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的邻居
我曾经讲述过我隔壁的邻居,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妇人,她终生都在向我传教,希望我信奉上帝。今天,我一时冲动,想讲述挨着我家后院的另一个邻居,故事是实是虚,这无关紧要。
昨天下午5点多钟,我站在邻居波普家生了锈的铁栅栏门前,按了按门铃,“叮叮,叮叮” 清脆的铃声在屋内响起,无人回应。我又一次按门铃,铃声再次打破室内院外死一般的寂静,依然无人回应。
这栋房子看上去破旧凄惨,尽管房屋建筑的一角和花园沐浴于下午五点金黄的夕阳下。褪色的灰色外墙壁上挂着一些发白的藤编旧物和两张抑郁的面孔:一张面孔是在废弃的水桶底板上画着白色向下弯曲哭丧的嘴和两只闭着的眼。另一张面孔是由铁丝圈及墨镜做成。直线条的嘴和黑漆漆的双眼像是一个僵死人脸。门外阶梯和外墙脚放置着有半残的玩具、各种废弃的旧瓷盘、陶罐、宗教圣器、酿酒大肚玻璃瓶,塑料花,旧帽子、、、、。行人瞥上一眼会以为这是一位颓废没落艺术家的屋子,仔细看看又像一个垃圾收购站,可怜的小木偶和洋娃娃张着空洞的眼睛孤苦无助地站在楼梯边墙角下遭受风吹雨打阳光日晒。楼上楼下枯白发霉的百叶窗不论白天黑夜总是关闭着,仿佛是一位老朽盲人紧闭着的眼帘,外人无法判断屋中是否有人居住,可我知道波普应该住在里面,他能去什么地方呢?
每天散步时我都会经过波普的屋子,通常我都不去在意它,偶尔看一眼杂草丛生的院子和院墙外堆积多年腐烂的枯叶,它们散发出一种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让我赶紧收回目光仿佛那些腐败的气息是一种病毒能侵入我的大脑。
昨天中午吃饭时托米忽然说怎么好久不见波普,我才意识到大约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初夏六月,在市中心的菜市场,他面孔苍白,消瘦,看上去很疲惫。那天街上的男人们穿着短袖女人们穿着裙子,他却穿着薄棉衣。七十多岁的他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要老很多。还好吗?我顺便问他。如同往常,他长吁短叹,用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无奈地活着”。我看了看那一双积聚了多年的沮丧和忧郁黑眼睛,找不出别的话可以安慰他。
于是,下午散步经过他家时,我特意停下脚步,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我站在铁栅栏大门外等了几分钟,房屋和庭院持续固执的寂静开始让我担忧。波普是否在家自杀或心脏病忽发死去?他独自住在这栋大房内,长久地抑郁,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如他死在家里也无人知晓。只会孤独地被这个世界彻底地遗忘。我的想象继续往下滑:他的尸体正在卧室的床上腐烂,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蛆虫。头脑中的景象令我恐惧和不安,我赶紧离开这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房子,向紧挨着他家院子茂密篱笆丛林的一条小路走去,边走边想是否应该给警察局打个电话。
多年前他家曾经多么整洁炫耀呀。波普的母亲,特蕾莎,一个精致美丽的女人。我依然记得二十五六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带着幼小的儿子去附近公园,在屋前一条路上遇到从教堂做完弥撒的特蕾莎。她大约八十岁,穿戴着像是要去拜见意大利国王一般:一双齐膝的高筒靴,一件贴身黑色薄子毛呢大衣,一头闪亮的银丝发,头戴一顶英国女王戴的那种红色薄毛呢帽子,上面有朵毛绒绒花朵,脸上略涂脂粉,鲜红的嘴唇。虽然苍老但浅灰色的眼神依然闪耀。我被特蕾莎时尚的打扮和她不朽的美丽所震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完全不像我婆婆的传统妆饰,可以想象她年轻时是多么美丽炫目。她慈爱欢快地看着儿子丹妮,"啊,多可爱的小男孩,多漂亮的孩子,我多么想要一个这样的孙子呀,只可惜我儿子整天就是想着制作电影,而不会想到给我生个孙子,看来我只能逗我家的猫孙了。” 停顿一下,她马上又带着调皮的口气对我说“ 前几天,我家的猫又生了三个小猫咪呢。”
