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的北京.同年天堂.一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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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子
小时候,家住在相当于现在的北京站西边,学校在北京站东边。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北京站”,北京站是在1958年大跃进过程中“中央”决定建设的“北京十大建筑”之一。59年1月开始,仅用了7、8个月的时间就建成了,大跃进嘛。先后建成的十大建筑包括人大会堂、历史博物馆、民族宫、美术展览馆、自然博物馆、农业博物馆……等。
所以58年以前,北京站所在地是一大片民房,全部是四合院、大杂院。大大小小的胡同有上百条。全北京那就多了去了,有“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无名的胡同赛牛毛”的说法。
我家附近有个“九道弯”胡同,不长又挺窄的小胡同拐了九个弯儿,记得有一次捉迷藏迷了路,急的大哭,后被一好心人送回家,以后再也不敢进这个九道弯儿了。
从家里上学要穿过相当于两个如今的北京站从东到西的距离,中间要拐好几次弯儿,经过7、8条胡同。上学或下学途中,要经过“汇文”中学(后来的26中)门口儿,门口儿有个专门卖“模子”的老头儿。我和班里的很多同学就是被他的“模子”迷住的。
所谓“模子”,现在也有,就是做蛋糕使用的容器,带有各种花纹儿,一般是金属或木制的,一点儿也不新鲜。那时候可了不得了,况且,老头儿的模子是专门哄孩子的,大多是些“人头”模子,像什么西游记、梁山好汉、三国演义、以及封神演义里的人物。也有全身的,只限于兔儿爷、关二爷、财神爷等,价格“太贵”,要一毛五甚至两毛一个。前面的头像最便宜的3分钱一个,猪八戒比较贵,5分,因为他的嘴长,据说不容易烧制。原来,这些模子都是用黄土烧制而成,类似于烧砖,外表光滑、质地坚硬。
班里同学,当然是男同学,比着赛的玩儿这个。那时候孩子也有贫富之差,但绝没有“炫富”的,比模子不是比谁的多,而是比谁用模子磕出的人像更好。好的“作品”,外表光滑细腻、没有裂痕,最好的,再加涂漆、抹彩,甚是漂亮。
我家算是“穷”的,但从有少先队那年头儿起,一直是“大队长”,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拍马屁的”也应该有。平心而论,我对所有同学一律平等。而且自己虽然最听老师话,但很喜欢和淘气、学习不好的孩子打交道,现在想起来,是他们身上的一股“野味儿”吸引我。所以,我什么样儿的模子都能弄到手。
同学中有个叫周继良的,家里有钱。后来才知道,他家是“资本家”,文革中被批斗得很惨,当时可算是我的好友。是“小队长”,在我管辖之下,对我是唯命是从,不过这小子“群众关系”不好,爱吹牛、好显摆。外号儿叫“瘦鸡狼”。有一件事儿他特别骄傲,他的模子磕的最好,谁也比不上。把我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我自己,怎么也弄不出那么好的“作品”来。
磕模子必须用黄土,加水和成泥,就跟和面一样,和到软硬适中,填到模子里,压紧,模子里最好事先撒一些干黄土细末儿,这样容易磕出来,不粘坏“作品”。其中最不好磕的,要属猪八戒,因为嘴长。磕出的模子,还要放到炉台儿上烘干、变硬,然后才能图色抹彩。而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弄出的头像总有裂纹儿,或残缺,你说好好儿的猪八戒、孙猴儿吧,鼻子少一块儿,脸上有麻子,多难看呐!要不就是火一烤,就裂口。弄得我心烦意乱,心里老觉得不痛快。看着“瘦鸡狼”的得意劲儿,心里酸酸的。
大队长比不上小队长,真是不好受。这小子大概看出来了,主动接近我,和我套近乎。原来,不久以后要进行“少先队”干部改选,这种改选,每学期进行一次。我当然没问题,他可不行,“群众关系不好”,到时候不记名投票,每人一票,他的小队长就要玄。
因为少先队选干部,每次投票前,有集体讨论,班主任老师当然要发言,队干部也要发言,之后再集体讨论,相互提优、缺点,一是同学之间互相帮助,二呢,相当于“竞选”吧,不过并不激烈。最后不记名投票。如果和我搞好关系,胜算当然就大大提高。
有一天放学,死拉活拉,非让我到他家去玩儿。这一下儿,我真是开了眼了。
周继良也就是“瘦鸡狼”家,住在“江擦”胡同,离我住的“苏州胡同”按说也不远,要是大人,也就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可对于十来岁的孩子,平时很少出门儿,就算挺远的了。
他家住在一个标准的三进三出的北京大四合院。门口儿是狮子,上下马石俱全。高台阶儿,红大门儿,左右两扇各有狮子含球的扣门环。进了院子之后,转过屏风,到前跨院儿,靠西边有一间侧西厢房,就是“瘦鸡狼”的房间。
