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之梦
夏威夷之梦
一、东方夏威夷
那年夏天,当朝总理踩着李鸿章的脚印,圆满完成中美破冰之旅。不似当年丧权落魄的洋务大臣,引领改革开放新潮的领导人,宏图在胸,踌躇满志,要把握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无视崇洋卖国的攻击谩骂,迎风挺立海南亚龙湾,大手一挥画了个圈:“要把海南建成东方夏威夷”!琼岛建省号角吹响,开放的中国拥抱世界,十万人才齐聚天涯。在这充满希望的热土上,万众高歌“明天会更好”!
这就是我们的八十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无限憧憬的夏威夷梦。借北岛的诗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汹涌澎湃的闯海大潮,我是一朵幸运浪花。绝大多数人才,求职无门,生计无着,整日游荡三角池刷简历,走街串巷卖报纸,摆地摊开面馆喊羊肉串;夜晚海滩扎堆,看“星星点灯”,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盼幸运女神“大约在冬季”。我有幸进入体制,铁饭碗在手,《海口晚报》记者。月有俸禄,住有通铺,出会入场,煞是风光。
不过铁碗硬梆梆,里头空荡荡。百多元薪俸,恨不能掰开来花。刚出生的报社,跟海口大多数皮包公司一样,只有一块空牌,十几号人马,借租工商局大楼栖身,更不谈印刷厂,食堂,宿舍。去海口饮料厂搭伙,与打工人同甘共苦。两毛钱的五花肉块,得掂量着买。一丁丁送嘴里细嚼,然后大口大口咽白饭。火辣太阳下舌干口渴,从不敢问著名饮品椰奶的价钱,一壶凉开水挂在车龙头。
住宿也难受,公共厕所洗簌冲凉,十人一间的大通铺,没空调缺电扇,热浪翻滚,汗味狐臭交织,鼾声此起彼伏。最难受折磨的是,新婚燕尔的同事,租不起房,也不顾众人感受,明目张胆拉一道床单幕布,算是掩人耳目。此处用词不当,应该说,掩人目,不顾耳,更不睬想象力。夜深人静,迷糊中惊醒,皎月如水,星斗在天,压抑的娇喘与木板的颤抖不绝如缕。众人皆作沉睡状,不知几多心酸痒,我这单身汉更情何以堪!
遥想千年,苏轼流放海南,也只不过生计苦些。“食无肉,病无药,居 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可他哪有这精神折磨,情欲苦闷?
也不是没有一丝快乐。外商公司开业志庆,总有请帖飞来。久旱逢甘霖。美餐一顿,红包一枚,也算乐不思蜀。可惜,报社十几双饿狼般眼睛,每日都在紧盯邮差的到来。一月之中,轮到我头上的好运,屈指可数。
如此穷愁潦倒,孤独漂泊,开始怀疑人生抉择。不如回内地躺平,按部就班,图个安稳。但细思那样的人生,也是无聊,一眼望得见生命尽头,可以预先给自己准备悼词了。毕竟特区小政府,大社会,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建省伊始,百废待兴,玉汝于成,功不唐捐。既当拓荒牛,就该埋头拉车,没功夫叹息。钱会有的,面包更会有,夏威夷不是一天建成的。
还是伟大领袖说得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老乡林彪当年在井岗,也有徘徊彷徨,意志消沉,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幸亏伟大舵手把握航向,当头棒喝,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挽救林彪挽救党,红旗飘飘万年长。
张民柱也给我当头棒喝,指明方向。他一边捣鼓一堆景德镇瓷盘瓷碟,一边苦口婆心开导我:“醒来吧,老弟,你我已经是幸运儿,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家成份高,受尽黄连苦。你算是出身高贵些,父母也不过是大队小干部,光脚绣大地,青黄不接照样採野菜、嚼麦米。你草鞋换皮鞋,吃了几天商品粮,都忘记自己是谁了。没那一纸大学通知书,你还不是个犁田耕地、栽秧割谷、面黄肌瘦的 小农夫!海南再艰苦,苦得过三伏天双抢喂蚂蟥?”
那天我骑破车过海甸桥,特意拐他家蹭午饭。嫂子烧得一手好家乡菜,“沔阳三蒸”、排骨藕汤我最爱。肚子撑饱了,气也受够了。被民柱数落一通,我心服口服。人家榜样力量无穷,豁达开朗,积极向上。从不抱怨,埋头苦干,老黄牛一头。
张家解放前,在汉口有店铺,老字号“正和商社”;沔阳老家,有望不到边的田产,佃农上百。民柱生不逢时,出生已是人民公社,家族福荫没摸着毛,,“地主兼资本家”大帽戴个正着,千万只脚踏他不得翻身,直到耀邦给他摘了帽。社会主义劳动改造,在他身上算浪费感情,无功而返。他的血管流淌的是资本的血液,剥削的基因。一日变天,他石缝里也能开出来花。这不,海大讲师板凳屁股还没坐热,他家“正和商社”的牌子,就在博爱南路高高挂出,遵循祖制,百货铺一爿,经营大陆货:小到针线牙膏,大到瓷器家电,连避孕套都有卖。他不无自豪说:“店里已经收留了三个大学生,包住管饭。养活他们,就是为海南留火种,留人才!
他揶揄我:“你要是闲得蛋疼,就到我店里盘货打杂,出几身臭汗,赚几个零花钱,累得抱头酣睡,就没功夫自怨自艾!”
他是一架永动机。文学院一周三天课,还兼杂志主编。杂货铺巡查完,又四处奔走项目,人称“海南点子大师”。即使做梦,他都在弄项目。如此殚精竭虑,落下个偏头痛,隔三差五犯病,折磨他死去活来。才三十多,麻秆身材挂不住一块整肉,满头少年白,黑黝的脸膛写满沧桑,诉尽被侮辱被损害的过往。他语重心长对我说:“能扎根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好日子在后头。快抓紧琢磨事,不错过任何机会。”
那天夜里,宿舍又停电,风扇停摆,闷热难当,汗滴如雨,蚊虫更是猖獗,撵也撵不开,嗡嗡叫得心烦。想找个空调地纳凉,却不敢挪窝。贫困限制想象,更限制行动,动一步都怕花钱。幸好住工商局六楼,楼顶有几丝风。便独步高楼,数星星,看月亮,摇蒲扇,生态环保,经济实惠。
正索然寡味、万般无奈,民柱风尘仆仆赶来,抱一打菊花茶,楼爬得气喘如牛。我讽刺:“你披星戴月的,还在推销员的干活?” 他顺着打趣说:“菊花茶大卖,就剩这点残次品,没地方搁。”
我正舌干口渴,不管次不次,抢了一盒咕咕一饮而尽,说:“过期要作废,我帮你销毁,咱们两讫了。” 他说:“正和老字号,诚信走天涯,哪来伪劣假冒。这是我特地从店里背来,给你的见面礼。”
“心意我领了,诚谢!深更半夜的,什么事不能等明天?”
“当然有事相商。不过你这地儿,蚊叮虫咬,汗如雨下,太难受。我有两张歌舞厅票,咱们海口宾馆走一趟,享受享受夜生活,吹吹空调兼吹牛皮,吹个尽兴。”
我扔了蒲扇,有苦海重生的释然,忙不迭跟他跳上一辆“蓬蓬车”,逶迤出了滨海新村,拐上龙昆大道,望金融大厦方向去。
海口的夜,有小夏威夷的味道。霓虹闪耀,美酒飘香,轻歌曼舞,流莺游荡。宾馆门口,成双捉对的男女,倜傥而妖冶,风流且风骚,烘托出奇妙绚丽的浪漫气氛,令人神往。此情此景,不觉又怜悯自己的漂泊无依来,便吟出几句李商隐诗:“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沉吟之时,忽然鼻里充满浓郁的香水味。一位粉面含春,妖艳多姿的美眉牛皮糖般贴我肩膀,娇滴滴的声音勾魂摄魄:“ 先生,你好帅,一起跳个舞吧。”
这修辞好夸张,只听过嘲讽我土掉渣,从没听称“帅哥”赞。受宠若惊之余,我头脑清醒,指着民柱说:“谢谢,我有伴了。” 人有自知之明,这等美鲜,即使有贼心,也尝不起。急忙跟紧民柱,蹩进歌舞厅躲风。民柱笑道:“看你惊弓之鸟模样,真没见过世面。算好,小姐见你文气,没直通通说‘先生打炮不’,就已经很文雅礼貌了。”
我说:“打什么炮,我又不是军火商,没钱也没弹。”
民柱差点笑岔气,拍拍瘦骨如柴的胸肋,自我救助。缓过来后,他点了份果盘,要了可乐,满足了歌厅最低消费。无论如何,我是下定决心不买单的,但也不能放他的血太狠,胡吃海喝,不然没了下回。水果悠悠吃,这杯饮料,也不能大口干,还得就支吸管,一滴滴慢啜细品,坚持到曲终人散。反正回去还有菊花茶,都是民柱请客。
聊天之前,先欣赏表演。冯慧台上正卖劲地边扭边唱“路边野花不要採”,邓丽君的。我采访过冯慧,来自西安,全国民歌大奖赛亚军,人才引进海南歌舞团。可惜她大材小用,本该上中央电视台,却沦落歌厅,逗这群肠肥脑满油头粉面的家伙开心。不过她也开心,舞台再大,没钞票实在。
她唱“路边野花不要採”,台下齐声和:“不採白不採!” 她唱“我在等着你回来”,台下就喊:“今晚我去把你爱”。冯慧并不恼,艺术抛脑后,只要气氛融洽,开心就好。老板们嗨起来,就有献花,小费,十块二十五十,竞相比拼,看谁腰包鼓,面子光。
我想过去打个招呼,一见这阵仗,就做了缩头乌龟。没钱买花,更没有小费,光光打个照面,互相觉得难堪。
歌声暂歇,灯光骤暗,悠扬动听的舞曲响起。歌厅中场休息,是贴面舞的时间。男男女女们便抱了,溜进舞池,随旋律翻转。黑幽幽里,舞姿优美无人问,万水千山总关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肉球红唇矣。
我们两大老爷们,附庸不了风雅,趁这静谧曼妙时光,聊些商务。
民柱说:“我跟海南作协叶蔚林主席谈妥,拟邀全国著名作家访琼,环岛采风,写特区人,颂特区貌。深入探访洋浦自由贸易港,澄清租地卖国的传言。事成之后,结集成书,广为传播,让更多的投资者消除疑虑,踊跃来琼投资,让反对大特区的声浪偃旗息鼓。”
“老兄这回算大手笔,功德无量。不过这里面有什么生意经?”我知道他不会做赔本买卖,要明白就里。
“作家吃皇粮,作协差旅实报实销。每人到海南游山玩水,山珍海味十天半月,收个两三千不算贵。二三十人,不就十万八万。机票花两三万,绰绰有余。旅馆接待,根本不用操心。作家们为宣传大特区而来,政府还有脸让人家掏腰包不成?太丢大特区面子。至于说著作出版,又是拉赞助好机会。椰奶厂,咖啡厂,海马汽车,烟草公司,中央电视台做广告多少钱?百万千万都不眨眼。赞助出书花个几万,不是毛毛雨?”
