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公关（短篇小说）
V县名不见经传，平凡得在整个地区都属于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小地方。
中午，县公安局刑侦队队长邱军在政府食堂随便巴拉了几口饭就回到了办公室。他正准备在椅子上小睡一会儿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邱军懒懒地拿起电话，不料电话竟是市局打来的。
电话那头说接到多名网民报警，有个女孩正在进行网络直播割腕自杀。现已锁定直播女孩儿位置是在本县某地，要求迅速落实情况并前往现场处理。出于职业习惯，这个突发情况让邱军全身的神经都被调动了起来。
人命事大，刻不容缓。邱军立马把情况向局长作了汇报。
指令当即下来：协同上级网管部门迅速定位事发地点，火速前往救援自杀人员。
当邱军和警员们第一时间赶到女孩儿自杀的旅馆房间时，邱军看到的是已经倒在桌子下面的女孩儿和一大片鲜红的血迹。
女孩儿已经面无血色完全处于昏迷状态，而打开的手机还在直播中……
女孩儿随后被赶来的救护车紧急送往了县医院抢救。
邱军等一干警员对现场进行了勘察。除了手机之外，最有价值的收获是自杀者的一纸遗书。
邱军和同事们赶回县局后，立马对案情进行梳理分析。
案件初步的侦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案情并不复杂，女孩儿是受到一次性侵后愤而选择了这一极端行为的。
这个初步结论是依据女孩儿自杀前有大量与网友的聊天互动记录，同时遗书内容也清晰地表明了她自杀的原因。
女孩姓周，是本县一所中学的初中学生，自杀前曾在她的一个女同学家中留宿……更全面具体的情况还有待进一步的调查。不过，真正让邱军惊掉下巴的是：
强暴女孩儿的人竟然是本县现任刘县长的大公子刘鑫！他知道这位县太爷的儿子，是一个很操蛋的一个坏小子。
由于自杀女孩还不满15岁，对于性侵者刘鑫来说可能会成为他最大的麻烦。它意味着这起案件无论结果如何，作案者至少可能会被定性为强奸犯嫌疑人且致受害人自杀。一旦罪名成立，必是个难逃牢狱的重罪！
这一结果也让所有参与案情调查的干警们一时间全体失语，不知道接下来案件的查办是否会往下继续。
几个小时后，县医院传来消息，女孩儿经全力抢救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在ICU病房观察。
本案对肇事者特别是他的县长老爸意味着什么邱军一时还想不清楚。最新到来的一个消息是，情绪激愤的女孩父母和其他家人正在准备到县政府讨说法儿。
社交媒体的发达使这一信息向瘟疫一样迅速蔓延。
因为女孩儿的遗书在她实施自杀之前已经被她自己传到了网上，所以整个事件的信息早已在网络上“裸奔”。
“县衙内强暴幼女导致民女割腕自杀！”刺目的大标题直接冲上了热搜榜单，并且因持续发酵引来了一干网络大V转发并追问事件真相。
县公安局冯局长办公室的气氛犹如阴霾压城。
听了邱军的案情汇报后，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冯局长满脸的二维码。
静默了好几分钟，冯局长才张口对邱军说，现在首先要做到信息管控，尽全力缩小信息扩散范围。马上通知你的人，不许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也不许和外界乱讲,违者后果自负。一切以县委县政府的口径为准。
邱军当即答道，是！您放心。邱军深知冯局和刘县长的密切关系。
冯继续说，你抓紧去配合王副局长，对可能到来的当事人家属做好防控工作，不要让他们在政府门前聚集闹事儿。如果那个女孩儿的父母过来，就先把他们先稳定在会议室，后面的事再听候安排。
邱军从冯局长办公室出来，马不停蹄有赶到王副局长办公室，商议政府大楼门前的警力部署和防控群体事件的事。
此时，案件信息已经传遍县城的大街小巷。
刘县长刚刚接听了县委韩书记的电话，直接骂了他一个狗血淋头：这他妈的不是你个人的事儿知道不？！这关系到整个V县的声誉你知道不？！网上都炸锅了你知道不?! V县自古以来从来没出过名，这回让你那臭小子给扬名了，都上了互联网国际知名了你知道不？！这事儿要是砸了锅，咱俩谁都别干了！