那年月,像我这种一家5、6口儿,挤在不足20平米的房间的人多得是。按后来的话说,“瘦鸡狼”就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可当时并无此“概念”。“瘦鸡狼”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在班里,有4、5个铁杆儿朋友,包括中队长、中队学习委员,以及一个学习、表现都很差的同学叫赵文明,是我的“一帮一”对象。
进了屋,瘦鸡狼把自己的所有模子、全部作品向我一通儿展示、炫耀。几乎上面提到的所有模子他都有。连兔爷、财神爷、观音菩萨全身双扣模子都有,所谓双扣模子,有两块儿,玩儿的时候前后两块儿分别填上黄土泥,往一块儿一扣,可以出来一个完整的泥胎像。若是图上油漆、色彩,别提多棒了。
做完的头像、烂黄土泥满屋子到处都是。之后,我俩一边和泥,一边说笑着磕模子。一边做,瘦鸡狼把他的秘密告诉了我,原来,关键在黄土泥的质量。一般的随便找的黄土,或是摇煤球儿用的黄土不行。得到护城墙的墙根儿底下去挖“城墙根儿”的黄土。那叫做“胶泥棒儿”,弄出的泥,又细又腻,可以与现在小孩儿玩儿的“橡皮泥”相比!那年月哪儿有什么“橡皮泥”呀。
这一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下,向瘦鸡狼表示:少先队干部改选的事儿,我坚决站在他这一边,继续当小队长没问题,没准儿,我可以建议他当中队的“文体”委员。因为,我当时对他说:“我觉得你热心帮助同学,学习也不错,也很讲卫生……”
当下,我俩心照不宣,他另外又送了我一个“黄飞虎”的头像模子和一把胶泥棒儿黄土。我小心翼翼用手绢儿(那时上学必带的三样儿用品之一,另外两样儿是水碗儿、口罩)包好,宝贝似的放在书包里,以免被母亲发现,挨骂。同时约定,这星期日,叫上“白胖子”、“巴黎”一起去“哈德门“(现在的崇文门),城根儿下,挖胶泥棒儿。“白胖子”是中队学习委员,因为长得又白又胖而得名,“巴黎”是中队长,外号儿巴黎有点儿冤枉,因为只不过在额角,有一小块儿伤疤,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正赶上学地理刚好学到“法国首都巴黎”,因此得了这个外号儿。
到了星期天,我向母亲撒了个谎,说是少先队有活动,一大早儿留出家门。四人约好在一家叫做“和兴公”的杂货店门口儿集合,那家杂货店离每家都不远。一行人,四个铁哥们儿,包括了大队长、中队长、中队学习委员、小队长兴高采烈,直奔“哈德门”。瘦鸡狼真有经验,还带了一把小铁铲儿和一个小铁桶。
那时候,北京城没这么多人,很多胡同儿白天也是静悄悄的。哪儿有什么楼啊,要不是后来建成的北京站,根本没见过楼。从大约苏州胡同中部,拐七扭八经过好多胡同儿,像什么丁香胡同、麻线儿胡同、三元庵胡同、江擦胡同、尧治国胡同……走到“哈德门”差不多相当于成人半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几个孩子,连玩儿带闹,总得一个小时以上。
那时,出了崇文门就是郊外,一片荒野,护城河河水虽说不上清澈,也很干净,沿河两岸,绿柳成行,荒草遍地。城内靠近护城河一带,有一段荒僻的“贫民区”地带,土房、草棚处处可见。要不是几个人结伙儿,加上我这个大队长撑腰,单独一两个人,绝对不敢来。瘦鸡狼一路上眉飞色舞,一遍又一遍重复如何跟他叔叔来过,挖胶泥棒儿怎样怎样辛苦……到好像他成了领导!真是爱臭显摆。我到底因为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也不好说他,要在平时,早就教训他了。
到了“哈德门”城门下,要顺着城墙往两侧走,沿城根儿寻找城墙的残破处,找到合适的,就可以开挖了。城门两边也有竹竿儿做的栅栏,不过无人看管,所以有许多“漏洞”,都是些类似于我们这种偷挖黄土的,还有些到城根儿底下抓蛐蛐儿的弄坏的。当下我们从东面的漏洞中钻进去,开始寻找合适的黄土泥。还是瘦鸡狼有经验,很快找到一处,显然被别人挖过的地方,潮湿的、细腻的、黄褐色的泥在我们眼里,胜似黄金。几个人一阵儿忙活,兴奋得不得了。这一下真是大丰收。……
回家的路上,白胖子提出:回到家里怎么说呢?原来他也是谎称“少先队”有活动才出来的。总不能说少先队活动是“偷挖黄土”吧?几个人都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到底是大队长,这时候当然我拿主意,我灵机一动,想到:最近不是要支援“大炼钢铁吗?每个人都要上交什么铁丝、废旧钉子等等,上交的多,学校还表扬。就说我们几个组织起来,到郊外捡废品金属,准备上交。主意一出,大家当然支持。于是中队长“巴黎”,带着我们绕道儿去了他家附近的一个“废旧物品回收站,从回收站那破烂的围墙边儿里,“偷”拿了几个生锈的大铁钉,一人分了几个,算是完成任务,把黄土一分,每人一份儿,用手绢儿包好,回家去也。
这以后,我的模子越做越精、越做越好,有了共同经历,白胖子、巴黎、瘦鸡狼和我关系越来越好,几乎每天放学都要一路走……
不想惊动、得罪了一个人,赵文明,就是我那个“一帮一”的对象!
正是:挖黄土假冒拾废铁,赵文明识破巧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