特蕾莎家的院子与我们的院子毗邻,从我家的卧室里可以看到他家的院子,也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特蕾莎和她的丈夫都曾是教师。我嫁入这栋房子时,波普的父亲已经离世,从婆婆嘴里听到只言片语无法勾勒出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婆婆说得最多得是他的母亲特蕾莎。婆婆说特蕾莎是个被人宠坏的女人。不过,我到觉得女人能够受到他人的宠爱是她的幸运。
特蕾莎来自于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她有一个兄弟菲利普,既波普的舅舅。当菲利普对父亲说要去做神父时,共和党的父亲非常失望,不仅是对儿子把终身献给他认为根本不存在的上帝,也因这个家族从此灭绝断后。这些是波普后来对我讲述的。
菲利普在罗马神学院毕业后去了梵蒂冈教皇的秘书处,他定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如果能去给教皇做秘书。他曾为五任教皇服务过,最后服务的教皇应该是保罗二世。他的职责是在教皇任命大主教的文件上签字盖章,还负责所有葡萄牙语国家的宗教事务。我也曾听本市某人说过,波普的舅舅菲利普还是一位颇有名望的拉丁语宗教学者,他来本市拜访妹妹时,本市的主教和市长都会亲自迎候。
这位教皇的秘书每个月从梵蒂冈寄钱给他的妹妹特蕾莎,或许是出于对妹妹的宠爱,尽管妹妹有自己的工作,生活上并不拮据。于是我婆婆就在自花园这一边听到院子那一边的特蕾莎高兴地大声对她丈夫说“今天又收到哥哥汇来的钱。”
有了来自上帝之家梵蒂冈的经济支援,特蕾莎就不必像我婆婆那样做一个勤苦节俭的妻子,成天忙里忙外地劳作了。婆婆也是小学老师,她一边工作还要一边操持全部的家务,承担着双重劳动。我嫁入意大利后才发现意大利的妇女承担的家务要比中国妇女繁重得多。不光要把室内室外打少得一尘不染,还要做全家五人的三餐饭,烫不完的成堆衣物,包括那些内衣内裤,床单等毫无意义的熨烫工作。
特蕾莎不会这样去辛劳自己,既然她手上有着哥哥从梵蒂冈寄来的钱,她雇佣两个做家务的女佣。她什么家务也不做,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贵夫人。两个女佣啊! 即使多年后婆婆回忆这些陈年往事还依然带着当年不满的情绪。我想婆婆这样指责特蕾莎首先出于她本人的价值观。婆婆勤劳,节俭,恪守宗教和传统道德观,不过在这些光面堂皇的道德价值观下,大概还隐藏着婆婆一丝妒嫉心,尽管众所周知我婆婆是位心底非常善良的人。但妒嫉心属于人的本性之一。想象得出,在她整日累出累进时,看到隔壁邻居女人悠闲自在,难免心中不会涌出一股酸酸的柠檬味。于是,婆婆对来自”梵蒂冈的钱“持有强烈的批评态度,她哥哥在梵蒂冈是为上帝服务,那些钱应该去拯救处于贫困需要的人们,而不是随便给自己的妹妹,把妹妹给惯坏掉。
特蕾莎是个被惯坏的女人,那是她的幸运,她一直舒适地活到90多岁,一直有人伺候身边直至最后离世。她个人是幸运的。而不幸却降临到她那一双被惯坏的儿女身上。
特蕾莎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是波普,女儿叫琳达。琳达读高中时是当地有名小美人,打扮也时尚漂亮,只是性格有点怪异,可能就是那些被宠坏的孩子,随意任性。琳达年轻时,一位能干聪明的小伙子热烈地爱上了她,小伙子大学毕业后去罗马做记者,还专门回到本市定要与琳达结婚。我隔壁的邻居,就是上个故事中的主角格里斯对我说,那个时候的琳达真是漂亮呀,她不像波普黑发黑眼,她像母亲,浅灰的眼睛,栗色圈发,琳达对母亲说她不太想结婚,也不想外出工作,她是在父母劝说下与那个记者结了婚,婚后搬迁到罗马定居。可能梵蒂冈的舅舅在罗马也帮助了小两口。要知道梵蒂冈在意大利拥有多少免税的财富和一些看不见的权力。看看本市退休的主教,一个人住一栋17世纪的楼房,那栋楼房曾是我儿子上过的幼儿园,古朴可爱的大石头房子,有个美丽的后花园,位于市中心一个大教堂的旁边,属于教会的财产。现在这栋房子内外全部整修,供主教和伺候他人住。
