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金彪

注册日期:2022-04-24
访问总量:180456次

menu网络日志正文menu

3、赤脚名记


发表时间:+-

光脚的名记

金光中一夜又未睡好。闷臭和鼾声已不是原因,小两口的“靴子”落不落地才是最大的变数。比“靴子落地”寓言故事里老头更可怜的是,老头再苦逼,不过是只等另一只靴子;而他,永远都不知道一晚会有多少“靴子”将要落下。长此以往,人将不人!他真想撵他们去海边睡沙滩,那才叫浪漫不羁。

去泰华酒店前,他先有编辑部晨会。他半穿塑料凉鞋、短衣短裤、带着连天呵欠上楼,迎头撞上常总编。“看你那样子,又疯夜店?一上班就像个鸦片鬼,没精打采的,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常总半批评半玩笑说。他没法解释,心里想怼:这夜店就是报社开的,夜夜醉人,刺激一万倍。

泰华大酒店神往已久。他曾几回远眺,几回徘徊,终没底气踏入,他不属于那个消费群体。公司招待会有泰华,他没轮到过。这是海口第一家外资酒店,泰国华侨控股,市旅游局参股。今天的国人,提及泰国,可能嘴角一撇,一副鄙夷之态。可那时,只要说外国,除了非洲,都是富裕天堂。金发碧眼外商难见踪影,港台东南亚黄皮客,皆稀罕得不得了。哪怕十万八万投一间茶餐厅,海口记者蝗虫都蜂拥而至,何况这座星级花园别墅酒店。可惜泰华开业盛景,金光中整整错过了两年,那时“海口晚报”八字没一撇,自然不关他的事。

泰华傍海临河,绿波环绕,碧树掩隐,繁花似锦。晨光透进高高的椰林,洒在泰华浅红色屋顶上,金光闪亮。棕榈叶在轻微的海风中低吟浅唱,叶影摇曳着光的节奏。近处的琼州海峡,静谧而深邃。海欧掠过天际,羽翼扑闪着阳光,牵挂起北归的思念。

果然有阳光雨。明明烈日当空,倏忽一片浓云飘过,晶莹透亮的甜雨滴轻轻扬扬洒下,恨不能得张大嘴巴,尽享天赐甘霖。刘禹锡《竹枝词》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应该不是写在琼州。海口的太阳雨,分不清楚东西。阳光普照大地,雨润脸颊发根。金光中骑行海滨幽径,沐浴阳光雨滴,嗅着温润的海风参合着淡淡的咸腥味,便有微醺的醉意。这莫不就是夏威夷的味道?

可惜泰华的美景跟他的打扮完全不搭调。黄球衫,短球裤,脚趾张扬地拱出塑料凉鞋,小腿肚肌肉痉挛般颤缩,猛蹬那咣当咣当的破自行车。最有讽刺意味的是,车龙头用铁丝绑一铝牌,上有“海口晚报采访车”字样。他这灵感来自海南新闻界同行。可人家是汽车摩托出行,挂上采访牌,威风凛凛,连交警都让几分。晚报记者基本靠走,买自行车也不能报销。金光中算有“车”阶级,便学了同行,东施效颦。自行车挂采访牌,威风扯不上,倒是畅通无阻,市委门房老头看车不花钱。

泰华停车场,冠盖云集,红男绿女,豪车铮亮。他有点自知之明,便远远地寻个角落,将车隐蔽在一堵灌木墙后。转身将离开,忽听背后一声猛喝:“抓小偷!”他吓一大跳,转头见到张民柱的一副鬼脸。民柱胯下是一辆崭新的上海“永久”车,明光铮亮刺痛他的眼。

光中怪他一惊一乍,他说:“你不锁车,我替你警惕。”光中不屑地说:“这破车,送人都不要。”

“那不一定,我那旧车,舍不得买锁,几天功夫就不翼而飞。现在学乖了,链锁不离身。来吧,我们锁一块。”

“这破玩意儿,蹭掉你新漆,我赔不起。”民柱也不理会,拉郎配将两车椰树干上锁紧,反复检查后,才放下心说:“丢了采访车,耽误党报大事,我可负不起责任。”

民柱今天穿得讲究:蓝西装,红领带,有些皱巴,却也齐齐整整,有模有样。也是踩一双凉鞋,有些不搭调,至少有白袜遮羞。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金光中只能说刚脱离北京猿人生存状态,没用树叶遮下体。巴西队金黄球衣,披济科10号,短裤还污渍斑斑,赤脚凉鞋,似刚从足球训练场下来。民柱嘀咕:“你这样子,人家能让你进吗?。”

他自嘲说:“这身短打扮,是我的全部家当,跟破车也相得益彰。看来今天撞错了地方,被当猴看。前些天十块钱买件衬衫,没穿两次就裂了缝。来海口前,以为西服长裤用不上,压根儿就没带。”