“听起来不错,是好点子,比你那杂货铺高大上。”我也兴奋起来。
“这样的好事,以后有的是,咱们一起干,有你吃香喝辣的。”
“你说说,这次我的角色,当当导游,吃吃喝喝?”
“导游要当,更重要是宣传造势,制造热点。关注度高,赞助不就容易了。你拉个记者团队,电视电台报纸,一个都不能少。跟踪报道,天天有新闻,日日有故事,形成一股舆论旋风,关注焦点,那免费赞助不就自动送上门来?。你也潇洒,白吃白住掙稿费,车马费也少不了。”
我心下欢喜。海南几月,繁忙又窘困,没机会环岛游。能逃离狗窝大通铺和饮料厂食堂,看鹿回头游亚龙湾,已有磁铁般吸引力。何况还能与大作家们促膝相交,赚绿花花的老人头。我早已是猫掉了爪子,巴不得了。
我连声道谢:“承蒙老兄关照,记得我,带我玩,一定士为知己死,尽心竭力。天不早了,我们该打道回府了。”
“还有一事,湖北驻琼办黄主任委托我联络联络,把同乡会搞起来。你在报社交游广,信息多,该多做点事情。黄主任明早请喝茶,泰华酒店见。”
此议正中下怀。亲不亲 、故乡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没个圈子,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我厮混的几个朋友,也多是老乡。对拓展乡圈很有想法,只是找不到支点,迟迟未动。还是民柱神通广大,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出了门,夜已深,海口宾馆依旧灯火辉煌。旁边的海鲜宵夜摊,香气扑鼻,人头攒动,勾得我饥肠辘辘,垂涎欲滴。正思想斗争:是饱吃不如饿睡呢、还是喝碗海鲜粥解馋?却又有小姐追过来,只得抛弃念想,加快步伐,逃之夭夭。
二、赤脚名记
泰华大酒店神往已久。曾几回远眺,几回太息,没底气踏入。公司开业招待会在泰华有,请帖同事抢疯了,轮不上我。这是海口第一家外资酒店,泰国华侨控股,市旅游局参股。今天的国人,提及泰国,可能嘴角一撇,一副鄙夷神情。可那时,泰国是神级存在,富裕的天堂。当金发碧眼外商无踪影,港台东南亚黄皮客,皆是珍宝。哪怕十万八万投一间茶餐厅,海口记者蝗虫们也蜂拥而至,何况这座星级花园别墅酒店。可惜泰华开业盛景,我错过了两年,那时“海口晚报”八字没一撇,自然不关我这名记的事。
酒店傍海临河,绿波环绕,碧树掩隐,繁花似锦,曲径通幽。骑行海滨幽径,晨光温馨和煦,温润的海风弥漫着淡淡的海腥气,便有微醺醉意。这莫不就是夏威夷的味道?
一阵粗暴的喇叭声惊醒了我。我太沉迷陶醉,忘乎所以,占上路心,挡了丰田皇冠去路。司机摇下窗户,一句“岛丁”海南骂,扬长而去,甩给我一遛烟尘,和刺鼻汽油味。我奋然回敬国骂,可惜反击无功,目标消失,怒火只能伤己身。忽然明白落后要挨打的爱国真理。破车硬想挤进泰华,还招摇过市,旁若无人,岂不自取其辱。
好在车龙头上的铝牌,有“海口晚报采访车”红字撑腰,挽回我几分自信。这创意灵感来自海南新闻界同行,他们汽车摩托出行,挂上采访牌,威风凛凛,连交警都让几分。我社苦逼,自行车挑大梁,只好东施效颦。威风扯不上,倒是畅通无阻,市委门房老头看车不花钱。我强打精神,继续前行,泰华酒店金字招牌终于跃入眼帘。
民柱踩着我脚后跟到。他崭新光亮的上海“永久”刺痛我眼。我把破车随地一扔,就要进门。他叫住我:“没带车锁?就锁一起吧。” 我答:“不用,这破车送人都不要。” “那不一定,我那旧车,舍不得买锁,几天功夫就不翼而飞。现在学乖了,链锁不离身。”
我说:“这破玩意儿,蹭掉你新漆,我赔不起。”民柱也不理会,拉郎配将两车椰树干上锁紧,反复检查后,才放下心说:“丢了采访车,耽误党报大事,我可担待不起。”
民柱今天穿得讲究:蓝西装,红领带,有些皱巴,却也齐齐整整,有模有样。只是脚踩一双凉鞋,有些不搭调。我就不提了,只能说刚脱离北京猿人装束,没用树叶遮体。华师研究生足球服,巴西队金黄色,济科10号球衫,短裤污渍斑斑,赤足蹬凉鞋,似刚从足球训练场下来。民柱嘀咕:“你这样子,就太有点放浪不羁,鸡立鹤群了。”
我自嘲说:“这身短打扮,跟破车倒相得益彰。只是今天撞错了地方,被你当猴看。前些天十块钱买件衬衫,水得很,没穿两次就裂了缝。来海口前,以为西服长裤用不上,压根儿就没带。”
话没说完,麻烦就到。保安拦住我:“先生,涉外酒店,要求正装,光脚短裤不得入内!”一位身着黑制服的小子用蹩脚的海普喝住我,挡住去路,凛然似五指山。
我开启编故事模式,想蒙混过关:“采访任务紧急,出来匆忙,忘了换衣服,请通融一下。” 说到换衣,只有另一件蓝球衫换洗,正不起来,换也枉然。去人民商场现买,赊账还差不多。
见得多了,讲故事哄不住保安。他说:“放你进去,经理炒我鱿鱼,我老婆孩子你养。”
我从短裤屁股兜里摸出蓝皮记者证,朝他眼前一晃:“市委机关报记者,不是什么下三滥,我没撒谎吧。香港老板等我采访,已经迟到了。”
“迟到也不行,规矩就是规矩。”他的语气坚定,不容商確。
我发毛了,怒火中烧。一肚子闷气,像火山爆发出来。我一把推开他,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你当人你做鬼吓人。涉外涉外,涉你妈的吊外,这又不是租界,华人与狗不入。老子这身装,市长局长见多了,大会小会自由行,从未被拦过,今天真见了鬼。” 我开始绑架民族爱国情绪,以势压人。我说:“衣服是没有的,今天就横这门口,看看能丢谁的脸。”
见我这嚣张架势,保安蔫了,他也怕事闹大,嘟哝道:“你不能骂人,我是按章办事。”
民柱醒过神,忙回头打圆场:“这位是晚报首席记者,有重要会见。如你不便放行,就叫领导过来。”
大堂经理听见吵闹,赶快过来灭火,息事宁人。他自我介绍后,简单问明情况,当即安抚:“先生受惊,有眼不识泰山。酒店是有规矩,但记者采访,可以网开一面。先生请便,多多包涵。”
黄主任在包厢等候已久。他戴一副金丝眼镜,着鳄鱼短袖衬衫,结斜纹红领带,儒雅潇洒。身旁紧挨一高挑美女,二十出头,杏眼鹅蛋脸,肤若凝脂,腰如束素,一袭碎花白裙,楚楚动人。
整个包厢清丽雅致的画风,让黄济科糟蹋得一塌糊涂。我愧悔难当,恨不得钻进地缝。对黄主任不敬,尚可敷衍;可美女面前丢人现眼,令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我诚挚地致歉:“对不起,如此邋遢,实难为情。平常没什么高端社交,自由散漫、不拘小节惯了,见谅。”我真希望那保安坚守原则,不放我进来。
主任一摆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轻松随便才叫宾至如归。记者无冕之王,不修边幅,洒脱随性才是文人风骚,另类风采。” 他介绍:“这位是王静小姐,来自昭君故里,武大英文系高才生,我公关部主任,叫她小王好了。”