琳达不工作,她白天的时光是在睡在床上度过,黑夜降临时她则出门游逛,好像吸血鬼似的,最终丈夫提出离婚,每月支付一定的抚养费。她又回到父母的家。从漂亮的女儿变成怪异的女人。我有时在傍晚时分在家附近的街道上看到她,面孔苍白毫无血色,蓬松如同电击般直立的发丝, 直勾勾的大眼注视着前方,身着五六十年代的彩色紧身裤或喇叭裤,,脚上穿一双不知那个年代,如同日本木屐似的厚底高跟鞋, 以日本的艺妓走路的姿势拖着鞋在路上缓慢行走,好像是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如在昏暗无人的街道遇到她时,我会感到毛骨悚然,不敢看她一眼,仿佛她不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空的人。
她是神经病人吗?从她的神态来看,她的任性已经超过了正常人的范围,可这么多年她就这样度过来,什么事也不做,白天在家睡觉,晚上依然以六十七十年代的时尚打扮出来游逛。邻居们都谨慎地说她性格怪异,没有人说她应该得到精神病科医生的治疗。神经病是个忌讳的词。
波普则不同,罗马大学哲学系毕业,学哲学的人,比一般常人要智慧吧,可以在大学搞理论研究,可以去高中教书,也可以去大公司人事部门,可以去做管理,意大利菲亚特一位著名的总经理就是学哲学出生的。波普则选择电影制作。
意大利人很热爱电影,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出现一批著名的电影大师,如费里尼、安东尼奥尼,保罗·帕索里尼和塞尔吉奥·莱昂内等,他们制作出一些流芳百世的经典影片。波普是个文化人,他留在罗马学拍电影,还曾做过保罗·帕索里尼的助手。现在顺便说说保罗·帕索里尼,他是意大利著名作家,诗人,编剧,演员,导演,画家,二十世纪意大利最伟大和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之一,也曾是欧洲文艺界重要人物。六十年代他抵制美国文化的侵蚀,文化堕落和消费主义。他还是个公开的同性恋,而且还是一个专找青少年,或者说去街头找些不务正业的小青年同性恋者。一个晚上,在餐馆用完晚饭后他开着阿尔法.罗密欧去罗马火车站找了一个“小混混”,他载着小混混去罗马郊外海滩,最后被杀死在海滩上,死时才53岁。至今仍不知道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这是意大利众多未解之谜中的一个。直到现在,电视里还常谈论他,人们对帕索里尼的文化遗产和他的品性仍有着争议。本文作者,我,是帕索里尼的崇拜者,在也门旅行时还专门去参观帕索里尼拍摄《一千零一夜》的扎比德古城。
想想,波普曾是这样一位文人巨人的助手。他应该从帕索里尼那里学习如何拍摄电影。
波普还认识费里尼,可能参加有费里尼的小型聚会,还与费里尼交谈几句。六七十年代享有显赫声誉费里尼,美国电影中的人物有时会提到他的名字。费里尼就出生在我们附近的著名海边小城尼米里,与波普算是半个老乡。里米尼为在历史上出了一个著名导演而为之骄傲,至今每年还举办“费里尼电影展”等诸于此类的纪念活动。
波普最终拍过一部电影。在80年代初,波普曾在罗马导演过一部片子,在这个从没有出过多少著名人士的塞纳小城(错了,曾出过两位教皇),家乡人民对他报以很大的希望。市政府曾组织该市公民免费在广场上放映他的电影,大力为他的影片做宣传。但他的影片并没有象费里尼导演的电影那样在国内国际造成一定的影响,可以说几乎就没有获得成功。除了在本市激起一股波浪,在意大利国内其他地方可能连一小朵浪花都没有激起,而且很快就被时间所淹没和忘却。
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任何作品。处于高位的神父舅舅在罗马拥有一套还是两套公寓,他一直生活在罗马,大概在神父舅舅的保护之下生活。他的母亲一直对邻居们说她的儿子在罗马拍电影,什么电影?那部电影?邻人不便多问。
他的舅舅去世后他回到了老家,来看望母亲。这个时候我才认识他,很荣幸邻居中居然有一位导演。他浑身带着罗马的文化气息,常常沉默不语,似乎陷入深刻的思考。我把对帕索里尼的崇拜延伸到波普身上成了万分敬重。在路上遇到他时,如他兴致好,又对我这个中国人感兴趣,于是他会停下脚步跟我聊天,我会认真地倾听他对我讲述有关帕索里尼的事情,帕的电影,解释帕的电影所表达的深刻含义。那种聊天仿佛是在大学听教授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