刘县长一叠声的自我批评: 是的书记，是我的问题，没有尽到教育好子女的责任，出了这样的事儿给县里工作添了乱，我会深刻检讨。嗯嗯，我正在安排做好事情的处理工作，我们会尽全力消除事情给县里工作带来的不利影响。
韩书记仍然在电话那头大声呵斥着：你不可能消除！影响已经捅出去了，你只能全力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在这个敏感时期你捅出来这么个大麻烦，需要尽快危机公关你不懂吗？！赶紧拿出你的方案向我汇报！
刘县长听到韩书记摔了电话。他只得唯唯诺诺地一再认错。
他和韩书记本是党校同学，两人关系一向很近。今天是韩书记第一次对他毫不客气地大动肝火他深知就里，因为今年是换届年，一旦出了差错，他们多年的经营与运作就会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会瞬间倒掉。
公安局冯局长再次来到刘县长办公室合计对策。
冯看到县委宣传部贾部长已在办公室，与他相视苦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刘县长眼睛看向一边说，事情都知道了,召集大家来是赶快一起拿个办法出来,老韩急了。
来人们都知道这绝不止是县长一个人的麻烦。这么小的县，书记县长往往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几乎人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谓“一损俱损”一倒一片谁也没好果子吃。
贾部长因为刚从书记那儿来，刘县让他先说。
贾环视了一下大家，阴沉着嗓音说，书记说了，这事儿要不计一切代价尽快平息，坚决维护我县正面形象——看来县委非常重视。
冯局长说，如果不是因为网上的折腾，事情本来也不至于这么复杂。
贾部长说，这种事我看过一些同类案例，可以参照相关办法，不过就是有点冒险，效果也不能确定。
刘县长和冯局长几乎异口同声让他快说是什么办法。
贾部长沉吟了片刻，有些神秘地低声说，冯局长说的没错，这事儿本来没有网络闹腾也算不了什么事儿，麻烦就出在网络上。既然事情是在网上发酵的并且正在蔓延，那就只能快速地主动出击，在哪儿摔倒在哪儿爬起来了。
贾说着迅速从兜里掏出火机来给正找火点烟的刘县长点上了一颗烟，其他人瞪着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这时有人敲门。门开后看到是勤务员带进来的县长夫人。
县长一看是她，怒声斥道，这儿开会呢你来干什么！他知道这婆娘这会儿正像一只被追打的老鼠一样上蹿下跳。
县长夫人看到这个阵势只得又退出了门外。
从事发后到现在，县长夫人就一直没闲着，她一会儿跑到政府打探事态发展，一会儿又装模作样地去县医院慰问受害者。平日那股鼻孔朝天的傲气这会儿不知散到哪儿去了。
邱军是当晚11点多才回的家。从事发到现在十几个小时他都没得消停：参加政府的紧急通气会；驱散聚集到县政府大门口的受害人家属；敦促刘鑫自首并把他暂时安置在了刑侦队办公室听候发落。另外，他还派人把受害人父母送回家中。
受害人父母受到了冯局特别关照：从现在开始不允许接受任何人的采访，也不能再跟其他人乱说，否则，“影响了办案县里可就管不了了。”
邱军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老婆备下的晚饭，一面东一句西一句跟老婆絮叨着这些破事儿。
邱军媳妇不时地忿忿地插话说，都知道刘县长那个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仗着老子的权势成天游手好闲为非作歹，这回事闹大了，看有他好果子吃吧！
邱军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连我们公安的都不敢惹他。
邱军媳妇问，他跟那女孩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邱军说，俩人都是县一中的。刘鑫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闲呆着。刘县给他安排了好几个工作他都不正经干。那女孩儿刚上初二。刘鑫无所事事窜到学校看上了那女孩儿，非要跟人家搞对象，还调戏人家。女孩儿不答应，他就把人家弄到旅馆里给强暴了。