昭君后人一笑百媚,欠身致礼,谦恭地说:“请两位老乡兄长提携勉励,多多指教” 她一点都不嫌弃我,反而巧语妙评,化解尴尬。她惊喜地说:“见到球衣,我就兴奋。我也是巴西队拥趸,济科迷妹,武大足球啦啦队长,新华路体育场的常客。武钢队的比赛,我一场也不拉,还有每位队员的亲笔签名:林强、蔡晟、张军、冯志刚、黄传宏、余杰、何启宏、孙庆……,只要你叫得出名,我都有!最喜欢蔡晟了,那小伙子,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米九三大高个,国家队主力中锋,迷死女学生了!”她眼睛发亮,神痴情迷,仿佛蔡晟就在眼前。我不由得嫉恨起蔡晟来。
无论她多痴迷蔡晟,我仍有发自内心的谢意。钟爱黄球衫,亲近足球人,是最大的善意,温情的抚慰,让我如沐春风,温暖入心。可谓望断天涯,蓦然回首,琴台知音,他乡故知。
足球拉近距离,她进一步夸赞:“ 金大记者才思敏捷,文采飞扬,仰慕已久。不曾想又如此质朴无华,谦卑内秀,更敬佩有加。” 话虽有刻意恭维之嫌,却如音乐入耳。我逐渐松弛轻松起来。
心存感激,投桃报李。我也不吝夸赞,开启颂歌模式:“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昭君故里,人杰地灵。你不愧昭君之后,才貌双全,国色天香,落雁沉鱼,羞花闭月。我们这些凡俗荆楚男儿,自愧弗如。”
民柱揶揄道:“ 你省着点吧,中国四大美人的形容词,你一梭子都打光了,往下可就要江郎才尽,搜肠刮肚也憋不出新词来。”
“字典穷尽,也表达不了赞美之情。 只能是桃李不言、无声胜有声。”我开始瞎子补脸盆,乱丢词了。随后话锋 一转,调侃道:“ 其实赞美凸显出珍重,我关注的不是具体人,只期望昭君悲剧不再重演。什么民族团结,汉匈和亲,统统见鬼去。荆楚美女基因,再也不能枉失,虚耗。该把根留住,美传千秋,生生不息!” 我激昂振奋,高扬荆楚大旗。
民柱笑道:“捍卫基因重任,就落在你身上。我是无能为力的了。”
黄主任也风趣起来,对王静说:“小王,金记者画了红线,你可不能跑来海南和亲哦!” 李静脸一红,捂着嘴笑。
我说:“昭君扯得太远。还是说说乡情学谊吧。武昌学府圈,其实就是个大校园,难分彼此,手足情谊。你武大,我华师,珞珈山连桂子山。今日海口再结缘,真可谓‘山盟海誓’,不离不弃,伴你到天涯。”
黄主任拍着我肩膀说:“见你足球衫,我插不上话,没来得及攀谈。我本桂子山人,师兄弟擦肩而过。今日天涯相逢,岂不是缘份。我们的合作,实乃天意。”
民柱也凑热闹:“论山头,我跟王静最亲,准珞珈山人。你们小心点,谁对我小妹有非分之念,我一万个不答应!” 他专科是黄石师院。当年高考,他分数完全可进武汉,可惜家庭成份太重,只能屈就黄石。毕业后武大古典文学研究生班深造,喜再镀一层金,才敲开海大门。
我说:“你把话说清楚点,这里就我们俩,你警告谁?”
明柱抱拳作揖:“谁都不敢,一个都得罪不起。我还是坚守你的底线,只要不和亲就好。”
包厢笑声一片,气氛活跃。黄主任宣布:“今天省政府请客,大家放开肚皮,全桌满上,吃不了 兜着走!”
王静捧着餐谱,贴心地问我:“你喜欢什么,请先点。”我忙不迭答:“只要你点的,都喜欢。”
泰华早茶,果然名不虚传。花样繁多,制作精美。我大快朵颐,吃相难看,如同饿牢刚放出来一般。凤爪排骨莲蓉包,风扫残云,一笼又一笼,嘴角油直冒。李静带着怜惜眼光,不断转着转盘,将好吃的送过来,说“ 多吃点,独身在外,辛苦!”
吃饱喝足,黄主任转入正题说:“省政府对成立同乡会十分重视,拨专款筹备,力求保证大会圆满召开。我的直接上司,省府刘秘书长届时将出席祝贺。有两位参与合作,我信心百倍,一定马到成功。诚邀张兄出任秘书长,金老弟负责宣传,即刻启动筹备工作,争取新年开成立大会,各位意下如何?”
我积极应和:“宣传工作,驾轻就熟,义不容辞。”
民柱沉吟良久后说:“同乡大会易开,热热闹闹不难,难的是资源整合,项目推进。否则欢宴过后,一哄而散,一事无成。作为秘书长,我得有长远考虑。”
黄主任闻之兴高采烈,紧握民柱双手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辞大学教职,竞聘驻琼办职位,就是想干点事。你尽管拿主意,想点子,我调动一切资源,全力支持配合。”
“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会全力以赴,办好同乡会,保证在秘书长面前,你脸面有光。”民柱给主任吃定心丸。
末了,王静细心地将剩点打包,整整两大袋。他们都推辞不要,我也不装样子,提着就走,压得我有些趔趄。算是便宜那帮大通铺的同事们,他们有口福了。
黄主任的尼桑蓝鸟等候门口。他提议送我,我连连摆手,坚辞不就,连说有车。赤脚短裤,我仍绅士风度,抢前一步,为王静开车门,顺便耳语:“我有位好友,是你学姐,你们宜昌人,在中行工作。下次有机会介绍认识,一定会成好朋友的。”王静重重地点头,似很期盼。我目送蓝鸟走远,这才回到坐骑边,回到灼热的椰城烈艳里。
“海口晚报”采访自行车启动,有些歪歪扭扭,喝醉一般,都是被剩点重压的。门口那保安傻傻探出头,惊奇我骑上锈车,竭力保持着平衡,蛇行出泰华,留给他迷雾笼罩的背影。
三、误撞尴尬
跟王静提起的武大学姐,叫楼英姿,经济学硕士,就职海口中行信贷处。认识她是在王国福的酒局上,“玲珑酒家”吃果子狸、玲珑鸡。老乡里,王国福混得最风生水起,不到三十已是正处级,省政法委办公室主任,政法书记大秘,炙手可热,上升势头强劲。跟王国福并不熟,仅采访一面之交。我主动攀老乡,求名片,他哼哼哈哈,给得有些勉强,所以不敢主动联系。顶多在某些场合,需要扯大旗做虎皮,便淡淡说“王秘我熟,老乡”,仅此而已。忽然一天在报社,王国福来电,我几乎惊掉下巴。记得闲谈中,我提到跟武警张参谋长熟,他放在心,要我约参谋长饭,我荣幸享受列席地位,因此与楼英姿结缘。人际关系就是这样,有个制高点,积极拓展联网,就四处畅达,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了。
英姿已婚,洋分居,太平洋阻隔,丈夫留学夏威夷。我们同住滨海新村,近在咫尺,步行只五分钟。也许同病相怜,一来二往熟络,隔三差五聚会,一起打边炉、煮螃蟹、炒鱼虾,结下深厚饭谊,话语也投机,亲兄妹一般。同是天涯孤旅客, 相逢何必曾相识。她的房门,对我大大敞开,从不用打招呼,约时间,想去就去。也不方便约会,手机、呼机、伊妹三无时代,跟鸡毛信时代差不了多少。离开办公室座机电话,联络基本靠腿,八分邮票大行其道。
星期天睡个懒觉,悠悠龙华菜市场转一圈,马鲛鱼、基围虾、竹叶菜一包拎了,满心欢喜找英姿打牙祭,顺便通报同乡会事宜。下馆子舍不得,三五块菜市场偶尔花得起。老是空手蹭饭,也不好意思。人家银行大老板,自己宿舍楼。单身也合住套间,四室一厅,每人有单独房间,厨卫齐备,锅碗齐全,煤气炉呼呼尽情烧,大冰箱冰室羡煞人。我也想做东,可那鬼地方,挤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洗簌都上公厕。就是有锅台炉灶,你煮出点香味试试。十几双绿森森眼睛盯着,你忍心独吞得下去?
