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葛老师二三事
我与葛老师二三事
——写在庆祝三江高中六五级毕业六十周年
修行君
01,一九六三年我被录取到渝黔交界的綦江县三江高中读书。当属“捡漏”的未“入流”学校。
学校仅“半壁江山”,与一厂家子弟校共用一栋教学楼,却又无边无际,没有校门围墙;睡篾折垫的床;上茅屋吊脚的厕所,吃红苕苞谷做的菜。还要鼓足干劲,抬连二石自建操场。难与抹去的印象,两个字的总结——差、苦。
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生的磨砺,认知的觉醒,对过去的看法慢慢开始逆转,甚至突然感觉,那些艰苦求学的往事竟动人心弦,好比暗夜的萤火,田地的金龟,给人的印象是那么鲜明,出众,深刻,以至于点亮我们的未来。
高一年级的体育老师名叫蒋崇伦,据说是学体操出生的,三十来岁,体型健美,速度弹跳上乘;尤其擅长单双扛鞍马,他表演的单杆大回环动作专业精彩令人拍手叫绝;也许我孤陋寡闻,第一次亲眼所见,有种“藏龙卧虎”的感觉。
高二年级换了个新来的体育老师,名叫葛君丕。
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别扭,人其貌不扬,个子矮得不足一米七,皮肤黝黑,头发稀疏,反应似乎也不太灵光。若不是穿那身褪了色的红色运动服,看上去觉得有些资格,简直就像赶场天遇到的农民。与蒋老师比那就相形见拙了。我向来喜欢体育,感觉有些扫兴,也只好拭目以待。
最记得开学不久他上的那节武术课。可能不止是我,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印象深刻。教初级长拳的基础套路,弓步,马步,步型规范;冲拳,推掌等手法准确的基本功。
葛老师神情严肃认真,讲话不急不慢,约带乐山地方口音,临场表现“老道”。讲完理论知识后他马上摆出个马步架势,稳当得像根桩子蹲在地上,真不愧是武术专业的。请哪位同学上去配合他演练冲拳?
男同学此刻来了劲,一致推荐周华胜同学,呼喊着他的外号“华啦啦”上!上!上!
喊得华胜同学怪不好意思,偌壮实的汉子脸都红了,被傍边的同学连推带拽站了出去,他慢慢走到葛老师面前,停下来稍微活动下手脚,站了个箭步,左手在前,右手在空中迅速划了个弧线,一副标准的冲拳姿势,犹豫片刻却没有冲出去,葛老师示意不要紧张呀?男同学却在揣测这一拳的后果。因为平时见识过他们师兄间“抢手”的精彩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哗啦啦”一拳冲出去了,只见葛老师往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同学门屏息凝神为他捏了把汗,吓得华胜赶紧上前去搀扶他。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老师算是遇到了武林高手,有点失去尊严啊!
