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鲁迅写的吃人喜剧
《药》:鲁迅写过的最黑、最丧、最吃人的“喜剧”
《药》表面上是一篇革命小说,实际上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黑色弥撒。它把“鬼性”推到了顶峰:不是人变成了鬼,而是整个民族把“吃人”当成了治病的灵药,还当成了祭祀,还当成了希望,还当成了喜事。这篇小说没有尖叫,只有笑声;没有血,只有包子馅里的“人血”。越是喜庆,越是鬼气冲天。
一、华老栓买的不是药,是“人血馒头”牌幽灵会员
天没亮,华老栓踮着脚、捏着银子、猫着腰,去刑场买一个刚砍下来、还冒热气的馒头,蘸革命者夏瑜的血。他不是恶人,他是慈父;他不是刽子手,他是顾客。他甚至还跟刨子手寒暄、道谢、给小费。这一幕的恐怖程度,远超任何鬼片:一个老实人,心甘情愿、花钱、排队、兴高采烈地去吃另一个为他争取光明的年轻人的血。
鲁迅用最平静的笔调写出了人类最极致的鬼性:把救命当成了吃人,把牺牲当成了祭品,把革命者的热血当成了包子馅。
二、茶馆众生相:围观杀人是一场免费的春宫戏
刑场边上的看客,比过年还热闹。有聊天的、有吃瓜子的、有打瞌睡的、有教孩子的、有谈笑风生的……。夏瑜的人头刚落地,茶馆里就有人开始点评:“这家伙倒是硬骨头!”“可惜白砍了!”“听说蘸血包子能治痨病!”
他们不是来看杀人的,他们是来看戏的。杀人对他们而言不是悲剧,不是暴行,不是恐惧,而是一场带血腥味的杂耍。
鲁迅在这里写出了“看客”的终极形态:他们不恨杀人者,也不怜牺牲者,他们只是觉得“有意思”。残忍已经彻底娱乐化,死亡已经彻底日常化。
这就是最成熟的鬼:它不需要仇恨,只需要围观。
三、夏瑜的血被吃掉了,革命也被吃掉了
夏瑜是为多数人争取光明的,他喊“可怜……可怜……”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这些吃他血的人。结果呢?他的血变成了治病的偏方,他的死变成了茶馆里的段子,他的理想变成了华小栓咽下去的一口热乎乎的馒头。
最讽刺的是:华小栓还是死了。人血馒头根本治不了痨病。革命者的牺牲,非但没有唤醒任何人,反而成了最荒诞的笑话。
鲁迅在这里把鬼性写到了骨髓:一个民族可以把最神圣的牺牲,消化成最廉价的迷信,再拉成一坨屎。
四、坟头的花环:鲁迅留下的最残忍的幻觉
小说结尾,华老栓去上坟,发现夏瑜的坟头上多了一圈花环。
读者会想:啊,有人祭奠革命者了!终于有人醒了!
鲁迅立刻用最冷的一刀告诉你:没有。那花环不是人放的,是乌鸦叼来的,或者是风吹来的,或者根本就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
没有希望,没有觉醒,没有未来。
只有两座坟:一座埋着被吃的革命者,一座埋着吃了革命者血还死掉的傻子。
花环只是鲁迅给你开的一个黑色玩笑:你想在绝望里抓一根救命稻草?他偏不给。他要让你彻底明白:鬼性已经病入膏肓,连幻觉都是假的。
五、今天我们还在吃人血馒头,只是换了口味
每次有烈士纪念日,我们转发“致敬”就走;每次有灾难,我们捐九块九就觉得自己有良心;每次有维权者被抓,我们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每次有年轻人为公义发声,我们说“理想主义没用,醒醒吧”;我们都在买人血馒头,只是蘸的不再是热血,而是流量、热度、自我感动。
我们吃得更文明、更隐蔽、更理直气壮。
我们甚至发明了新配方:把牺牲者的血做成短视频,做成表情包,做成“硬核”段子。吃完还点赞,还转发,还评论“泪目”。
我们比华老栓高级多了:他至少花了半两银子,我们只动了一个手指。
《药》是鲁迅写得最丧的一篇,因为它连愤怒都不给你留。《狂人日记》里还能喊“救救孩子”,《祝福》里还能恨鲁四老爷,《故乡》里还能叹息闰土,《药》里你谁都恨不了。
因为所有人都只是“按习俗办事”,所有人都只是“想给自己家孩子讨个活命”。
鬼性在这里达到了最高级:它不是恶,它是爱;它不是故意,它是本能;它不是少数人,它是所有人。它甚至不是罪,它只是“中国人的活法”。
鲁迅用《药》告诉你:最可怕的鬼,不是长着獠牙的妖怪,而是端着人血馒头,还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孩子好”的老实人。而我们每个人,在某个瞬间,都做过华老栓。
鲁迅《药》
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他……。”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并没有错,只一条,清楚明亮。
天色越发亮了。老栓早已看见,路旁的人家,都还关着门;只有几家挂着白灯笼的,照着门前的招牌,像孩子大张着嘴,——这便是关上的眼睛。老栓觉得惊疑,未免跨了大步,路旁的灯笼,也更显得稀疏了。忽然前面发见了一条大街,两旁商店的楼房,也都闭着门,沉沉入睡。只有门前的铜牌,映着灯光,闪闪的发亮。老栓直走去,路又静了,直到走尽头,才是一条丁字街。
老栓回到街旁,看着那黑沉沉的门,想,“还是早。”
他想了一会,又看那灯笼,已经熄了。摸一摸口袋,硬硬的还在。向远一望,天边微白的光,云彩也显出青色;人影也渐渐看的清楚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如烂杏,在这黑影里闪出亮光来。老栓吃了一惊,不敢动。
“你那是……?”那人问。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那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四个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