几年过去了,他依然留在家里没有走,那时他才五十多岁,还未到退休的年纪,婆婆说他留在家中是为了照顾年迈的母亲和不太正常的妹妹,他对外人也这么说。婆婆说他是孝顺的好儿子,我则奇怪那有子女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而放弃自己职业和事业的,再说她母亲一直雇有一个家佣来照顾。照顾母亲只不过是他找的一个借口而已。于是,我对婆婆说她的母亲应该督促他去找个工作才是。
特蕾莎九十多岁时离开了人世,我想她走得时候估计也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她的儿女没有一个结婚和工作的。
树叶绿了又黄,开始落叶,又开始长出嫩叶,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特蕾莎走后没有多久,我的婆婆也不再明白事理,去了养老院。隔壁左右的几个老邻居一个连一个地相续去世,老的一代慢慢走向死亡,一个跟着一个地迁入离我们不远的墓地。不少的房产被售出,被重新装修,新涂的灰泥墙面抹去了那些已故亡人的痕迹。波普依然住在这里,这栋屋子剩下兄妹两人,女佣不再过来。每次见到波普他不再跟我谈电影,而是唉声叹气抱怨生活:照顾琳达的困难,(我想琳达有一点前夫的抚养费),经济上的困难,波普没有任何工作和收入。他不知去哪里找工作,他年纪已不轻。其实那个时候如他申请代课教师的工作还是有可能的。他不能领取社会福利金,一是年纪不到,二是家里拥有房产,他继承了舅舅在罗马的公寓房产。据说他就是依靠卖掉公寓的钱来维持生活。只是他停留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太久,已经失去任何启动的动力。我对他的崇拜和敬重慢慢地转变成一种同情和怜悯。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波普的家的房子开始慢慢走向衰败,外墙的黄色越褪越浅,最终完全成为一栋灰不溜秋房子,像一位裸体未穿衣的老人。院子内外去年的落叶依然在地上,无任何人打扫和整理,黄色枯叶被风吹刮成堆,一起腐烂。兄妹两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体力活,以前一直靠着父母的工资和梵蒂冈来的钱过着舒适的生活,没有任何动手的能力。
又不知从那一年那一月开始,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邻人的生活就这样静悄悄地在你身边溜掉,如地下的暗流。琳达不再像个幽灵出现在附近的街道。再也没有人看到过琳达。她随着暗流流走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去了何处?死了吗?不会的,否则一定会在死者讣告上看到她的照片,去了养老院?去了精神病治疗院?这种事不便随便询问波普。没有一个人会去问他,新来的邻居都是各过各的日子,没有谁去在意她。于是琳达跟她逝去的母亲特蕾莎一样,很快被世界给遗忘。
我依然能在住家附近或市中心商店菜场遇到波普,他很抑郁,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生活对他而已毫无乐趣,这从他满脸沮丧的神情看到出来,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像条有气无力无奈的老狗。有天就在我们住家附近的街道上,他对我谈到自杀,你以为自杀这么容易吗?你以为太平间的门随时可以为你开吗?比如说割腕你知道怎么割?他忽然问了我一句。我想到青春时期的忧郁,我多次独自徘徊于长江大桥上,望着滚滚的江水,潜意识里总想跳下去,一个看桥的士兵担心我真翻越而下,于是紧随着我,可我始终没有跳入长江。那些整日想到自杀的人,他们其实没有勇气自杀,他们会持续地与自杀的诱惑作斗争。反而那些看上去很平和快乐的人会忽然自杀,就像我朋友的妹妹,一个小学老师,在暑假没有课时,一天早上起来被一种无名的忧郁和痛苦所淹没,就这样跳了下去,毫无迹象和征兆。
我对他笑着说 “割腕还不简单吗?不就是拿个刀片割断你手腕上的血管。” 我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或不敢去做。
“那个方向切割?是横着切割还是顺着手臂的方向切割?”
