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鲁迅写的谋杀报告
《祝福》:鲁迅写过的最精密、也最无人性的一份谋杀报告
如果把鲁迅的小说排一个“冷酷值”,《祝福》绝对稳坐第一。它没有《狂人日记》的嘶吼,没有《药》的血腥,没有《孔乙己》的黑色幽默,甚至连一点点戏剧冲突都没有。它只是用最平淡、最慢、最不带感情的笔调,记录了一场耗时数年的谋杀:
凶手:全镇人(包括受害者自己)
作案工具:日常闲话、节日祝福、礼教常识、好心劝解
作案过程:每个人只出了 0.1% 的力,加起来正好 100% 致死
作案动机:没有。所有人都问心无愧。
这就是《祝福》真正的恐怖:它写了一场“零恶意谋杀”。
祥林嫂死了三次。
第一次死:被卖到贺家坳当童养媳,丈夫死后被抢回鲁镇。
→ 肉体的死亡预演。社会允许她活,但只允许她活成“不贞洁的寡妇”。
第二次死:儿子阿毛被狼叼走。
→ 精神支柱彻底崩塌。她最后的私人财产(母爱)也被剥夺。
第三次死:被鲁镇的“祝福”仪式彻底宣判死刑。
→ 这才是鲁迅真正要写的那一次死亡:她不是被狼吃死的,不是被婆婆打死的,不是被捐门槛赎罪后死的。
她是被一句“祥林嫂,你捐了门槛,阎王就会放你过”的“好心话”活活逼疯、逼死的。
柳妈那句轻飘飘的“那么……你就没有办法了”,才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它来自“好人”,来自“同情”,来自“帮你想办法”。
当最恶毒的判决裹着最温暖的关心说出来的时候,人就彻底没救了。
鲁镇的“祝福”到底在祝福谁?
小说的高潮不是祥林嫂死,而是鲁镇一年一度的“祝福”仪式。家家祭祖,爆竹声里欢天喜地,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子孙兴旺。祥林嫂想当“佣人”参与其中,却被一刀砍下:“祥林嫂,你放着罢!我们是不肯要你沾手的。”
因为她“死过两个男人”,手不干净,会冲撞了神灵,坏了全镇人的福气。
注意:鲁镇人不是恨她,他们只是怕她坏了自己的福。
他们不是缺德,他们只是“讲规矩”。他们不是杀人,他们只是“保护自己”。于是,祥林嫂被活生生地从“人”的行列里开除。祝福不是祝福祖先和神灵,祝福是在祝福“我们都是干净的人,她不是”。
全镇人都是凶手,但没有一个认罪。
鲁四老爷:礼教的看门狗,永远两句话:“不成体统”“捐门槛赎罪”。
四婶:典型的“好人”,心软但更怕晦气,最后亲口说“祥林嫂,你放着罢”。
柳妈:最毒的“好心人”,一句“你没有办法了”把人直接送进地狱。
围观的大妈们:她们一边叹气一边传播祥林嫂的“丑事”,一边同情一边踩一脚。
连路边的男人,都要调笑一句“祥林嫂又来了”。
甚至祥林嫂自己:她最勤快地配合所有人对她的处决,她最积极地捐了门槛,她最乖地接受了“灵魂有罪”的判决。
没有人举刀,没有人下毒。每个人都尽到了自己的“本分”。于是祥林嫂就死了,死在“大年初一”早晨,死在全镇最喜庆的爆竹声里。
为什么《祝福》比《狂人日记》更可怕?
《狂人日记》里至少还有一个疯子喊“救救孩子!”
