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北宋政治文明的高峰
——北宋皇帝系列第五篇
前言:笔者此前收录了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和宋仁宗的君臣互动,在此继续北宋的第六位皇宋神宗赵顼(1048–1085,在位 1067–1085;1067 年即位)即位时年仅十九岁,是北宋第六位皇帝,北宋中期最富雄心、自我定位最高的一位皇帝。他不像仁宗般温厚,也不像真宗般柔弱,而是有着强烈的“振兴帝国”的执政意志,在位期间主导熙宁变法和熙河开边,是北宋继太祖和仁宗之后较有作为的皇帝。本文依托《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宋会要辑稿》等史料,以王安石变法、司马光与旧党谏诤、台谏制度的制衡及神宗晚年的政策调整为例,呈现北宋政治文明在神宗时期的高度成熟与复杂性。
一、 制度背景:改革时代前的北宋政治结构
宋神宗在位十八年,是北宋政治制度与思想争论最为激烈的时期。他既有强烈的改革意志,希望克服前朝以来累积的积弊,又必须面对士大夫集团在制度与理念上的强力制衡。神宗朝体现出北宋独特的“制度性张力”:皇帝推动变法,而士大夫通过台谏、经义、史官制度与“议论自由”形成反向约束,最终使政治权力在剧烈互动中呈现高度透明的公开化运作。
至神宗即位之时,北宋已形成一个高度文官化的政治体系:
皇帝居中央,但行政由三省、枢密院、三司分掌,台谏拥有公开批评皇帝的权力;史官制度“直书其事”,不可禁绝;祖宗时期形成的“不得杀士大夫”“言事者不问罪”等传统更为士大夫政治提供了强大的安全保障。
因此,即便神宗有强烈改革意愿,他的执政也必须在这样一套制度构造中运作。这使得神宗朝成为宋代最典型的“皇帝意志与士大夫权力共舞”的年代。
二、 宋神宗与王安石:两个理想主义者的互相成就
神宗刚登基时,北宋财政已多年积弱,边防困窘,军费依赖加派,积贫积弱之象已经在西夏战争中暴露无遗。年轻的神宗急切希望进行大规模改革,他找到了一个同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物:王安石(1021–1086)。
王安石性格孤峭,自少有固志,对经术、制度、赋税有强烈的体系化改革思考。他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早已广为流传为《万言书》。神宗读后非常倾心,认为其所陈法度可以富国强兵,于是召见王安石。王安石在入对时亦坚持先从理论上阐明治国根本,再谈施行具体政策。两人第一次长谈(1069 年),王安石详细阐述新法的逻辑框架:改善财政、改革科举、整顿吏治、加强军备、提升效率、强化国家能力,使百姓“各尽其力,各得其所”,并借制度性改革使帝国恢复汉唐盛势。
神宗听得连连称善,当场决定起用王安石。此后十六年间,新法争论所产生的政治波澜,从根本上改变了北宋政治面貌。1069 年,神宗正式任用王安石(1021–1086)为参知政事,次年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全面推行新法。王安石以“富国强兵”为核心目标,通过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等一系列政策试图扭转祖宗以来的财政困境。
王安石推行新法(熙宁变法 1069–1076)时,其强硬态度在全朝为人所共知。他对批评几乎从不妥协,对阻力毫不退让,而宋神宗则如同“被王安石点燃的改革机器”,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要求改革更快、更全面、更不妥协。他甚至对王安石说:“卿但放心去做,有事朕自任之。”
这句话反映了一个罕见的场景:皇帝主动要求臣子无视阻力,大胆推进。神宗与王安石形成了独特的君臣关系:
王安石提供系统化的改革理论;
神宗提供最高政治权威的全方位支持;
两人互相强化对方的决心——也因此互相放大彼此的盲点。
王安石两次罢相,是神宗的理想主义面临现实困难的真实反映。第一次(1074 年),王安石推行青苗法、免役法引发强烈社会反弹,加上大旱灾情,朝廷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指责新法。神宗无法承受压力,只得让王安石暂时辞去宰相。