据说华胜读中学时就曾取得过市青少年武术冠军,少林拳,棍棒,散打,气功各项功夫了得:平时在寝室摖背,露出块块肌肉饱绽,那才真的是秀肌肉,看着都令人瞠目结舌。而且早已名声在外,他住的那条街治安特别好,“偷二”强盗听到他的名字都颤抖。
葛老师一边憨笑着,一边伸出大拇指表示赞赏,缓慢地说“你还真的有功夫也!”高手过招引得同学们一阵欢笑。
02,后来农忙劳动葛老师下我们班,无论是上坡挖土,进屋担水都争着干,吃喝也不讲究,一点没有老师的架子,大家很快就伙熟了。歇稍的时候坐在田埂上,他特别高兴,主动给我们摆起他考体院的经历。
“其实我是阴差阳错混进体院的。”能混进去?同学们一脸惊讶,被吸引注了。
六零年代恰逢自然灾害,他高中毕业,文科成绩不错,还能写一手好的毛笔字。准备考文科。做梦也没想到会考体院。不足一米七的个子,体育成绩勉强及格,自己也不喜欢……
班上同学王大汉是他的好朋友,他陪他去考, 可能是受自然灾害的影响,去了以后体测的人很少,王大汉顺便就给他也报了个名,说你既然来了,测下玩无妨。
检测结果肯定差:引体向上一次十个,仰卧起坐一次十五个:百米跑十五秒,八百米耐力还好,跑了两分钟不算倒数第一。个子太矮,跳高跳远就差得太远了。虽然他竭尽全力,毕竟是与体尖争高下,监考老师直摇头。
他也没当回事,反正闹着玩搞起耍的。可是谁也没料到后来录取通知书来了。因为那年报考的人特别少,将所有报名检测的人都录取了还不够……
就这样他“服从组织分配”稀里糊涂的进了成都体院,被分到冷门的武术专业。讲完他的高考趣闻抿嘴一笑,眼睛凝视着远方,仿佛就在昨天,且无悔恨之意。
他浑身黝黑的皮肤,敦实的体魄,沉稳庄谐的性格,褪色的运动服,似乎已经告诉世人,他辛勤的耕耘早已弥补了先天的不足,让他信心实足。
离奇的经历也引起同学们一阵笑声。葛老师真诚质朴的品格,让大家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第一堂武术课失手时的窘态早已模糊不清,反而多了一份亲切和敬意。
03,他憨笑可掬的另一面,藏着的却是对教学一丝不苟近乎严苛的精神。印象最深的是“三千米跑”。从教师宿舍旁的石板小路下去,到街边杀猪场为起点,顺着蜿蜒曲折的公路一路跑到前面的铁路桥后折返。
耐力是他的强项,跟跑督战,不允许偷懒半途而废。而且没有医务室“陆医官”的证明一律不准缺席。有几个体质差的同学硬是被他逼着,架着坚持跑完全程。
尤其是遇到上午第四节课,饥肠辘辘,一趟三千米跑下来,人汗流浃背,眼冒金星的虚脱感觉至今难忘。回头看他虽然耐力好,也不是钢筋铁骨,“不败金身”几节连堂课下来,依然气踹嘘嘘,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
平心而论,在那个物资匮乏,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食堂里每顿我吃那坨“四十五度角”的饭和一些苞谷子早饿了,难道他不饿还这么亡命的教,为了啥?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感动和敬畏。说实话,离开学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像他们一样勤奋敬业的老师,哪怕在我的儿子,孙子辈身边。
让他给磨练出的耐力和顽强精神,为日后大家下乡上山去十多公里外挑煤,脚下生风,紧跟农民不歇气;进工厂干“热处理”,三班倒连轴转都打下坚实的基础。
再说游泳教学,他也有些独门绝技,学校的条件差根本没有游泳池。他把大家拉到三江河边,有时甚至“日晒雨淋”,在所谓“大风大浪”中锻炼,进行现场公开教学示范。他脱掉运动服,穿着游泳裤在众目睽睽下,眼都不眨下,扑通一声跳下河,就开始教同学游起蛙泳来。
对于你我这些在长江边长大的学生崽儿来说,蛙泳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有点不屑一顾。但看见他一板一眼,用力地在水中游,还不停地喊,要大家注意手势。回过头想虽然是老师,但他不一定全能,你我河边长大是幼儿学撒?因此也多了一份理解和尊重。
他坚持要求全班每个同学必须学会达标,“咬定青山不放松”。
但是这太难了,尤其难的是女同学,几乎都不会游……
他别出心载,让大家将长裤一头扎紧,灌气胀成U字形,往脖子上一放,权当游泳圈学游泳。还出狠招将会游的同学与不会游的同学结成“一帮一”。其实会游泳的同学水平也参差不齐, 结果带出几个类似江湖上俗称的游“狗刨”的徒弟来,成为大家的笑谈。
当时真是掀起一场哄哄烈烈的学游泳的高潮,连不少怕下水的同学兴趣都被调动起来了。经过长期努力,坚持训练,毕业的时候全班五十多个同学一个不少,每个都学会了游泳,集体摘掉“旱鸭子”帽子,堪称成绩辉煌。女同学中最突出的是团支部张书记,居然能横渡三江河。
我老伴曾对孙女炫耀,说她读高中书时就学会游蛙泳了!