邱军媳妇插话，什么玩意儿！
邱军继续说，这女孩儿就是个普通人家孩子，知道刘鑫的背景，也知道斗不过他，所以就想出来这个鱼死网破直播自杀的昏招。你说，现在这小孩儿怎么都这样！
邱军老婆叹口气说，这回不知道刘县长怎么收场呢！
两人正说着，邱军的手机又响了。是冯局。他早有预料，他知道今晚又没好了。
临走，邱军媳妇拦住他再次叮嘱他：我知道你看不惯他们，但这事儿你不要瞎发言，你就是个小碎催子，让咱干嘛就干嘛，看不顺眼的就假装没看见完了，我们还指着你养家糊口呢！
邱军嘴里敷衍着钻进他的车里。
县委会议室的灯几乎亮了一宿。
县领导班子对本案所做出的决策是：就少女自杀事件进行内部通报。当事者二人是恋爱关系，因为自杀女孩隐瞒了自己未成年的情况，导致刘鑫犯下了罪错。所有员工要统一思想统一口径，与县委县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不信谣不传谣，共同维护V县荣誉与形象，不给V县抹黑，不给别有用心的人递刀子……
以贾部长为主提出的危机公关策略被定义为“引导舆论，以毒攻毒”方案。这个方案的核心是通过所谓“扑灭各种网络谣言引导舆论视线，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邱军明白，这个所谓危机公关方案说白了就是个把水搅浑然让真相暗度陈仓的馊主意。
邱军平日就对虚头巴脑不阴不阳的贾部长没有好感，但他没想到堂堂县衙门竟会采纳他的意见做出这种决策。他感觉这简直就是自虐式的骚操作！当然作为一介走卒，他也只能感到恶心却不能吐出来。
邱军再回家时已近凌晨5点。他躺倒床上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上午，邱军按照昨晚上面要求派人将受害人父母再次接到县政府，由刘县长亲自接见受害人家属并当面道歉，同时拿出了对受害人和家庭的赔偿办法以及要求受害人直系亲属不再扩大事态的条件。这次的原则是：特事特办，只要能平息事态，可以多出点血。邱军得到的信息是，除了县财政最终要拿一笔钱外，作为涉及此事的刘县长肯定要破一点财来消灾了。
县里各口开始分头召开紧急会议，传达贯彻上面就本案的所做的指示精神。
这个上午，网上果然风云突变，出现了有关该县少女自杀案的各种异常耸人听闻的贴子，一时间真假难辨。帖子内容都有着十分扎眼的标题：
●V县衙内奸杀女生后纵火焚烧现场毁尸灭迹！
●突发！坑爹逆子的县长老爸昨夜坠楼身亡，疑为不堪丑闻打击，跳楼自杀！
●刚刚！网友扒出犯罪嫌疑人与该县电视台某女主播曾经姐弟恋！
………
尽管邱军已知这类无中生有的低级谣言贴是这次县里危机公关的一部分，但面对被操作的如此荒诞的网络灌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果然，事态的进一步放大并引起了市里甚至省里高层的关注。
网络上舆情汹汹，骇人听闻的消息甚至已经登上热搜前三。
事态的发酵已经令书记和县长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开始担心事态失控并怀疑贾的危机公关是不是个馊主意，如果不能控制局面，那可就弄巧成拙全演砸了。
事实上，事件的网络发酵负面效应已经波及到了更广大的范围。
当天下午，县委县政府接上级指示，要求尽快召开了政府和公安部门联署的新闻发布会，辟谣并公布事实真相，越快越好，坚决回击一切网络谣言，消除不良影响。并向社会公开表态，对相关责任人一定会严肃追究。
由于事态升级，原定于在县委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改在市里召开。
新闻发布会出席者除了V县主要负责人悉数到场外，市里相关要员外也都亲临会场。
发布会现场气氛凝重沉闷。
邱军和县委县政府的秘书们都安排参加了新闻发布会，但只是坐在后台待命。
邱军感觉自己的注意力难以集中，直到县委韩书记开始做主体发言时，他的思绪才渐渐开始收拢。
县委秘书长首先向来自各方的媒体人士概述了案情和目前调查进展情况，特别是对五花八门的网络传言逐一辟谣并进行了严厉驳斥。