第二次罢相(1076 年),则是因为王安石与司马光等反对派激烈争论出现过火现象,神宗既希望改革成功,又无法在政治上长期压制数百名反对新法的士大夫,只得再度让王安石离开政治中心。
神宗虽因政治压力两度罢王安石为相,但皆属权宜调节,并非贬废。两次罢相之间,王安石仍获皇帝礼遇与咨询,其新法纲领亦未停止推进,显示神宗对其政策理念的高度依赖。最终,新法推行迅速而激烈,引发巨大政治反弹。
王安石最终彻底退隐并非因为政治失势,而是因为其爱子王雱(1036–1076)在元丰元年早逝,年仅三十二岁。王安石悲痛成疾,自觉无力复任政务,遂坚决乞身。神宗虽深惜其去,但尊重其意愿,仍以师礼相待。《宋史·王安石传》记载:神宗“礼遇甚厚,或以‘先生’称之”,体现了师生型君臣关系。
神宗与王安石之间所形成的这种“理念认同—制度支持—情感维系”的政治关系,是北宋历史上君臣互动最为独特且高度文明化的时期。宋神宗不仅认同对王安石的治国理念,而且尊重王安石的人品才能,因此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而王安石则完全是秉承“横渠四句”的理念要实现“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为了一家皇室,一朝皇帝。
三、司马光(1019–1086)与旧党集体谏诤:制度性对话的典范(1070–1075年)
熙宁新法带给了北宋内部史无前例的“公开制度改革争论”,而与王安石同期的另外一位士大夫领袖的司马光(1019–1086)就是熙宁新法反对派的灵魂。司马光不是保守,也不是旧贵族的辩护者,他反对新法,是基于“改革不可伤民、不可违礼、不可过急”的原则。
神宗在改革过程中表现出极大的决心。他多次在朝堂上为王安石辩护,并明确表示:“新法皆为天下利,不可轻废。”这一态度体现出皇帝在神宗时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试图“主导政策”。
然而,北宋的制度使得皇帝的意志无法轻易凌驾于集体政治。
司马光在神宗初年多次上疏反对新法,1070 年离朝退居洛阳,持续撰写谏书。其名言“天下之事,不可以拂意兴,不可以喜怒废”表达了宋代政治的核心理念:治理必须服从“道理”,而不是皇帝的情绪或偏好。在反复的争论中,司马光给神宗上书数十次,字字切中制度风险。他指出:“变法如弈棋,一着失误,满盘皆输。”但神宗此时已陷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司马光的奏疏不仅未能让神宗停下脚步,反而使皇帝更加坚定:“若因小难而止,则永无成功之望。
欧阳修(1007–1072)早在神宗初年即上书批评变法之急切;吕诲等人不断陈言“变祖宗法度,天下未必利”;台谏官甚至在朝堂公开反对王安石的主张。
神宗虽不采纳,但从未诛杀或迫害司马光等保守派。司马光等人的疏奏不仅被保留于朝廷档案,更进入《长编》《宋史》,成为后来政治讨论的重要依据。这种“反对皇帝者仍能安全发声”是北宋政治文明的典型特征,也使神宗推动的改革始终存在制度性反向力量。
因此,变法并非神宗与王安石的意志单向推进,而是在强大的公共政治空间中展开,这正是北宋政治文明的重要表现。北宋政治文明允许激烈辩论,也允许“对皇帝谏阻改革”,所有争论均可公开化、文献化,成为“堂堂正正的政治讨论”,但皇帝拥有最终决定权力。这正是北宋政治“文明但不完全宪政”的特征。
四、台谏系统的制衡:皇帝必须面对公开批评(1067–1080年各年)
从太祖开始建立的北宋政治文明的一个核心:君臣之间可以“以理服人”“以理争论”,直言不诤不见罪。神宗朝台谏力量极其活跃。曾布(1036–1107)、陈升之(?–1047)等人多次利用谏官权力批评皇帝的决策,包括变法的力度、财政压力、对民间的负担。
在 1074 年的免役法争论中,御史中丞李定与台谏多次相互攻击,神宗不得不下令重新审视法条。可以说,改革的每一步都必须在制度性监督下运行,皇帝绝无可能绕开谏官或史官。
五、晚年神宗:改革者的孤独黄昏
1076 年王安石辞相后,新法进入调整期。神宗认识到部分法令过急过偏,开始吸纳旧党意见。此时期,吕公著(1018–1082)、曾布等文臣轮番参政,协助神宗“以缓和替代冲撞”。值得注意的是:神宗并未放弃变法目标,而是通过制度性协商不断修正政策。他的统治后期展现出“强烈意志 + 制度制衡”的互动模式。