今天一进门,就觉不对劲。英姿房门紧闭,室友穿睡袍拖鞋,吹空调打牌嗑瓜子。往来多了,跟她室友熟络得很,名字都叫得出。其中符姑娘最开朗,话多爱笑。她有海南姑娘鲜有的白皙,大眼睛水灵灵的。也难怪,她的家乡在通什,山清水秀,气温适宜,才孕育出这美人胚子。周末她回不了家,我们一起烧饭煮菜,其乐融融。我问她英姿在否,她未开腔,神秘兮兮嘴一撇,让我摸不着头脑。
英姿门外面没锁,显然在。每次这个钟点来,门总敞开的。这个点,晚睡该起床,午睡又太早。我心下狐疑,寻思莫不是有事,该不会病了吧。我的心悬了起来。孤单单在外,也不容易,有个病病灾灾,也没个看顾,嘘寒问暖。幸好朋友近,走动勤。我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我没敢冒然敲门,怕她睡着。仍细声向小符打探:“英姿没事吧,该没病吧。”小符隐秘一笑,点点头,又似摇头,有意无意摆迷魂阵,让我猜谜。这鬼精怪,存心耍我玩。
无奈,我蹑手蹑脚挨近房门,耳朵贴近门面,寂然无声。弯腰趴地想找个门缝,严丝合缝的没个破绽。试着轻轻敲几下,毫无反应。符姑娘见我鬼鬼祟祟,密探一般模样,差点笑出声来,急忙捂住樱桃小嘴,一旁偷偷乐。
我这人就是不长心眼,根本不往别处想,巷子里赶猪只朝一个方向。我担心英姿,真急了眼。又见符姑娘偷笑,便更恼了,差点要揪她耳朵,像班主任对调皮捣蛋学生一样,让她老实说话。我指着她鼻尖逼问:“出什么事了,你到底告诉我呀,她是不是病了,烧糊涂了?”
符姑娘收了笑容,颇似委屈嘀咕:“没事的勒,人好好的,根本不用担心。你个死脑筋,只会凶人,就不会转弯。这儿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吧!”
我更加糊涂,把鱼虾青菜往冰箱一塞,大有安营扎寨、埋锅烧饭、决不挪窝之势。我坚定地说:“乘着新鲜,我亲自下厨,把饭做了你们吃。” 符姑娘有些愠怒:“谁稀罕,你要做就自个吃,我们上街去了。”三位姑娘扔了牌,一哄而散,下楼去了。
遭她一抢白,我不知所措,煮饭的兴致荡然无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却始终放不下心中的焦虑,站那儿直发呆。
我驴脾气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头,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我寻思,身体没病,是不是心里想不开,那更麻烦。我更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面对面,交交心,开导开导,让她好受一点。既然来了,决不空手而返,一定要敲开这门,还有她的心门。
回头再敲门,已不是敲,先是拍,拍不够劲,再用拳,重重的,咚咚直响,门在颤抖,差点要穿洞,连邻居恐怕都惊吵到。我边敲边喊:“英姿,我知道你在,开开门,咱们谈谈,请你吃饭,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如果你真把我当朋友,就开门,求你了!”
里面依旧没动静。我又急又气,心一横,豁出去了,放了狠话:“你不理我,我今天就不走了,就是在客厅打地铺,也要守着你安然无恙!”我已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不见英姿,决不罢休。对朋友,我真是赤胆忠心,侠肝义胆,天地可鉴。
依然静默,死一般沉寂。我没辙,站着发呆。也不敲门,也不呼叫,只是笃定地等。屋里只有空调吹风声,“嘶嘶”作响。我站累了,便喝口水,抄起一本《读者文摘》,坐下读。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我这边静悄悄,里屋开始有窸窣声。然后有脚步咚咚声,刺破了死寂的沉静。也许她以为我离开了,或她最终憋不住,总而言之,紧锁的门神奇般松动,缓缓开了缝,然后半开口,最后终于满满打开,像一幅慢镜头的动画,最终现出的是房间的神奇。
我目瞪口呆,被眼前画面惊呆,恨不得脚下水泥板裂开一道缝,立马钻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惜我不是孙悟空,遁地无门,飞天无术,一切都太晚太晚。
好消息是,楼英姿安然无恙,端坐床头,一袭红裙,艳若桃花,色如奶酪,玉面飞霞,如初嫁新娘,羞答答玫瑰样艳丽迷人。她的神情给忧心如焚的我一记重重耳光。我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自作多情。
坏消息是,与她并排而坐的,是个男人,一尊熟悉的面孔,略带愠色,眼光迷离,神情尴尬。不过见到我,他很快收拢情绪,换上一副冷峻的面孔,机械性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只有我,倒像个犯了错的坏学生,站在班主任面前,无地自容,愧悔难当。
他是王国福。
英姿并无过分的尴尬,轻描淡写做个交代:“王秘书路过,顺便谈点事。你来得巧,我们事情完了,一起出去吃餐饭?”
我惊吓得早已倒了胃口,空气里弥漫的香水,搀杂着奇特的膻腥味,让我感觉生理不适。我只是想快快逃离,但逃得太匆促,又显得突兀,更让人疑心重重。
我说:“你没事就好,我放心了。菜在冰箱里,饭就免了,中午还有应酬。匆匆过来找你是为同乡会的事,正好雷秘书在,我也可少跑趟路,一并在这儿通报了。昨天黄主任还在犯难,同乡会该有个领军人物,其实我心里早已经有人选,除了王秘,谁能堪当此重任?”
王秘书脸上肌肉松弛开了些,略略谦逊地摆手回道:“公务缠身,实在难以抽身,这事我就不掺乎了。”言毕掏出一盒“万宝路”,示意我来一支,我恭敬地回绝,尴尬的气氛开始缓解。
我说:“我还推荐了英姿,黄主任很欣赏她,要封她财务部长。你最好挂个名,举大旗,我们干实事。”
一说英姿也有参与,王秘脸色和悦些,即刻松口:“这样吧,容我想想,看时间安排。也不能说光占个茅坑不拉屎,在其位要谋其政啊。”他已经完全平复,官味官腔逐渐浓起来。
我看目的达到,梯子搭好,是时候该顺势下台,抽身溜之大吉了。我也顾不上介绍王静给英姿,越俎代庖当了黄主任的家,反正先把这场子给园了,回头再补救也来得及。“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去吃饭去,回头再联系。”话音未落,我立马转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我理解楼英姿,她有她的需求。也不妒忌王秘,他有他的品味。只是遗憾,
我和英姿的男女闺蜜情,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她的房门,再也不会毫无保留为我敞开;她的厨房,再也不会有往日的欢歌笑语。
楼梯口,迎头撞上回来的符姑娘,一脸讪笑,似乎猜出几分。我恨不得抽她一耳光,以发泄被愚弄的憤懑。我责问她:“你凭什么捉弄人,当我傻瓜蛋。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实情。”
姑娘反唇相讥:“榆木脑袋一个,还怪罪别人,我给你够多暗示了。楼小姐是我领导,话说得不对,我也担待不起。你要怪就怪自己,硬死撞南墙,自讨没趣,反过来怨我。你看我小姑娘家好欺负,是不是个男人?”我被噼里啪啦地数落一番,自知理亏,当场语塞,只好灰溜溜滚回大通铺闷头睡觉,基围虾就死在冰箱里了。
四、鸟枪换炮
星期一早上,刚进办公室就抢占电话,拨通黄主任:“黄兄抱歉,来不及请示你,斗胆当了一回家,特邀政法委王主任和中行楼英姿加入我们团队,这样核心领导层就齐整了。特别是王秘书,位高权重,长袖善舞,不二的领军人物。他还未松口,烦你亲自出马,以省政府名义诚邀,给足他面子。”
电话那头传来兴奋的声音:“老弟不必过谦,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这是想到我心坎上了。久仰王秘大名,正愁没机会拜见。我一定三顾茅庐,恭请他出掌同乡会。”
“王秘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想见他一面不易。不过楼小姐跟他最熟,她一出面,这事就有戏。请等候她的准信。我会盯着她的。”
“你办事,我放心!恭候佳音。”黄主任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急迫。
我怕自己忘事,又立即接通英姿,嘱咐她安排妥当后直接跟黄主任联系,免得转来转去误事。英姿听到我声音很开心,立马答应速办,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她问我没事吧,我说你没事我就没事,希望王秘书也没事,这样我们都心安了。英姿爽朗一笑,表示这一切都翻篇了。
突然一天,民柱来电急告,全国著名作家访琼组团完毕,不日抵琼,要我组织好采访团队,跟踪报道。我差点忘了此事,以为黄了,没放在心上。不想这家伙雷厉风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纸上谈兵大计划付诸实际,令人折服。
他脑瓜转得比电脑还快,当即又给我新点子:“你写文章是快手,建议晚报开个专栏,每天访一名作家,畅谈观感,一定大受欢迎。找家企业赞助,给专栏冠名,你又可赚一笔广告提成,一石二鸟。”
我被一语点醒,当即报备常总编,取得专栏许可,旋即马不停蹄,寻求赞助。广告提成确实诱人,但我最最渴望的,是交通工具的提升。诺大一个报社,就一台汽车,仅供总编出行。其他采编人员,要么靠十一路车,要么叮叮咣咣破自行车。泰华的屈辱,记忆犹新;低速的效率,实在跟不上大特区的节奏。电台电视台的几位同行,骑上威武霸气的大摩托,一日海口窜八遍,我即使把腿蹬断了,都闻不到他们排气筒的气味儿,这又如何能先人一步,抢大新闻?
