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李先生
台湾李先生
李 郡
那年夏天的多伦多,阳光亮得像被擦拭过的金属面,而街角的便利店却永远处在光线够不到的阴影里。College刚毕业的我,遭遇2008年金融危机,临时选择在一家便利店工作。
来店里的人大多都是西人,华人很少来便利店买东西。这里的货品价格比大超市贵很多。货架静静站着,像一排排缩窄的时区;我则靠递彩票和摆香烟维持一天的存在感。
直到那天午后,门铃响得格外清脆。
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像是空气提前为他腾出了路。他的衣着朴素,却有种无法忽略的清洁秩序,像是从更靠近本源的文化里走出来。他把彩票递过来,让我检查是否中奖。
结果当然是“Good luck”。
我随口说:“不需要每次都中,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他说我这句话“很经典”。他的笑让室内忽然亮了一度。转身前,他补充一句:
“我在附近一家日本公司工作。”
我并不知道,这句轻盈的话,会成为一个庞大故事的暗门。
一、签名的次序
几天后,他又来了。这次带着几个日本同事,还有一位小心翼翼的华裔女士。他们合买一张彩票,每个人照固定顺序签上名字。
签字像点燃纸张的声音。
他签在最上面,
日本同事依次排下去,
最后才是那位华裔女士。
我那时不懂日本企业的秩序结构,但直觉告诉我——
他不在队伍里,他在队伍的起点。
这是我对他身份的第一次恍惚感。
二、故事从沉默里被打开
第二天,他来取中奖号码。店里正空,我便问起他工作的事,也试探他是否知道哪里有适合我的岗位。
他沉默半拍,像是故事需要在他胸腔里拐个弯,才愿意出来。
“我是台湾人,”他说,“从小跟着我们社长。”
这句话落下的方式,不像介绍,更像供述。
随后他讲起自己的童年:
台湾乡下的房子、总也盛不满的饭碗、兄弟姊妹间的抢夺。那天他与一群孩子打架,被按在地上揍得遍体生疼,却还是挣扎着要站起来。
正巧,让一位日本社长看到。
一个孩子命运的闸门,往往在某个毫不起眼的瞬间被打开。
社长把他带回公司,给他饭菜,还供他上学。每天他晚上回家时,老板娘会把剩菜装进饭盒,让他带给家人。那饭盒在他手里冒着微弱的热气,照亮他家厨房昏暗的空气。兄弟姐妹都争先讨好他,只为能得到他从社长家带回来的菜饭。
他说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被人高看是什么感觉。
三、世界地图折成一张机票
大学毕业后,他进入这家日企当学徒。之后,渐渐走上重要岗位。工作足迹从台湾到东京,从东京到阿拉斯加,从阿拉斯加到多伦多,再到美国南方。
“为什么常换地方?”我问。
因为哪里分公司效益出现问题了,公司就派他去修复,去整改。
待整改好后,他又要走。
他的父母一直跟着他像两只沉默的影子。
在阿拉斯加,老人家看到因纽特人,误以为是华人,就想上前说话,却只能在语言的隔膜里尴尬微笑;
在多伦多,他们终于能在华人超市里听懂别人的杂谈;
正当他们习惯冬天和拥挤的街道,又得动身去亚特兰大。
他讲这些时语气平静,像在复述别人的地图。
四、羞愧可以有另一种方式
他提到公司每年年会,所有分公司负责人都必须回到日本总部。
一些退休经理,由于在任期间公司业绩不好,会提前到公司门口站着——用沉默赎他们在任时的业绩亏损。
不是别人让他们羞愧,是他们自行把羞愧还给公司。
他们主动要求减少或取消自己的退休金。
他讲这段时,我听到自己心里有一根细线被触了一下。
我想到另一些故事:在中国,一些高管在位时掏空公司,把债留给企业,把优质资产化为私产。在这些地方,人是不懂羞愧。
外表非常相似的中日两国人,内在存在天壤之别。两种企业文化,像两种世界观。
五、无须礼物的人
我问他回日本看老社长会带什么礼物。
他说:“不用带任何礼物。老社长生活很简单。他要的是我还在。”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却像一枚极重的旧铜钱,砸在静止的空气里。
那不是雇佣关系,而是一种古老的师徒、家族、命运交织的结构。
“我这一生都在为他工作,”他说,“也只会为他工作。”
他也从不奢侈,一些收入捐给教会。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像在说“天气不错”。
六、夏天的尾巴
那天离开前,他告诉我:
他快被调走了,无法帮我进入多伦多公司,但如果我愿意去亚特兰大,他能帮我安排。
我站在便利店微凉的空调下,不知道该如何决定自己的未来。
最终,我没有去。
七、许多年后
十多年过去,日本新首相公开说:
“台湾的安全,关系到日本的国家存亡。”
国际媒体分析地缘政治、同盟结构、军事平衡。
人们各有理解,各有立场。
可我想起的是那年夏天、便利店昏暗的灯下、那个台湾男人讲述他与日本社长一生纠缠的命运。
那是一种超越文件、条约、战备的关系—— 一种在日常里、在饭盒里、在数十年师徒忠诚里安静流动的情感脉络。
台湾与日本之间的信任,
不是在外交桌上写成的,
而是在无数个像李先生这样的人身上
慢慢活出来的。
首相那句话的真正重量,
我好像从那一年夏天、那间便利店、那位台湾男人的故事里,就已经听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