话没说完,麻烦就到。门口保安拦住他说:“先生,涉外酒店,要求正装,光脚短裤不得入内!”一位身着黑制服的小子用蹩脚的海南普通话喝住他,挡住去路,凛然似五指山。

光中急中生智,想蒙混过关:“采访任务紧急,出来匆忙,忘了换衣服,请通融一下。”他心里清楚,就是回去换衣,也只有另一件蓝色球衫,正规不起来。去人民商场现买,赊账还差不多。

保安说:“放你进去,经理炒我鱿鱼,我老婆孩子你养。”

他无奈,从屁股兜里摸出蓝皮记者证,朝他眼前一晃:“市委机关报记者,不是什么下三滥。香港老板等我采访,已经迟到了。”

“迟到也不行,规矩就是规矩。”他的语气坚定,不容商確。

商量不成,金光中没了耐性。大庭广众之下,人们纷纷投给他鄙夷的眼神。这更激起他满腔怒火,他开吼:“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你当人你做鬼吓人。涉外涉外,涉你妈的吊外,这又不是租界,华人与狗不入。老子这身装,市长局长见多了,大会小会自由行,从未被拦过,今天真见了鬼。”他开始绑架民族爱国情绪,又横又犟说:“正装是没有的,今天我就横这门口,看看能丢谁的脸。”

见这嚣张架势,保安蔫了,他也怕事闹大,嘟哝道:“你不能骂人,我是按章办事。”

民柱醒过神,忙回头打圆场:“这位是晚报首席记者,有重要会见。如你不便放行,就叫领导过来。”

大堂经理听见吵闹,赶快过来灭火,息事宁人。他自我介绍后,简单问明情况,当即安抚:“先生受惊,有眼不识泰山。酒店是有规矩,但记者采访,可以网开一面。先生请便。”

黄主任在包厢等候已久。他戴一副金丝眼镜、鳄鱼短袖衬衫、斜纹红领带,儒雅潇洒。身旁挨一高挑美女,二十出头,杏眼鹅蛋脸,肤若凝脂,腰如束素,一袭碎花白裙,楚楚动人。

整个包厢清丽雅致的画风,让黄济科糟蹋得一塌糊涂。金光中这时才醒悟过来,愧悔交加,恨不得钻进地缝。对黄主任不敬,尚可敷衍过去;可面对美人,便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了。他不得不主动寻求解脱,用诚挚歉意来化解尴尬:“对不起,如此邋遢,实难为情。平常没什么高端社交,自由散漫、不拘小节惯了,见谅。”他真希望那保安坚守原则,不放他进来更好。

主任一摆手说:“不用见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轻松随便,才叫宾至如归。记者无冕之王,不修边幅、洒脱随性才是文人风骚,别样风采。”他不失时机介绍:“这位王静小姐,来自昭君故里,武大英文系高才生,我公关部主任,以后叫她小王好了。”

昭君后人一笑百媚,欠身致礼,谦恭地说:“请两位老乡兄长提携勉励,多多指教。”金光中受宠若惊,起身回礼,连声说不敢当,绅士风度翩翩,除了球衫赤足翩翩不起来。

王静装作一点都不嫌弃样,反而巧语妙评,对足球兴趣盎然。她似有惊喜说:“见到黄球衣,我就兴奋。我也是巴西队拥趸,济科迷妹,武大足球啦啦队长,新华路体育场的常客。武汉队的比赛,我一场也不拉,还有每位队员的亲笔签名:林强、蔡晟、张军、冯志刚、黄传宏、余杰、何启宏、孙庆……,只要你叫得出名,我都有!最喜欢蔡晟了,那小伙子,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米九三大高个,国家队主力中锋,迷死女学生了!”她眼睛发亮,神痴情迷,仿佛蔡晟就在眼前。金光中不由得嫉恨起蔡晟来。

无论她多痴迷蔡晟,他仍有发自内心的谢意。她钟爱黄球衫,亲近足球人,是最大的善意,温情的抚慰,让他如沐春风,温暖入心。可谓望断天涯,蓦然回首,琴台知音,他乡故知。

足球拉近了距离,她进一步夸赞:“金大记者才思敏捷,文采飞扬,仰慕已久。不曾想又如此质朴无华,谦卑内秀,更敬佩有加。”话虽有刻意恭维之嫌,却如音乐入耳。光中逐渐松弛轻松起来,还有些飘飘然。

心存感激,投桃报李。他也不吝夸赞,开启颂歌模式:“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昭君故里,人杰地灵。你不愧昭君之后,才貌双全,国色天香,落雁沉鱼,羞花闭月。我们这些凡俗荆楚男儿,自愧弗如。”

