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好好说话 ——家中老鸡带来的杂想
昨天中午,我在准备午饭,家领导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鸡舍里的鸡们,四只橘黄围着一个食盆啄食,点头不已,一只在三尺之外的躲雨棚下做壁上观。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告知我说,”小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小花就是那只做壁上观的,五只鸡中最老的一只,三岁了,是祖母级的高龄鸡。
我家从老二上大学,正式空巢的那一年开始养鸡,迄今也有七八年了,现在养的,除了二花之外,大部分是第三波儿鸡。美国人工杂交出的蛋鸡寿命短,蛋场的鸡平均18个月大就淘汰了。当宠物养,也只能活个两三年。
记得那年夏天,银杏树上的叶子还是绿的。我和家领导在芝加哥度假,在芝加哥下城的旅馆里,跟鸡场打电话买鸡。休假回来后迫不及待地接了六只十七周大的母鸡回家。一波老去,再接一波,这些年如果算上鸡口,我家的队伍一直很壮大。
其实在北美养鸡比想象中难。北美的鸡,傻乎乎的而且天敌多。天上飞的鹰,鸠,地上跑的狐狸,臭鼬,黄鼠狼,甚至邻居家淘气的狗,随时都可能要了鸡命。养鸡后才发现,尤其母鸡,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天敌来了,反抗,对打肯定是不能的,甚至连逃跑都不会。肩膀耸得高高的,头低下去,翅膀铺开,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呆若木鸡,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这几个成语用在遇见威胁的鸡上真不夸张。为了保证鸡生的安全,她们只能待在铁丝网围成的全封闭的鸡舍里。平日里早晚带鸡去后院放风的时候还得在旁边盯着,否则后院偶尔跑过的狐狸随手就捡了便宜。
照顾鸡的琐碎是全年无休的,除了维护鸡棚,修这儿补那儿,准备鸡食,捡蛋之外,一年四季都有应季的活儿要干。春季给鸡棚除冬装,夏季给鸡舍露天的那部分里遮阳,喷水降温,冬季用塑料布封门封窗,加电热板,接电源给鸡喝水的水桶加热。还有除鸡粪,扫鸡舍等等又脏又累的活儿。鸡再渺小也是生命,我们小心伺候着。
当初极力游说家领导入坑,只惦记着美滋滋挎地个篮子去鸡窝掏蛋,可没想到是这么昂贵的乐趣。
好在家领导倒是在养鸡上颇有心得,不仅包下所有杂务,时不时搞个自动门,摄像头,恒温水桶,给鸡舍升级,并且声称比在公司管人的省心的多得多。
“你怎么会认为小花熬不过这个冬天?她的鸡冠又红又大,身上的毛还很紧。” 我一边切菜,一边跟家领导闲聊。
“这两天降温了,她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别的鸡在菜园里刨地捉虫子,在杂草从里钻来钻去,小花就在鸡笼门边站着,像个老太太一样蹲墙根晒太阳。冬天来了,持续低温对鸡的健康影响很大。”
“生老病死也没什么意外的。从生命开始的那一刻起就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了。“,“自打过了50岁就经常想到死亡。现在想的次数更多了,几乎每天一想。其实多想死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活着的时候,有一件事可以做得更好。” 我把切菜板刷洗干净,立在一边晾干。
“什么事情可以做的更好?”,“最起码的,在言语上可以更加善待家人,亲近的人,朋友,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这其实很有道理。人和人之间多数情况下没有天大的矛盾,经常因为一句话说得太重、太急、太糙而搞得你死我活。”
锋利的话像刀子一样,说出口只要一秒;可在对方心上留下的伤口,可能一辈子也愈合不了。我从不认为世上真有刀子嘴豆腐心这样的”好”人。言语和气,像用盐调和过一样有滋味,才是有智慧的表现。
最近在跟家领导一起追英剧,Ludwig,侦探喜剧,讲述一个性格内向,有些社交恐惧症的填字游戏/谜题设计天才利用自己高超的解谜能力侦破案子的故事,每一集一个谋杀案,每一个案子更像一个智力游戏。
对我而言,英剧一向比美剧好看,Ludwig剧中的画面色彩搭配美,警察办公室用皮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的格子画做隔板,吸引目光。配乐好,贝多芬的名曲,月光奏鸣曲,命运交响曲,做背景音乐。角色之间对话尤其精彩,值得反复回味。其中有一个场面,为了寻找失踪的爸爸,正处青春反叛期的儿子对妈妈说了一些很不礼貌的话,妈妈没有跟儿子高声争吵,呵斥,只是说了一句,“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去。” 轻轻的一句命令,不用指责,威胁,照顾了孩子的自尊也达到让孩子知错的目的。
面临冲突,吼叫解决不了问题。意见相左时,飚脏话更显得修养有上升的空间。好好说话,不伤人,不压人,不挑衅,同时不丧失自己的立场是自重的表现。
好好说话在亲密的关系里是诚实,温柔加肯定。在工作中是清楚简洁不情绪化,在朋友之间是真心实意,不评判,在冲突中是控制力度,有分寸,有界限。
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意思就是以“面对死亡”的方式来度过此生。这是一种哲学概念,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这个话题太复杂,太抽象,像从楼下到楼上,我们在楼下,向死而生的人在楼上,这段距离很高,我们得把它分成十几个小格,做成楼梯,慢慢地爬上去。这第一级台阶应该是好好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