神宗晚年健康恶化,朝中论争不断,他既不愿放弃改革理想,又无法承受进一步改革所带来的政治冲击,最终陷入摇摆、犹豫甚至自我怀疑。神宗在病中对近臣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朕不欲为守成之君。”他希望像汉武帝、唐太宗那样“创制立法”,但北宋的文官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神宗和王安石的变法改革。
神宗最终于 1085 年病逝,年仅三十八岁,比王安石还早走一年。其身后政治立即发生剧烈反转,新法停废,司马光执政,旧党得到全面回归。
宋神宗与王安石司马光等士大夫的故事告诉我们:
· 文明政治既需要执政者的雄才大略,也需要制度的稳健与社会的共识;
· 制度可以容纳改革,但不能容忍激烈的过度改革;
· 改革的成功,需要执政者的蓝图和决心,也需要循序渐进,寻求共识,不断调整,适当妥协,赢得最广泛的支持。
六、宋神宗:北宋政治文明的高度成熟
如果说宋太祖奠定了政治文明的框架,宋太宗巩固了制度运行,宋真宗展现了制度对皇帝个人弱点的纠偏能力,宋仁宗则把言路自由和宽容仁政推到历史高峰,那么宋神宗就是那个“想要突破制度”变法图强,但是受制于制度的皇帝。
宋神宗和王安石的熙宁变法是在文明政治中进行的,没有任何人被下狱或被杀。虽然他和王安石的变法在他们有生之年没有完全成功,但是为北宋的社会,经济和财政都带来深刻的影响,更为此后所有的变法改良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教训。
例如,变法后宋朝政府的财政基础结构发生了根本变化,从以土地税、农税为主,转为重视“商品经济 + 税/官营经济”的混合财政体系。这种结构本身就比传统封建王朝更稳健、更现代化。根据《宋史·食货志》记载,熙宁变法前(1065年),北宋中央财政年收入约6000万贯,支出约6300万贯,存在赤字。变法后的元丰年间(1078-1085年),中央财政年收入增至8000万贯以上,其中货币收入占比显著提高。元祐元年(1086年)司马光奏疏提及,熙宁末至元丰初,朝廷财库积蓄可供20年支用(但此说或有夸大)。
1085 年神宗崩逝,年仅三十八岁。宋神宗是一个年轻有为,富有进取心,一个不安于现状的典型的“制度内改革者”。他未能亲眼见到改革的最终成果,但神宗朝所形成的政治争论与制度张力,为北宋的政治文明留下了极为重要的遗产。
神宗朝展现出北宋政治文明的高度成熟:
第一,皇帝有改革意志,但政策必须经过集体政治空间的讨论、争辩与修正;
第二,士大夫集团拥有制度性表达权,反对皇帝者不会被迫害;
第三,史官常在制度使皇帝的一言一行纳入历史记录,不可遮蔽;
第四,国家政治运行具有高度公开化、文字化与制度化特征;
第五,变法虽激烈,但争论始终在制度框架内进行,而非演变为暴力清洗或军事政变。
换言之,神宗朝是北宋“制度理性”最强烈地挑战“皇帝意志”的时期,却同时展现了“君主与士大夫共同参与国家治理”的政治文明。
结语:宋神宗的时代及其现代意义
宋神宗时期的政治实践证明,一个国家的政治文明不在于皇帝是否拥有强烈的意志,而在于制度能否约束权力、允许思想多元、容许公开争论。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争论是中国政治史上罕见的“政策争论公开化”范例,体现了北宋制度为政治提供的透明度与安全性。即便在改革激烈冲突之中,君臣之间仍维持着“以理服人”“以言相争”的共同治理模式。
在当代民主制度受到民粹主义、个人崇拜、谎言政治侵蚀的时代,北宋神宗朝的经验提醒我们:
文明政治的关键不在于强势领袖,而在于制度能否允许批评、承认异议,并让权力在公开讨论中不断自我修正。这正是北宋政治文明最珍贵的遗产。
主要史料出处(可列入文末参考文献)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 206–240(变法相关)
《宋史·王安石传》《宋史·司马光传》《宋史·神宗本纪》
《宋会要辑稿·食货》《宋会要辑稿·职官》
《王临川集》《涑水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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