民柱一旁看不过去,揶揄道:“你省着点吧,中国四大美人的形容词,你一梭子都打光了,往下可就要江郎才尽,搜肠刮肚也憋不出词来。”

“字典穷尽,也表达不了赞美之情。我只能是桃李不言、无声胜有声。”金光中开始语无伦次,瞎子补脸盆乱丢词了。随后他解释道:“其实赞美凸显出珍重,我关注的不是具体。昭君是我荆楚地灵人靓的表征,我只期望昭君悲剧不再重演。什么民族团结,汉匈和亲,统统见鬼去。荆楚美女基因,再也不能枉失、虚耗。该把根留住,美传千秋,生生不息!”他激昂振奋,高扬荆楚大旗。

民柱笑道:“捍卫基因重任,就落在你身上。我是无能为力的了。”

黄主任也风趣起来,对王静说:“小王,金记者画了红线,你可不能跑来海南和亲哦!”李静脸一红,捂着嘴笑。

金光中口若悬河,说古道今:“昭君扯得太远。还是说说乡情学谊吧。武昌学府圈,其实就是个大校园,难分彼此,手足情谊。你武大,我华师,珞珈山连桂子山。今日海口再结缘,真可谓‘山盟海誓’,不离不弃,伴你到天涯。”

黄主任拍着我肩膀说:“我都插不上话,也要表白一下。我本桂子山人,师兄弟擦肩而过。今日天涯相逢,岂不是缘份。我们的合作,实乃天意。”

民柱也凑热闹:“论山头,我跟王静最亲,准珞珈山人。你们小心点,谁对我小妹有非分之念,我一万个不答应!”他专科读黄石师院。当年高考,他分数完全可进武汉,可惜家庭成份太重,只能屈就。毕业后武大古典文学研究生班深造,喜镀一层金,才有资格敲开海南大学门。

金光中正告他说:“你把话说清楚点,你在警告谁?”

明柱抱拳作揖:“谁都不敢,一个都得罪不起。我认同你的底线,只要不和亲就好。”

包厢笑声一片,气氛活跃。黄主任宣布:“今天省政府请客,大家放开肚皮,全桌满上,吃不了兜着走!”

王静捧着餐谱,贴心地问光中:“你喜欢什么,请先点。”他忙不迭答:“只要你点的,都喜欢。”

泰华早茶,果然名不虚传。花样繁多,制作精美。金光中大快朵颐,吃相难看,如同饿牢刚放出来一般。凤爪排骨莲蓉包,风扫残云,一笼又一笼,嘴角直冒油。李静带着怜惜眼光,不断转转盘,为他送好吃的,不停地嘱咐“多吃点,独身在外,辛苦!”

吃饱喝足,黄主任转入正题:“省政府对成立同乡会十分重视,拨专款筹备,力求保证大会圆满召开。我的直接上司,省府刘秘书长届时将出席祝贺。有两位参与合作,我信心百倍,一定马到成功。诚邀张兄出任秘书长,金老弟负责宣传,即刻启动筹备工作,争取新年开成立大会,各位意下如何?”

光中正咬一块排骨,忙不迭吐了骨头,腾出嘴积极应和:“宣传工作,驾轻就熟,义不容辞。”

民柱沉吟良久后说:“同乡大会易开,热热闹闹不难,难的是资源整合,项目推进。否则欢宴过后,一哄而散,一事无成。作为秘书长,我得有长远考虑。”

黄主任闻之兴高采烈,紧握民柱双手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辞大学教职,竞聘驻琼办职位,就是想干点事。你尽管拿主意,想点子,我调动一切资源,全力支持配合。”

“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会全力以赴,办好同乡会,保证在秘书长面前,你脸面有光。”民柱给主任吃定心丸。

末了,王静细心地将剩点打包,整整两大袋。他们都推辞不要,只有光中也不装样子,统统收纳,提着就走,压得他有些趔趄。他想:算是便宜那帮大通铺的同事们,他们有口福了。

黄主任的尼桑蓝鸟车等候门口。他提议送光中,光中心里想多挨一会儿王静,却连连摆手,坚辞不就,怕更漏馅,担心破车。他仍绅士风度,抢前一步,为王静开车门,顺便耳语:“我有位干姐,是你学姐,你们宜昌人,在中行工作。有机会介绍你认识,一定会成好朋友。”王静重重地点头,似很期盼。他目送蓝鸟走远,这才回到坐骑边,回到灼热的椰城烈艳里。

“海口晚报”采访自行车启动,有些歪歪扭扭,喝醉一般,都是被两袋剩点重压的。门口那保安傻傻探出头,惊奇看他骑上“海口晚报”锈车,竭力保持着平衡,蛇行出泰华,留给他迷雾笼罩的背影。

浏览(49)
thumb_up(0)
评论(0)
  • 当前共有0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