几十年岁月如歌,看来葛老师矮小黝黑,貌不惊人的形象无形中已经在同学们的脑海里高大起来,成为他们一生的骄傲。
时间就是过虑器,分辨仪。三江高中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像葛老师那样教书育人,执着敬业的老师“略见一斑”,如曙光照亮未来。难怪77年恢复高考时我校一鸣惊人,考出了文科状元,以及江北,綦江理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令世人刮目相看,让学子感恩戴德。
04,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离开学校已经快五十多年了,那年我和几个同学回访当年落户的公社,接着又去学校看望老师。彼时学校已经没剩两家教过我们的老师了,大多数老师退休后都陆续迁回城市。学校倒是重新规划修建,教学楼矗立,面貌焕然一新。剩下那栋低矮斑驳的教师宿舍依然躺在一角,仿佛像个孤独的老臾。
葛老师见我们一行突然到来有些惊讶兴奋,赶忙张罗着给我们找座。我们都是体育爱好者,寒暄一阵重提他的“当年勇”他依然笑眯眼,皱纹密布的脸痕迹更深,黝黑肤色更浓,黑得发亮,给老旧清静的宿舍平添些许光彩。
奔八了他还坚持锻炼,每天学生起床铃响就起来开始活动手脚 ,然后打太极,从四十八式打到一百零八式。说着说着,还撸起袖子展示他的肌肉:看,还没完全松弛。当年执着倔犟的劲头一点没变。日子依然按部就班的过着,仿佛这里就是他的“桃花源”。
师母也是当地老师,告诉我们儿子在冶炼厂工作,工厂不景气离岗了,搞了个门面经营,他们有时还去帮儿子守着,言语中有些无奈。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估计也是他们一家留守三江的主要原因?葛老师皱皱眉头,缓缓地说,“顺其自然吧,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只要自立自强,我们住哪里都一样”。倒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恰逢中午饭点,热情邀请他们去街上共进午餐,边吃边聊。葛老师摆摆手,说街上已经没有像样的餐馆了。而且他吃惯了家里的饭菜,从来不去街上吃。执意挽留我们在家吃便饭,说心意他们领了。
我们的本意是想看望老师,既然他们不去,也就恭敬不如从命。“那随便给每人下碗麻辣小面就行了。”
桌上笔筒中装着大小毛笔,墙上挂着他的墨宝“勤能补拙”。这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让我豁然开朗,这无疑是他人生的座右铭,无言的注脚。
临走时我开玩笑说葛老师我们欠你一顿饭哈,今后一定得加倍补偿。没想到一别又是十多年,竟然成为我心中的一个结。
后来听说他儿子去了县城发展,他们买房一道去城里居住……
近些年我去綦江高庙歇凉路过县城,偶尔会突然想起这事,甚至想起三年高中苦读的艰辛而停不下来,直逼心灵的情感流露和惆怅牵挂在翻腾……
那不仅仅是我欠他一顿饭的事,纠结着许许多多青春往事和诸多老师的情结。
我凝视窗外,企图将视线穿透那栋栋高楼,落到远处的某个地方,知道他们一定住那里,现在可好?
我想,即便是葛老师考大学时“误入歧途”,即便是他不善言辞交际,即便境遇欠佳,缺少机遇……但凭他不甘平庸,坚守三尺讲台,耕耘不辍的基因,一家人也会过得踏实舒坦,幸福和谐的。
仅以此篇庆祝六五级师哥师姐毕业六十周年,愿三江高中这朵奇葩,暗香萦绕,情思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