“小栓,你吃点吧。”老栓说着,把那个黑东西,放在桌上。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是驼背五少爷。
“还是那么早?”老栓笑着说。
“这是什么?”五少爷问。
“……。”老栓含糊的答应着,直到厨房里去了。
华大妈在灶下生火,老栓在灶前把那红红的馒头,用荷叶包好,塞进灶膛;一阵红黑的火焰,便包围了馒头。
“好了么?”老栓问。
“好了。”华大妈说。
老栓便把那焦黑的馒头,取出来,放在盘子里,拿到桌上。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老栓说。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看,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他便全吃下去了,滋味大约是很好的,因为他吃完之后,还想了几想。
“睡一觉,就好了。”老栓说。
小栓依他父亲的话,睡下去了。华大妈在他身边,给他盖好被子;老栓在店里,收拾了碗筷。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运气了,你运气了!”花白胡子的人说。
“运气了?”驼背五少爷问。
“老栓,你听,城里不是在闹革命么?……”
“闹革命?”二十多岁的人,披着头发,很不高兴的说,“那是造反!造反,砍头,有什么好看?”
“我是说,那一回,不是说,要那个……药么?”花白胡子的人低声说。
“人血馒头么?那是……。”
“嘘!……”
“那是给谁吃的?”
“给小栓。小栓的病,这回可好啦。”
“老栓,你这回可运气了,这可是包好!这可是包好!”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老栓只是笑,不仅是笑,简直是有些发痴了。他的脸上,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加上了光彩。
“喂!老栓!”那黑的人,这时候进来了,也是一身黑,眼光如烂杏,然而这回不闪亮了。他径直走到老栓面前,大声说,“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笑嘻嘻的答应着,把茶壶提过去,给他冲了一碗茶。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黑的人说,“我可是为了你,才特地去……。”
“阿义可真有手段!”花白胡子的人说。
“阿义?”黑的人说,“他这回可发了财了!那红眼睛阿义,昨天在监牢里,那小东西还要劝他造反哩!”
“阿义?……造反?……”
“是呀!你想:这是人话么?那小东西,在监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义?”
“阿义便给了他两个嘴巴!”
“后来呢?”
“后来?后来便说:‘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那红眼睛阿义,便又给了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的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打不怕?还要说可怜?”花白胡子的人说,“这小东西,即使打死,也没什么可怜的。”
“阿义可真有手段!”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的了。”
“后来呢?”
“后来么?后来便把他……。”黑的人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
“啊,那是当然的!那是当然的!”
“包好,包好!”
“老栓,你运气了!”
“这小东西,真是……。”
店里的人,都嗡嗡的谈论着,老栓也只是笑。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也是为了儿子了。”那妇人却也不起来,死死的盯住那坟,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使他不能离开。
华大妈看他看得久了,不觉也随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那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吃了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想收了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过去,说:
“这位大嫂,你也……。”
那妇人点一点头。
“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没有根,是谁弄来的呢?……’”
“大嫂,你不要伤心了,我们回去罢。”华大妈有些惨然的说。
“瑜儿,他们都杀错了你,你知道么?”那妇人对于华大妈的话,全然没有听见,只顾喃喃的说道,“你辛辛苦苦,为了大家,反倒落了个……。瑜儿,你若有灵,便显个灵给娘看!”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劝他;走近两步,大声说:
“大嫂,我们回去罢。”
那老女人没有走,只将眼光向上一瞥,说道,“你看。”
华大妈势随声至,也向那边看去。
这时候,那乌鸦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那是……?”华大妈吃了一惊,缩回了脚。
“瑜儿,你显灵了么?”那妇人虽然这样说,眼光却充满了疑惑。
“呀。”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