“肯定是横着” 我回答道。
这时,一只花猫慢慢地朝我们走了过来,在不太远的地方它停了下来,蹲在那里看着我们,那双盯着的眼睛仿佛明白我们在讨论严肃的生死问题。我忽然想,这只猫都比波普还幸福,它没有活着的烦恼,不会为生或死去纠结,它永远活在这一时刻,没有过去和将来。
“你看你就错了,割腕时要纵向切割,你以为自杀那么容易。你知道海明威,几次朝自己射击却没有死掉。”
那是因为他的宿命还未到我对他说。
我想让他振作起来,想想那些生活在贫困非洲国家的人,生活在战争冲突中流离失所的人,他还是有条件快乐地生活的,如卖掉这套大房子,去买一个小的,如在意大利不快乐,可以改变一下环境,用剩余的钱去泰国,去巴西,那里有很多温柔或热情的女孩给他安慰。在走向死亡前,让自己体验一下快乐。他只是摇头苦笑一下,好像他那颗散发着忧郁的心把整个世界染得一片阴暗,或他已经被命运判决活着就是来承受痛苦。他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他也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或着说改变现状的意愿。
最后十几年,他每天面临着要不要活下去的抉择,自杀是他最大的期望,但最终他的生存意志和懦弱无法让他服从自杀的愿望。可如果有天早上他找到了自杀的勇气呢?
回头来说我离开了他家,刚走上小路几步,我就听到篱笆那边的院子里有个声音,是波普,我一阵惊喜,他还活着。马上转回去。果然是他,他看上比几个月前好像又老了几岁,胡子和头发全白了,时间仿佛是一湍急流从他身上咆哮而过,加速地使他变老。他扶着门边看着我。
“你还好吗?好久没见你出门买菜,你吃什么?需要我帮你买菜吗?”
我慌忙地说了一连串的话,他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谢谢”。我很奇怪他几个月未出门,家里有什么可维持他生命的食物。我又重复道 “如果你需要,一定告诉我,可以给我打电话,不要客气。”
“你进来吧,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走入院中,到了房门的台阶前,开始有点害怕了。我不敢进入他的家。怕什么?怕这个看上去这么苍老(看上去苍老,其实他大概76岁),衰弱,连站都站不稳,嘴边流着口水的老人?我害怕这个百叶窗常年关闭,如坟墓般幽暗的屋子,琳达幽鬼魂的苍白面孔浮现在我的面前,波普独自关闭在家几个月是怎么存活下来的,他的面色跟当年他妹妹的一样苍白可怕。仅站在门口我就感到屋里弥漫的晦气和死亡的气息。我害怕一进去后门在我的身后关闭,把我和这个似乎已经死亡,被埋葬的人关在一个房屋间,他头上盘旋的死神也会降落在我的头上。
他蹒跚地转身走入屋子,我克制自己的恐惧,对自己说他不会是鬼魂的,慢慢地走入房屋,一个神秘幽暗的世界,走廊左边有两间屋子,第一间黑乎乎的看不见什么,第二间屋子,幽暗但还可以看得清楚,微弱的阳光透过发霉的百叶窗缝隙投射进来,光影交错。房间四周堆满了物件,书籍,杂志,旧衣物,还有一个裸身半人体模型,直愣愣地对着我,屋中一张桌子,上面也堆满了一些书籍和螺丝刀之类,他拿了一张小纸,颤颤巍巍地写着我报出的电话号码,房屋内所有的物件表面呈现出一种陈旧的黄色,不知是时间流逝所致还是投射来的微弱阳光给旧物件涂上一层黄色,这些物件发出一股霉味。我想赶紧离开这个充满阴间气息的屋子,马上拿起他刚放下的笔,快速地又添加上家里的固定电话号码。
我快步走了出去,边走边说“ 这么久你都没有出门,你吃什么为生?” 我也从来见过有人去他家,
”我还可以应付“,他气息微弱地说了一句,似乎已经没有能力解释他是如何生存下来的,我又开始胡乱想到,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人他怎么可以独自关闭在屋内活三个多月而不吃食品?这些疑问更让我害怕。我逃跑似的离开了波普的家。
回到家我开始思考波普怎么会沦落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他的母亲就是死后安息的墓室都比他住的房屋整洁漂亮。当初美丽的特蕾莎肯定没有想到她的子女会有这样凄惨的命运结局。是他家房屋的风水不好吗?还是他人生道路上选择的错误所致?如果当初没有神父舅舅从梵蒂冈寄来的钱,如果没有神父舅舅的庇护,他和妹妹可能也被逼着找一份工作,学会自我独立,不会被自我和社会抛弃。不过,任何假设现在都已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