”
“凡是中过阴毒、命格被改之人,站在这镜头前,拍出来的都不是脸,而是将来的形。”他叹了口气,“你看到的是骨,那就是你不久后的样子。”
我喉咙发紧:“那英子呢?她在照片上是人。”
“她命里本没这劫。”老板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点怜悯,“可你把死人牌子挂在了身上,把阴间的路提前系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指了指墙角一只老木箱:“那里面,都是这些年被拍出来的‘骨相’。有的后来得病,有的遇祸,很少有熬得过去的。”
我只觉得后背发凉:“那有没有例外?”
老板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人,笑得很灿烂,胸前隐约有块黑影——细看之下,正是我手里的这块金牌。
“他三十年前来过,在附近工地挖出这块牌子。拍出来,也是半身骨。后来他死在工地坍塌里,尸体被埋三天才挖出。”
老板望着那照片,眼里闪过一丝恍惚:“那时我年轻,不信邪,只当巧合。后来来的人多了,我才知道——这牌子不是护身,是勾命。”
“那你为什么还让我们进来拍照?”我冷笑。
“我阻止不了。”他缓缓摇头,“你们这种人,身上带着阴气,会自己找到这里来。就像蛾子扑火,火又怎能躲?”
七、归路与余影
出了照相馆,我头顶的天忽然亮了一小块,又很快被云吞没。
老板留我一句话:“若还想活,就把牌子送回去。”
——送回去?
野人沟的古墓,离城有几十里山路。以我这副身子,恐怕走不到一半就得倒下。可若不去,胸口这块东西一天比一天沉,像一块石头压在灵魂上。
那晚,英子终于从医生那儿得知我中了“尸毒”的可能,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她说要陪我回老山,说就算死在半路,也要死在一块。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拧了一下。
“你命里没有这劫。”我说,“别跟我去。”
英子死活不肯,吵得厉害。最后她摔门而出,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暗下来的房间里。
夜深时,我听见窗外有风,吹动李子树的枝丫。风声里仿佛夹着什么细碎的囔囔:
“借我牌子,还你一张脸,如何……”
我忽然明白——那声音不是在找我,而是在找三十年前那个工人,或者再早一点,那位金国墓主人的魂。
他们都在等一个“归位”。
第二天一早,我把金牌用红布包好,塞进背包,独自一人往山里走。
路越来越窄,树越来越密,雾从山谷里一点点涌上来,像墓室里那些不散的气。走到半山腰,我胸口剧痛,眼前一阵阵发白,仿佛有无数张骨脸从雾里探出来看我。
我扶着一块石头坐下,喘不过气来。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照相馆里那张照片——英子笑着,我却只剩一副骨架。
“要不要再赌一把?”心里有个声音轻声问。
赌什么?
赌把牌子埋在半路上,假装送回去了?还是赌自己根本走不到墓前?
我笑自己都快断气了,还有心思算计。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快门声——咔嚓。
我猛地抬头,却看见前方的雾里,隐约立着一台相机,后面站着一个瘦高的影子,正冲我举起手。
“最后一张。”那影子说,“送你上路。”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来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走一步,脚下就多出一块墓碑,碑上隐约刻着一些名字,有我的,也有别人的。
再往前,眼前一黑。
等我再次有意识时,只觉得身上轻得出奇,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低头一看——我透明得能透出山风,胸口那块金牌却沉沉挂着,黑得像夜。
“还不走?”
身后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那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男子,胸前也挂着一块牌子,笑得很淡。
“前面路长,别耽搁。”他说。
我这才看见,山路尽头,雾里有一条细细的光带,像照相馆里冲洗好的底片,在清水里轻轻晃。
我转头望向山下。那边是城市,是英子,是李子树,是那家狭窄的照相馆。
我看见英子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张刚寄到的快递照片——那是老板寄来的,信封上只有几个字:
“他托我交给你。”
照片里,我们肩并肩站着。不同于那日的骨相,这一次,我的脸清晰如常,只是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苍白。
英子看着照片,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墙上还有一张照片,是老板悄悄留下的——那张照片里,她仍是她,而我,已经模糊成一缕影。
再后来,长生照相馆的门彻底关了。有人说老板病逝,有人说那条巷子要拆迁。只有极少数人会在梦里,偶尔看见一扇半掩的木门,门内有一台老相机,镜头暗得像井底。
有人好奇地凑过去,看见镜头里隐约有一副骨架在笑。
若你哪天也误入那条巷子,听见一声很轻的“咔嚓”,最好别回头。
因为那也许不是在替你留影,而是在替你预备,另一张世界里的——死亡照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