跟常总抱怨,他把手一摊,说市府拨款,杯水车薪,发工资勉勉强强。印刷厂没有,办公楼租借,报纸发行量小亏钱,广告更是少得可怜。唯一有的是政策,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拉到赞助谁受益。现金百分之三十提成,实物谁拉到谁享用。这就叫大特区,内地记者梦里都不敢想。
第一时间去“琼港轻骑摩托集团公司”,我蓄谋已久的目标,一直没机会开口,这次一定要手到擒来。办公室主任方海岩是老相识,也是个文化人,非常注重企划宣传,经常邀请记者朋友,参观考察报道他们工厂,组织联谊活动,我是他的常客,关系融洽。我还是文人气重,放不下孔乙己穿长衫的架子,明明一副叫花子样,就是不肯端讨饭碗。几次想开口要辆摩托赞助,话到嘴边又咽下。这次可不一样,噱头十足,理由充足,顺理成章,我是去帮他们大忙!
方主任热情有加,握紧我手摇了又摇,如老友久别重逢:“这是哪阵风吹的,贵客贵客,有失远迎。”说罢又是茶,又是烟,极尽地主之谊。
“无事不登三宝殿,好事总是朋友先。”我先买个关子,吊一下胃口。然后徐徐展示民柱送我的宣传单,上面赫然显示一长串如雷贯耳的作家大名和照片:王蒙、刘宾雁、白桦、王朔、莫言、王安忆、张抗抗、方方、李存葆、张一弓、韩少华……。那个时候,作家就是最牛掰的明星,方主任也是追星族,特别是看到他老家山东的莫言、李存葆,更是激动不已。他急切地问:“这是什么大阵仗,他们真的要来,我们有没有机会接待参观?”
“当然可以,他们来的目的,就是采风,深入工厂农村,颂扬大特区风貌。像你们这样敢为人先,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的拓荒者,应该大书特书,广为颂扬。”我笃定送他一顶高帽,将融洽气氛推向高潮。
主任激动地直搓手,兴奋地来回踱步,仿佛看得见那高光时刻。“太荣幸了,我立即汇报老总,全体总动员,准备盛大欢迎。”
称着他的兴头,我丝滑地推出专栏计划,给他更多惊喜。“老兄请相信我的妙笔生花,一定是最棒的专栏,最多的读者群体,每天一更,名人效应,不光岛内轰动,岛外转载,传扬甚广。”主任频频点头。我看火候已到,和盘托出计划,最后将他一军:“不是朋友我不会找你。这种宣传效应,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只有你这样诚信踏实的企业,才配得上我的专栏冠名,名作家的称颂。你是我的首选,别的公司我根本不考虑。”
方主任终于明白我的意思,千恩万谢过后,怯怯地说:“你给我交个底,这冠名费是个什么概念,恐怕得请示领导审批。”
我手一摆,宽慰他:“我理解做企业的艰辛,大家都不容易,赚一分钱都艰难,决不会狮子大开口,让你下不了台。说是来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我有一个想法,不需要动现金,只拨给我一台库存的轻骑,这事就妥了。这个不为难吧?”
主任长嘘一口气,大喜过望:“不为难不为难,老弟真是体恤人,替我想得周到,这样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我说:“说白了,这车就是老兄派给我的交通工具。我天天海口走街串巷,出场入会,谁都看得见你们的品牌,这不也是最好的移动广告?”
主任喜出望外,连连称是。我进一步表明心意,提出额外宣传附加值,给他更多惊喜:“如果赶得及,早提车,这次作家采访,我就不坐车,跟团骑行,环岛宣传你们产品,一定有轰动效应。”
“太有创意,想得周到,简直叫完美。那就辛苦大记者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主任拍了胸脯说:“不用请示领导,这个家我当了。轻骑排量太小,太委屈大记者,拨给你一台铃木90吧,这个还看得过去。我即刻通知仓库,明天提车。”
我紧握方主任温暖的大手说:“跟你们山东汉子合作,就是爽!期待成功,宣传见奇效。” “一定会的,我信心满满。”方主任送我出门,看见我那破车,就忍俊不禁:“明天早点过来,重新武装武装,得像个大记者样。”
崭新的红色铃木坐骑让人爱不释手,我一分钟都等不及,立马跨上车,到海口广场练习兜圈 圈,几小时下来毫无倦意。委曲求全多时的“海口晚报采访车”牌终于有了归宿,配上威武的铃木,彰显出骄傲的气质。终于等到傍晚时分,马路上机车稀松些,我已迫不及待,要上滨海大道兜风,体验终极时速,尝尝飙车的滋味。行过楼英姿楼下,还是忍不住想起她,期盼与她分享飙车的亢奋。那该多浪漫,多富有诗意:香车美人,椰风海韵,晚霞满天,今夕何夕!
驻车她窗下,故意先鸣几声喇叭,给她惊奇,却没有反应。只好双手做个肉喇叭,高呼她芳名,她这才探出头来,一脸疑惑惊诧:“哪里发横财,鸟枪换大炮了。”
“快快下来,跟我潇洒走一回。”我迫不及待催她。
不一会儿,一团火焰闪出楼道,衣袂飘飘,裙红肤白,亮瞎人眼。我一皱眉头,嘟哝一句:“难道你就没换洗的,天天红彤彤的,不怕有异味?”那天她房间的一幕过电影般浮现,我讨厌这红裙,还有那味道。
她不乐意了,反唇相讥:“我就两套裙,一红一白,今天红的轮值,刚洗干净的,哪里来的味?要不你闻闻,只有皂香味。”
我扭头坚拒:“闪开闪开,我肥皂过敏,离远点。”
“这就奇了,平日里你不修边幅,邋遢得一塌糊涂,今天忽然变了个人,竟对我横挑眉竖挑眼,有毛病了你。”
我没毛病,只是心病,她不懂。我故意岔开话题:“你就不该穿这紧身裙。这是摩托,不是小汽车,骑你懂吗,双腿得叉开。”
“那太简单了,侧身坐就是,别人都这样。从前坐你的自行车,不是也穿裙子。”
“自行车多慢?侧身不安全,还不是为你考虑。”
“那你开慢点,抱你紧点,不就得了。说到安全,我还没问你,头盔在哪?这才是必需的安全措施。”
我压根就没这概念,根本不想花冤枉钱。再说这火炉气候,头盔一捂一盆汗,活受洋罪。我摆摆手,表示没有,也不在乎。
她更满腹狐疑:“你这驾校哪儿上的,一点安全常识都没有。你驾照考过没有啊,一上大马路,警察逮个正着,吃不了 兜着走,我可不想跟你淌浑水。”
我被她数落得像泄气的皮球,无从辩驳,但鸭子死了嘴壳硬,硬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包你没事,警察这会儿也收工了,再说这车头上的红字牌,在海口管用,没人敢拦。”
英姿半信半疑,犹犹豫豫上了车。我猛一蹬油门,机车一吼,箭一般冲出,吓得英姿一个趔趄,要不是抱得紧,早就栽下车了。她惊魂未定,再三叮嘱我:“真的别拿命开玩笑,我还有家,有责任。你这过山车的玩法,迟早会出事。回头找王秘书,交警这条线他管,给你找个免费驾校,认认真真规范练习,拿个正规驾照,还是安全第一啊。”
听她一提王秘我就不爽。我挺直腰板,硬气说:“芝麻小事,我自己能搞定,不必烦劳处座大人。”
我有骨气,算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英姿奈何不得,话不投机,也就不多说了。不过她的嘱咐我还是上心的。我放缓车速,不敢再让她担惊受怕,放弃了滨海飙车的狂野计划,只是沿泰华酒店旁弯弯曲曲的林荫小路,开进那带有白沙滩的万绿园。
沙滩上挤满了人,有的躺,有的坐,多是北方面孔。这很自然,这里是离家最近的地方,琼州海峡那边,隐约有大陆的轮廓。神州北望,水天一色,故土的思念,可以在此眺望、寄托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片临水的沙涂,我们席地而坐,听细涛微语,诉乡愁乡恋。这样私密的垦谈,我们从未有过。
“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邋里邋遢,东家一口,西家一餐,像个要饭的。该找位贤内助好好捯饬你一下,安定下来。”她关心说。我双手一摊,苦笑道:“你看我狗窝一样的通铺,自己都养不活,谁愿意跟我拉个幕帘住集体宿舍?”
新婚同事的故事,她也听我讲过。我话一出,她就会心笑了,安慰我:“ 条件总会改变的。听说你们单位要建楼,那就有盼头了。”
“地是划拨了,海口财政穷得叮当响,拿不出钱来,得自找门路合作建房,不知猴年马月的事。”
“这也不妨碍,边等房、边找对象,革命生产两不误。到时候新房新娘,双喜临门,不是更喜庆?”
“得了吧,画饼充饥,不去做美梦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洒省心。” 我岔开话题,问她:“你老公那边怎样,一切可好?我就不理解你,放着美丽发达的夏威夷不去,偏跑到这老鼠都不拉屎的地方活受罪,何苦来着呢。”
她叹口气说:“还不是一个穷字。我没拿到奖学金,被拒签了。跟去陪读,打餐馆洗盘子,心又不甘。正好中行单位不错,说不定有机会赚一笔,再过去就不会那么苦了。那天王秘过来,就是要介绍一位港商给我,谈贷款投资业务。如果谈成,这一笔就够打几年黑工了!”