主席台背后的投影大屏幕上，次第出现了一系列相关画面，包括：刘县长等有关领导慰问受害者家人；被打了马赛克的受害人正在医院接受救治；受害者家属给县慰问人员鞠躬；受害者所在村委会给县政府赠送锦旗以及县电视台公开发布的辟谣声明等等。
各种谣言在事实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县委韩书记开始发言。他声色俱厉地说，案件事实是十分清楚的。但各种无中生有的网络谣言却给我县声誉造成极大伤害。通过这个普通刑事案，我县广大干部群众切身感受到网络谣言的巨大危害，切身感受到网络绝非法外之地！对于利用网络制造谣言和恶意炒作者，我们将运用法律武器一追到底！同时，我们也希望广大干部群众不信谣不传谣，共同维护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社会环境。同时我们也坚信广大媒体工作者一定会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于发生在本县的这一案件进行公正报道以正视听……
韩书记发言后，市、县两级公安部门将案件调查情况和网络谣言又一一对应进行了具体解析。
在发布会提问环节中，各路记者问题集中在各种网络谣言的澄清上——
“我是XX报记者，有传言说犯罪嫌疑人事发后恼羞成怒继续滋事受害人家庭，并将受害人父亲打成重伤，请问是否属实？”
“我是网络媒体记者XXX。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请解释一下，既然犯罪嫌疑人与X主播的绯闻是假的，那为什么单单给她造这个谣呢？”
…………
邱军静静地扫视着那帮记者。他吃惊地发现，果然都在把视线聚焦在了辟谣打假上，没有人关注案情本身。新闻发布会完全开成了辟谣会。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危机公关，呵呵，贾部长，算你损，就这样自导自演让罪恶金蝉脱壳了！
发布会结束后，韩书记被一家电视台请到一边进行单独专访。
韩很大的说话声不时传到邱军的耳朵里：……我县是有着光荣革命斗争传统的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我县也是在与天地斗与人斗的勇敢斗争中发展壮大起来的……眼前这点小困难对于我们全县干部群众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我们会跨过前进路上的一切绊脚石从辉煌走向更大的辉煌！
………
从韩书记通红的脸上能看出他越说越来劲儿，再现了他作成就报告时的风采。
有更多记者陆续围拢上了正在侃侃而谈的韩书记，场面热烈。
邱军的脑海里此刻正有一个个闪回镜头在出现：那个倒在桌子下面脸色苍白的女孩和地上那片殷红的血迹；刘县长大公子刘鑫那张狂傲不羁的脸……
邱军当然知道事实真相。他知道受害人正再一次被侮辱，知道肇事者也即将成功脱逃。他斜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脸上微微流露出一般人难以察觉的轻蔑。但是，没有人采访他。就算有人采访，以他所受教育也不会违反统一口径的组织原则。他已经想到了接下来将会上演的戏码：县委县政府号召全体干群引以为戒，大力开展一次加强子女教育的运动，一心扑在事业上；动员全县上下打一场拒绝网络谣言的人民战争；刘县长摆平县法院使他儿子获得从轻发落。当然，法院院长是刘县的铁把，本案走向是毫无疑问的，最终是刘鑫更名改姓远走他乡，从此一切归于常态岁月静好就像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邱军回到家时已是中午。
正在上三年级的儿子放学回来冲进门就喊饿。邱军一把抱过儿子，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媳妇和儿子都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闹得有点发蒙。
媳妇突然冲他说，咋啦你神经啦？！
邱军放下儿子，对媳妇苦笑了一下说，这地方，我可能呆不长。
20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