《祝福》里连喊的人都没有。
狂人看见了吃人,还想反抗;
鲁镇人连“吃人”两个字都不承认,他们只说:“这是规矩”“这是命”“这是她自己不干净”。
狂人日记是控诉,《祝福》是判决书。
判决书的名字叫:
“你祥林嫂活该死,全镇无罪。”
我们今天还在继续写《祝福》2.0。
每次有女人被家暴后被劝“为了孩子忍忍”,每次有受害者被问“你穿那么少干嘛”,每次有抑郁症患者被说“你怎么想不开”,每次有被网暴的人自杀,评论区说“心理素质太差”,每次有底层人崩溃,网友说“谁还没点苦难啊”,我们都在当柳妈,都在当四婶,都在当鲁四老爷。
我们不杀人,我们只是“讲道理”。我们不害人,我们只是“不想惹麻烦”。我们不祝福,我们只是转发一句“新年快乐”。
祥林嫂从来没死。她只是换了一个名字,活在每一个被“祝福”致死的人身上。
鲁迅在《祝福》里做的事太残忍了:他没让你愤怒,他只让你照镜子。然后你发现,镜子里那张在“祝福”里笑得最开心、最干净、最问心无愧的脸,可能就是你自己。
附录:《祝福》(鲁迅)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午后便拜访了几家亲戚本家,且在街上玩了半天。明后天是“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家。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这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预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见面?论理,……却也……。”我在这里仿佛听见这里的人至今还叫她嫂子,不知道她有了男人,不知道她有一个儿子,还未死。
“见面?——”我那时虽然想得很苦,然而总想不出一点什么道理来。忽然一个念头在脑里发生,我便立刻给它一个决断,说:“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来鲁镇,不过是偶然的事,谁知道一住就是那么多年?而这祥林嫂,也还是那么一个讨饭的女人。
“祥林嫂?怎么了?”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心中存着荆棘了。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过一两个字。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所知道的还只是这一点,因为她十分尽职,便谁也不替她作什么省视。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丝毫没有懈怠,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她丈夫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淘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停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口,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老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叔自己煮的午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的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带了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脸面还往哪里搁?我只以为她这回出来做工,是间壁娘娘同意的,谁知道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这件事,便告一段落,旧事重提的事自然也有的,但渐渐的也冷淡了。
直到第二年的新年一过,卫老婆子才又来。她笑嘻嘻的,精神显得比先前好,没有一点病态了。还带着一个女人,说是她自己的娘家妹子,只要五百文工钱,可以试工。
“嗳,我那回真是多事,”四婶看着新来的人,不觉触动了旧事,又问起祥林嫂来。“她后来怎样了?”
“她么?”卫老婆子很得意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么?”
“有什么?……谁愿意?你不知道她多厉害!在家里,闹着不肯去。把她绑在轿子里,她还是哭,还要骂……。到了贺家坳,她不肯拜天地,也不肯入洞房,打得落花流水,还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我和她男人加上两个小叔子,硬按着她拜了天地,送进房里,锁上门……。你不知道她那力气……。”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生了一个儿子,男的,新年两岁了。我们在家里虽然苦,然而只要有口饭吃,也就可以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问,但大约也还因为记得祥林嫂的好,后来虽然用了两个女工,总不如意,常常提起她。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很好么?”
她“现在”的运气却又倒退了。那是第三年的秋初,卫老婆子又带了她来,这回是想荐她重回老主顾家里做工的。
“她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卫老婆子说。“这之后,老六是春上死的,——也是寒热病。儿子呢,——也就在春天,被狼衔去了……。现在她只剩一个人,没法过,只得又出来做工……。”
“祥林嫂,你回来么?”四婶问。
“是的,太太。”
四婶起初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
但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不像先前一样,只是默默的干,单是整天的皱着眉,而且有了眼泪,角上生了积病似的。她常常不得不说。
“我真傻,真的,”她会忽然这么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非常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真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宽慰她,后来看她总是这一句,也就不耐烦了。她的话却总是不变,只是不断的说,且不断地呜咽,以致把四婶也弄得有些鼻酸。
“祥林嫂,你又来了。”四婶打断她的话,“你那阿毛不是被狼衔去了么?”
“我真傻,真的,”她也就只得收住了眼泪,接着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她的话,是到处都讲的。这同样的故事,听厌了的人,已经对于她的眼泪全无同情,而且对于她的“我真傻,真的”,也厌烦了。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现在该有三岁了罢?”
她被这问话引出了眼泪,刚要开口,那人早就走了。
她在镇上,就像一个死尸。
然而柳妈来了。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只洗器皿。祥林嫂帮她搓粉。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当时你只要在哥家坳,不是很好么?强逼着也是过,何必那么死命抗拒。你后来不是也依了吗?”
“你不知道,”祥林嫂说,“我是为了……”
“我可不知道你。”柳妈说,“你既然撞破了头,就该死掉才对。后来二嫁了,现在又死了男人,你把你的一生都毁了。你想,你将来死了,阎罗大王那是分不清的,把你锯开来,分给两家男人。我想,你索性去土地庙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祥林嫂当时并不说什么,但心里却从此存了一个大阴影。
她变得更胆怯了。
快到冬至,她告了假,到镇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肯,直到她流着泪,在那破旧的香案上磕头,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十二千。
她于是日日夜夜的积钱。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俨然如一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瘥复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是单是这样说;至于如何打发,也还未定。
但是,她终于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窗外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正是祝福的时候。
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