我差点惊掉下巴,捉摸不透这笔生意的巨大,只有祝愿她好运。但又不希望她成功太快,走得太早。“要是国内机会多,干脆让你老公学成归国,海南更需高端国际金融人才。”我的语气十分诚恳,舍不得好朋友离开。
“再看看吧,一团乱麻都没个头绪。走亦难,留更难,但选择还是清楚的,很快会有结果。”她若有所思说。
“夏威夷虽好,终归是人家的,难有归属感。要是海南真能赶上夏威夷,岂不两全其美?寄人篱下、做二等公民滋味终不好受。”
英姿淡淡一笑,说:“怎么赶上?高楼林立,高速环岛,游客如云,也许不很难,海南不久可能会实现。但有些东西,看不见的软实力,如制度的、人文的、环境的,那才是最难赶的。二十年,五十年,恐怕百年都难。” 我未去过美国,没办法体会她的感知,只有默然以对,若有所思。
又过几天,英姿索去我的一张登记照,然后送回一本崭新的汽车摩托驾驶证,外带一副免税店卖的日本进口的大头盔,千叮咛万嘱咐:“摩托有了,汽车也会有的!你环岛骑行,出了海口,晚报牌牌不管用。老老实实带上驾照,多加小心,免得落个无证驾驶的罪名。”
我感激得几乎要掉眼泪。
五、东坡会
名作家海南采风团巨大旋风过后,民柱马不停蹄,人不卸鞍,立刻通知召开同乡会筹备会议,地点在秀英港的驻琼办。
作家访琼引起强烈轰动。跟团环岛骑行,所到之处,人潮汹涌;篇篇专访,万人争诵。琼港摩托的品牌,已然深入人心。方主任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感激不尽:“我们董事长嘉奖了我,还要我转达给你,为答谢你的特殊贡献,诚邀你为我司品牌推广大使。你的铃木摩托,终身免费保修。”
民柱一诺千金,塞给我两千元大红包:“快去免税店,换身新装,别再一天到晚乡巴佬形象示人,丢八辈子祖宗的脸。” 免税店就在中行大厦一楼,我兴冲冲上楼拉了英姿,要她参谋参谋,她的味品我信得过。
见我安全归来,她松了口气,说:“每天看报,有你的文字心才放肚里。你那车技,真叫人提心吊胆。我才不关心你妙笔生花,大红大紫。几百公里下来,够累够辛苦的,谁出这馊点子,纯属哗众取宠,以搏眼球,完全不顾安全。”
我狡诘一笑:“我哪会那么傻呢,市镇人多我就骑,乡野人稀大巴憩,劳逸结合,顺便采访,一举两得,工作商务两不误。”
她也会心一笑,彻底释然。我晃晃鼓囊囊的钱包说:“发财了发财了,赶快陪我下楼,免税商场潇洒走一回。”看我像小孩喜得压岁钱一样兴高采烈的神情,她更忍俊不禁:“先别急,再掂量掂量,到底是人民商场,还是免税店,价差可谓天壤之别。你确信你消受得起?”
我斩钉截铁,不容质疑地回答:“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横下一条心,告别人民商场,挤进免税店行列。海南名记,好马得配好鞍!再也不想给你们丢人。”
英姿估摸我的斤两,不敢跟我搞大跃进,胡吹乱侃不着边际。她东瞧瞧,西转转,反复比价,仔细挑选。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她才做出决定:一套皮尔卡丹休闲西装,两件鳄鱼牌短袖衬衫,西裤皮带皮鞋各一。袜子就免了,驴子拉屎外面光,里头能凑合就凑合。一算账,两千出了头,把我的钱包彻底要掏个底朝天。我惊呆了,一伸舌头做个怪相:“资本主义真他妈坑人,杀人不眨眼。”
这出头的二百实在拿不出,我硬着头皮跟售货员解释:“这衬衫能不能退一件,我也没多的地方挂。”英姿明白了我的窘困,马上圆场说:“总得有件换洗衣服,这已是最基本的配置。都买下吧,有缺口我先垫着。”
商场门口,我们相约明天一起开筹备会。我兴奋地说:“搭我摩托一起走,你等我?”
“去你的吧,我的小命不想交到你手上。我那紧身裙,你不是讨厌吗?不敢有劳大驾,自有人接我。”她的戏谑调侃,像针戳人心。我也知道是谁。
我悻悻嘟哝几句,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便怏怏上了铃木,无趣地走开了。
驻琼办坐落在海秀大道上,交通便利,但位置偏僻,离民柱海甸岛最远,但最早出现的却是他。好在他明智,放弃蹬自行车,选择“蓬蓬车”,风尘仆仆赶来,免得精疲力竭主持不了会。刚脱离人力车阶级的我,开始怜悯起刘秘书长来。早知道没机会向英姿献殷勤,就该给民柱效劳,接他一起到秀英港。我一时气糊涂了,就忘了这一茬。
见我今日焕然一新,风度翩翩,民柱啧啧称赞:“这才是 海南名记该有的模样!人靠衣裳马靠鞍,孝感泥巴腿,一日洋装在身,乌鸡也能变凤凰。”我反唇相讥:“说到底,我有潜在的气质作底蕴。而你呢,一副苦大仇深的苦瓜脸,黑似焦炭的糙皮囊,就是披上紫蟒黄金龙袍,也是一副叫花子苦行僧模样。”逗得黄主任拍手大笑,王静也是笑得花枝乱颤。众人一边参观办事处,一边恭候雷大人大驾光临。
罗牛山农场林场长,建筑队关智勇 败走麦城 当阳 南漳人 武圣赤兔马
黄主任慧眼独具,闹中取静,择一处独门独院的幽静空间。这原是港务局招待所,几溜平房,洁净整齐,设施完备。前办公,后住宿,小食堂飘出熟悉的诱人的家乡菜气味。院里椰树参天,绿意盎然,繁花似锦,果香扑鼻,真可谓桃源仙境流连忘返。
最吸引眼球的是一口千年古井,号“东坡井”。井呈圆形,径宽二尺,深约三丈。沿口黑石凿成,内壁方石垒砌,严丝合缝,精雕细琢。清澈见鹅卵石铺底,汩汩冰湍,四时不涸,至今仍可饮用。传说当年苏轼谪贬儋州,传扬中原文化,指导琼州土著打井种稻,脱离茹毛饮血狩猎生活方式。东坡不幸琼州幸,甘泉千年福后人。
民柱一拍大腿,灵感忽现:“此乃天意,冥冥之中,东坡居士在启示。”古代文豪,论气节人格,他最景仰的,除楚人屈原,就只有苏轼了。他研究生毕业论文,论题就是《论苏子的人文情怀》。他激动不已继续说:“这同乡会名,叫‘湖北海南同乡会’,落窠臼,俗不可耐。称‘东坡会’最妙,简约雅致,寓意深远,天赐我也”
我提醒他:“苏子蜀西之人,攀不上老乡,四川人要抗议。”
“此言差矣,川鄂一家,同饮江水,方言同根。君不见‘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说尽巴楚之亲密无间。更不说近代以降,献忠屠蜀,十室九空,血染三江,有了湖广填四川。”民柱滔滔不绝,教授风范闪现,大掉书袋子。“最重要的是,东坡名出黄州,当然的湖北专利,千年无疑议。我们从赤壁出发,一路南行,正是踏着他的足迹,亦步亦趋抵琼州。往事越千年,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东坡会’实至名归,非我莫属!”
他文思泉涌,旁征博引,开启文学教授模式:“苏子四十多贬黄州,家大口阔,开荒种地东坡上,陋室名“东坡雪堂”,别号“东坡居士”。‘东坡’二字,昭示一种乐观豁达,自强不息的精神,旷达超然的人生境界。无论处境多么恶劣糟糕,他的乐天派气质总是勃然兴发,光彩照人。黄州时‘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到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儋州是‘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是带着棺材一路流放的,却从未消沉,自怨自艾,反而自得其乐,烛光照人。书院讲学,挖井种粮,偏方治瘴,教化民心。面对苦难甚至死亡,东坡的态度:悲而不伤,自适其乐,积极进取。一路走来,处处东坡井、东坡肉、东坡书院、东坡田、东坡桥。正如王国维所言:‘即使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今天海南,面对艰难的境遇,我们这群东坡的后辈,难道最需要的,不正是这股‘东坡精神’ ?”
黄主任被他激情昂扬的情绪感染,连连点头称诺:“等一下开会,名称提案列入议程。我是举双手赞成的。”话音未落,门外喇叭声响,一辆银色丰田巡洋舰越野车开进,头顶警灯忽闪,武警红字车牌更是醒目。车门一开,器宇轩昂下来的是期盼已久的王大主任,还有一袭白裙风采照人的楼英姿。
“到办公室处理了点急事,耽搁了一下,让久等啦,不好意思。”王秘很敷衍地道个歉,紧握王静的小手久不松开,眼勾勾盯得她面皮要出血。他主动笑着跟我打招呼:“多亏你牵线,张参谋长给足面子,一套武警车牌,更加畅通无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英姿房间狭路相逢的尴尬算随风而逝了。我纳闷,公安车牌已经够威风凛凛,犯得上还要武警牌?难怪人说,刁民怕公安,公安寒武警,武警斗不过野战军,这大概是海南警匪相残的食物链。
我不不失时机地将王静介绍给英姿,二人相见甚欢,紧紧拥抱,像一对失散多年重逢的亲姐妹一样。见她们黏到一起,我也欢喜,总算了却一件心事。
会议室坐定,黄主任致欢迎词:“终于各路神仙聚齐,万分感激。最感谢的是王主任,百忙之中抽身,屈尊降贵亲临寒庐,指导工作,执掌乡会,以后就多多拜托了。刘秘书长殚精竭虑,宿夜辛劳,担当重任,一拄擎天,有他我一切放心。再加上大记者,大金融家,同乡会兵强马壮,架构齐整,万事具备,定能马到成功。省政府秘书长很关心,要求加快筹备进程,力争国庆期间开成立大会,他将亲临致庆。看大家有没有问题。”
“时间倒是充裕,还有一两个月。关键是怎样做好会员摸底发展工作,工作量大,要有专班子,走访 单位,特别是人事部门。光靠人传人原始积累太慢。”民柱提出建议。
我说:“登广告也是办法,每周一次,连登两个月,广而告之联系人和电话。我再组织一次记者新闻发布会,黄主任唱主角,小食堂炒几个拿手的湖北菜,每人百十块钱红包,新闻造势就出来了。”
王秘高屋建瓴,切中肯綮说:“会员发展宁缺毋滥,不能滥竽充数,贩夫走卒齐上台,沾个老乡边就来,那就乱成一锅粥了。门槛要提高点,至少有个体面单位,一官半职,有资源利用价值,才能排上号。”他话里有话,显然对我广泛发动的群众的做法不苟同。
七嘴八舌过后,黄主任综合各方意见,决定由办事处负责组织班子,制定会员标准,统筹安排宣传走访工作。
提及“东坡会”名称,主任征询王秘书意见。他也是文化人,西南政法学院几年,也算半个蜀中人,想必苏祠苏墓也去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词句也耳熟能详。他沉吟片刻,称名字有味道,不俗气,无疑议。同时也不失时机附庸些风雅,调侃苏子:“东坡哪有我们幸福快乐?他是苦中作乐,笑里带泪。风烛残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食无肉,病无药,居 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最钟爱的红颜知己王朝云,早已命殒惠州,只落下天涯孤旅。”话到此处,戚戚然似幻化为苏子,情不自禁左拥英姿,右搂王静,一玫瑰,一秋菊,不无动情地说:“好在我们风华正茂,出入香车,日啖佳肴,乡党云集,更有红颜相伴,醉卧花丛,快意人生,夫复何求?”
众人陪笑,为他飞扬的文采和高扬的乐观情绪感染。我却无法与他共情。饱汉不知饿汉饥,何不食肉糜。门口的卖报哥也没法共情,还有三角池边一群群面有菜色的年轻男女们。
戏谑调侃过后,民柱再次拉回正题:“我想,东坡会不能开成神仙会,一拥而起,一哄而散,吃吃喝喝,天马行空。人气聚齐了,关系熟络了,就该汇聚资源人脉,踏踏实实做点事情。我有一个愿景,听起来有点疯狂,天方夜谭,但还是想说出来,让大家讨论。”
他顿了顿,喝口热水,继续说:“琼岛鄂籍,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号人,还有源源不断涌进来。海口应该有座湖北人的家园,就叫它‘东坡园’,让大家一起有家乡的感觉。这有点像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临街主楼可叫‘东坡大厦’,将来办事处搬过去,不再屈就这土气的平房。还有各市县的驻琼办,一并办公。有微缩的东湖公园居中,环湖商住楼林立,幼儿园,小学,养老院,鄂菜馆,武商中北超市分店,一并俱全。数步能看海,紧邻万绿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乡汇,楚王城。在‘东坡会’名下能干成这样的事业,才是我的梦想。我愿全身心投入,一马当先。”
我在民柱身上,能看到东坡的影子。他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鄂籍琼人俱欢颜”的人文情怀感动了我。但说实话,我这住通铺吃饮料厂食堂的眼光看不到那么远,觉得真像狗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叉。
英姿王静瞪大眼睛,听得入神。黄主任被惊吓到了,跟不上节奏,说:“宏大蓝图,意识超前。饭要一口一口吃,万里长征一步一步走。还是先落实会议主题,先把同乡会扎扎实实搞起来。”
王秘则直言不讳,当众泼冷水:“老兄该没嗑药吧,这又是大跃进,放卫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洗洗睡吧,洋浦开发‘熊谷组‘的于元平都没有你这么大的口气。你那大项目,多少个亿?也不先摸摸口袋有几个铜板。”
民柱得不到理解,却并不气馁,辩解道:“连想都不敢,还能成事?黄主任,让我试试,给我一块牌子,名称我都想好了,叫‘东坡投资有限股份公司’,不用,多投少资,只给政策,资源,关系,让我运作试试。”
黄主任拗不过,敷衍说:“等秘书长过来,我一定请示。当务之急,先开好‘东坡会’成立大会。就这样吧,国庆开会,先各就各位,齐心协力,争取开一个热烈团结胜利的大会。想必大家肚子已闹革命了,请移步餐厅,吃口家乡饭,不成敬意。”
王秘打趣道:“无酒不成席。有哪些家乡名酒?”
“劲酒、稻花香、黄鹤楼,白云边,我办公室堆满了,包醉!”
“劲酒虽好,可别贪杯哦!”王静模仿中央电视台劲酒广告,以美貌主妇的口吻惟妙惟肖念叨那著名的广告词。
王秘抚掌大笑:“这才是真正的东坡情怀,诗酒人生,醉卧花丛!”说罢,又要拉英姿酥手。不料她一闪,躲到王静背后,给他个没趣。
六、第一桶金
隔天楼英姿找我,神秘兮兮地说:“民柱有点好高骛远,画个大饼,闻香不解馋,可望不可及。还是先投机抄短线,捞一笔算一笔。你先注册家公司,印章齐备,我等着签合同用。”
我大惑不解:“现在皮包公司满天飞,你做生意,自己注册不就得了,拐弯抹角的干什么?”
“你糊涂,‘白手套’你不懂?领导和我不方便。朋友圈里,只有你信得过。没什么风险,签个合同过过帐而已。记得不,你还欠我的人情,你次生意成了,一笔勾销不说,还让你赚个盆满钵满。”她半认真半开玩笑说。
我也是信邪,不敢怀疑她:“恭敬不如从命,就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你吩咐,我遵命。”
“随便取个名字,只要你是法人,我就放心。”她嘱咐。
海口工商局就在我办公楼下,我跟登记科赵科长熟捻。上次作家访琼,河南张一弓顺便想办文化公司,我领他见赵科,送一本签名版《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为见面礼。赵科长烟酒红包收麻了,这样高雅别致的礼品是头一遭,何况举世闻名的作家亲自驾到,受宠若惊,忙拉着合影,十分钟批了公司。张一弓感叹:“真是特区速度!内地办个注册,好酒好烟不说,不跑断腿脱层皮就别想成。” 大作家的高度评价隔天就上了晚报头条,还配有合影,夺目显眼。我的新闻敏感得到老总嘉许。赵科长更捧着晚报读了又读,反复玩味。喜不自胜拉着我手说:“多亏大记者,给我撑腰长脸。哪些叨叨我‘门难进,脸难看’的谣言自然不攻而破了。”据我所知,其实这谣言更合乎逻辑。没点‘关卡压’,推诿拖拉,何来润滑剂?如此高效率,恐怕真的清水衙门喝西北风,包公魂归海南了。我很得意自己这番妙操作,一石三鸟,一举三得:一弓面前有面,赵科混个熟捻,文章上了头条。
再进赵科长门,我就可以大摇大摆,无拘无束了。赵科满脸堆笑,亲自沏茶:“又是哪阵风,把海南名记吹来?早不打个招呼,有失远迎。”
等候登记的人排着长队,我是借采访之名插进来的,少不了被人翻白眼。我有自知之明,也不拐弯抹角,赶紧速说明来意,把申请表摆上科长桌面。“金大记者亲自投资下海,敬佩得五体投地。有你这样文武双全的能人,海口繁盛指日可待。”
他瞟了一眼“海口东坡科技投资公司”名称,注册资本一百万,也不细究,便大笔一挥,签名通过,五分钟了事,再创大特区新速度。不过这次也不好写什么报道上头条了,得瞒着报社,干私活总见不得光。
赵科长殷勤送出门,叮嘱提醒我:“快去银行开户,回头办好资信证明,就给你发照,这个速度满意吧。”
我犯愁了,卖肾献血也凑不齐一百万。为缴注册费,口袋已翻了个底朝天。愈穷便愈穷,贫困限制我想像,只觉得上了楼英姿当,她在把我往火坑推。饭都快要断粮,还能做梦当董事长?往下的无底黑洞,叫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只有找她算账,撂挑子不干,免得越陷越深,无以自拔,追悔莫及。跨上铃木,眨眼功夫就见了英姿,气呼呼说:“八字没一撇,就害我破产了,注册费都缴不起,哪里找百万资金?我这个穿破裤子的法人代表,混不下去了。”
英姿扑哧一笑,接过注册文件说:“看你针尖麦芒一样的小心眼,只想空手套白狼,一毛钱投入都舍不得,不堪大用。” 她浏览过文件,转而欣然道:“看在老朋友办事有效率份上,我拒绝你的辞呈,保留法人资格。以后所有费用找我,注册资本不用操心,我自有安排。” 资本就是傲慢,她的口气俨然是大银行家。话毕,便去营业部当场开户,交给我账号说:“玩事了,等资金到账,就给你开资信证明。”
她就像魔术师,或是女巫师。魔法一出,百万资金三天到账。我寻思,这钱要能取出来,两只大皮箱都装不下,拖着逃路都不方便。开资信那天,我还是忍不住开玩笑:“你不怕我卷款逃跑?躲回武当山,神龙架,做个桃花源中人,享用不尽。”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老婆儿子往哪跑。就算你逃到夏威夷,我也有人拦截。量你有这贼心,也没贼胆!” 我们相视一笑,便去工商局领了执照,刻了公、私章。我用皮包将这些什物裹了,一并交给英姿说:“我那儿人杂,没地方上锁。还是你的闺房私密。要不然,我睡不着,你更睡不着,老惦记那一百万。当个空头木偶法人代表最省心。”
英姿也不客套,收了皮包公司,认真说:“你不是木偶,签字盖章还得经你许可,收益也有你的份。以我们的感情,这点互信还是有。”
没过几天,英姿扯着我说:“合同谈妥了,只等你签字盖章。跟我上泰华,港商等着呢。”
我蒙在鼓里,有点犹豫。她急了:“磨磨蹭蹭干嘛,摩托不用了,换上那套皮尔卡丹,坐出租车。”
进了一辆“远东”马自达出租车,冰凉的空调舒缓了我的神经,西服闷出的汗水也止息了。我担心问:“这字一签,我要负什么责任?”
“你能负什么责?杀你无肉,剐你无皮,穷得叮铛响,怕什么?”
“我怕蹲监狱,吃牢饭,挨打受虐,我可没洪常青吴清华的英雄气概!到时候骨头一软,屈打成招,把你这红色娘子军给卖了,你可千万别后悔。”
英姿扑哧笑出声说:“不贿赂,不走私、不贩毒、不倒军火,堂堂正正的生意,何罪之有?你放一万个心,我不会害你。”
话未说尽,车已停在泰华大门。那黑制服保安小跑过来,左手殷勤开门,右手罩我头顶,细心呵护生怕我头被撞了。一打照面,他惊慌失措,忙不迭补充道歉:“金大记者,上次狗眼瞎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再请海涵。”
英姿当即纠正:“现在该叫金总,总经理的总。”
“是、是,金大老总,欢迎光临!” 保安旋即改口,捧我到天上去。
不过我头脑并未发热,拦住楼英姿说:“这字不能签个不明不白。你得讲讲,到底是哪桩生意。”
“还有点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她拗不过我,找到大堂后的咖啡厅,选一静僻角落的卡座,点来雀巢咖啡,香喷喷喝着,娓娓道来。
故事梗概很简单:房地产交易,金融资本操作,港商投资,完美的闭环。英姿的上司,中行行长的弟弟,借中行的钱,在省府对面海府大道黄金地段,起十层写字楼名“望海楼”,一万多平米。可惜生不逢时,太超前,没踩上点。建省之初,房价低迷。造价两千左右的高楼,加三五百都无人问津。明知将来会一飞冲天升值,无奈贷款到期,金元宝捧着烫手,急于出手还贷,寻找接盘侠。英姿比谁都着急,行长弟弟贷款,她一手操办,第一责任人。逾期追责下来,她只能吃不了 兜着走,决不能出卖行长。病急乱投医,找王秘书求救,不想歪打正着,王 n秘介绍她香港一洲洋参丸大王庄永利。还是香港大老板霸气,满口应承全栋楼盘下,保证行长弟弟五百万利润,全身而退。但前提条件是,中行2500万全额贷款给他买楼,他以一洲海南工厂和“望海楼”权证抵押,还款期限为两年,楼盘更名为“一洲大厦”。英姿回马请示,行长喜出望外,一拍即合,当即批复,大功告成。
我大惑不解,问:“绕来绕去,羊毛出在羊身上,还是中行贷款。你给他弟弟续贷不就得了。”
“你还没悟出其中的道道。续贷不是不可能,问题是,夜长梦多,盖子捂不住,上边怪罪下来,‘以贷谋私’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外商接盘,美其名曰引进投资,行长弟弟金蝉脱壳,巨款落袋为安,两全其美。”
“庄老板一分不出,何为外商投资?”
“这就叫资本运作。你也熟悉这些词:借鸡下蛋,四两拨千金。港台商人个个人精,你以为真的个个腰缠万贯,美金港元大撒币。他们有特殊身份,眼光和魄力,就地取材,充分利用政策、人脉、资源,巧取暗夺,借力打力,任性扩张。这叫张飞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贷款给庄老板,如果按期还款,我们信贷部还有大笔奖金。”
“我还是想不通,庄老板有利就图,败了两脚一抹油,逃得比兔子还快,最终风险不全在你银行身上?”
“当然,投资总有风险,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不过要有风险评估。从长远看,海口房价上涨是大概率,庄老板清楚得很,香港的楼市他见得多了,比我们更有信心。他就冲着这,先人一步,押下重注,大炒一把,等着赚个盆满钵满。退一万步讲,一时半会升不上去,他每月利息照付,中行赚一笔,即使房子收回来,保值没问题,谈不上大风险。”
我文人一枚,诗人气质,重义轻利,但脑子没毛病。经她一番点拨,也明白这些小九九。我忽然记起到泰华来由,急切问:“这笔大生意,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接,完美无缺了,干我什么事?”
英姿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说:“庄老板算计深,不能吃肉连骨头都不吐,肉汤都不留。这环环相扣中,我们要扣他一小环,分一杯羹。贷款的附加条件是,你代表我们,持有一层临街商业地产,升值潜力最大,虎口夺肉,庄老板心疼也没辙。”
我大惊失色,压力山大,说:“这也得背利息,一年少说也得几十万,我这皮包公司怎么受得了。”
“庄老板背债付息,你这一块他全包了,这是放款条件。说不定几个月,铺面脱手,你我可全身而退。”她成竹在胸,我也就不再深究了。结束简单沟通,疑虑消除,我们起身去见庄老板。
大套房会客室的台桌,红绸铺垫,鲜花美酒,馨香袭人。邓丽君在唱东坡的“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庄老板气度不凡,天庭饱满,耳大鼻圆,天生笑脸,一看就是招财福相。一身意大利名牌西装,皮鞋铮亮。满天星劳力士表,硕大无朋黄金钻戒,以斤两计的脖链,晃得人眼花缭乱。报纸上读过他的发家史。十几年前,他还是揭西上沙乡走街串户治白蚁的游民,地主成份,跟民柱一起可以抱头痛哭痛说悲催家世。不过他天生商才,文革大串联,红卫兵免费吃穿玩。只有他会敛财,游走北方接待站,冒领数十件大衣,倒手卖了数钱。一路下来,竟赚得上千元,成文革爆发户。七四年在武警机枪口下,冒死跨铁丝网,翻梧桐山,大雨滂沱中游过界河,投奔自由世界,才拼出今日“洋参丸大王”出人头地的精彩。
签字仪式简短热烈,合同早已拟定,不用我读通。英姿指引我找到“海口东坡科技公司”名下,递我一支签字笔。我深吸口气,正了衣领,在英姿佳能机镁光灯下,郑重签下我从娘肚出来后一生最大的一笔合同。还跟“洋参丸大王”平起平坐,紧紧握手,热烈拥抱,举杯志庆,开启人生光辉灿烂篇章,跻身资本大鳄富豪商圈,可谓如梦如幻,祖坟起气,过足老板瘾。
临别,庄老板送我“人头马”,“万宝路”,祝福合作成功,共同发财。英姿替我藏管这珍贵富有纪念意义的礼品,以备大用。
一觉醒来,我还是原来的我。名记永远铭记党报使命,我的职业敏感复原,随手就是独家新闻,标题吸引眼球:“洋参丸大王进军海口房产,数千万重金打造一洲地标”。这无疑给海口房地产业打一剂强心针,如春雷一般带来春天的期盼。
两年后,海南房地产一飞冲天,“一洲大厦”被炒了十几手,价格翻了几个滚。庄老板没那么贪,李超人的教诲他牢记在心:“不掙最后一个铜板。”热浪翻滚中他冷静从容,除留八楼自用,其余一概清盘,扣除贷款本金利息后,他带回香港一千万。
遗憾的是,楼英姿没长后眼睛,没耐心等够时候。签约两个月后,恰逢“海南椰子节”,商贾云集,游客如织,海口房产迎来一个小阳春。中行有新营业部要开张,“一洲大厦”地点又最合适,面积恰到好处,价格恰好合理,可谓三好合一好,好得不得了。中行派人找我,坚定要拿下。英姿劝我:“钱是赚不完的,早落袋,早安心。就放手吧。”
我哪里有主见?还不是叫我签字就签字,叫我盖章就盖章。过后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那天,英姿喜气洋洋找我,归还皮包公司的皮包,说:“完事了,公司还给你,注销也好,保留也好,你自己做主。账上剩十万元,你自由处置,算是你的第一桶金,怎么样?”
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向英姿宣布:“作为法人代表,我第一次行使职权,坚定保留公司,继续营运,寻找发展机遇。” 最起码,我有实力交年检费了。相较海口数万家皮包公司,我的皮包已经鼓鼓囊囊,实力超群了!
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