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笔下的正常社会 冯知明

《素食者》是韩国70后女作家韩江的作品,她获得2024年度诺贝尔文学大奖,一时成为备受关注的作品。这部作品,曾于2016年获布克国际文学奖赢得声誉,中国作家阎连科、残雪亦曾入围此奖。
《素食者》是由三个系列中篇组成一个12万字的小长篇,这三个系列中篇,是三种不同视角,来讲述一个精神病患者英惠的故事,首先由丈夫陈述妻子这个“素食者”;再由姐夫视角看待小姨子“胎记”产生不伦之情;最后由大姐照顾并探访妹妹时,对她的身世进行回顾的“树火”。
丈夫讲述他的妻子没发病之前,他还是满意这个平庸的女人,因为自己也很平凡,与她生活在一起没有压力,“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两位安于现状的人在一起,当然会自在一些。他的妻子没有什么性格缺点,对他照顾也算周到,只是不喜欢戴胸罩,与他谈恋爱时,还装下样子,即使戴上一会儿,会把背上的背钩解开。
然而,有一个夜晚,妻子做了一个梦,就把这份家庭的平和彻底地打翻了,她从此改成素食者,把冰箱里所有的肉类食品都清空,连鸡蛋和面包也不放过。好在丈夫只在家里吃个早餐,他面对如此变故,因为工作忙,尚且忍受。但怪异的事情接连发生,妻子对他越来越排斥,认为“你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那股味道”,即肉食者的味道,而不肯与他同床就寝。
社长有个携带妻子的聚会,邀请丈夫加入权贵的圈子,已经成为素食者英惠,甚至想连妆也不画就随他出门,丈夫要她补妆,却忘了她不戴胸罩的习惯。聚会时,被社长夫人、常务、专务妻子对英惠的行为,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屑。丈夫能够混进来,确实不易,他感到妻子给他丢了脸,故而寻求妻子的娘家来解决问题。
娘家人出场,更加激化了矛盾。一家人对英惠素食大感不正常,其母对英慧说了一句“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会吃掉你。”在她看来,人吃肉是天经地仪之事,如果不吃,就不正常了。其父是上过越南战场的老兵,态度来得更为横蛮,夹起一肉,先逼往她嘴里送,再强行往嘴里塞。英惠拼死反抗,决绝地拿起水果刀割腕自杀。
住院期间,家人们发现她精神不正常,丈夫冷漠地离她而去了。
第二个系列“胎记”,是姐夫的视角叙述。这位姐夫是位沉沧的艺术家,他制作人体彩绘,并把它拍成短视频。他偶然从妻子口中得知自己的小姨子,屁股上方有个胎记,这个胎记绿色发亮,他因为好奇,并开始琢磨和联想,情感这种东西,对于空虚无聊的男人,一旦琢磨上了,加上小姨子又在眼前晃悠,便产生魅力,幻想中不断加大美感,甚至到了看到小姨子不能自已的地步。一次去看小姨子,见门没有反锁,推门而入,“只见她正打开浴室的门走了出来……她一丝不挂赤裸着身体。几秒后,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遮住了自己的身体。她表现出的不是害羞和惊慌,而是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有的从容态度。”她告诉姐夫,这样不穿衣服“很舒服”。
姐夫需要制造一些机会,来接近这个心仪的女人,他请求小姨子是不是可以为自己做模特,制作人体彩绘。显然,这个小姨子对人体彩绘很着迷,她甚至舍不得洗掉。姐夫又怂恿一位年轻小伙子来做男女彩绘,小姨子居然对男模动情生意。姐夫不想失去机会,小姨子解释,主要是对他身体上的彩绘花朵着迷。这位姐夫很快找旧情人为他画了彩绘,便轻车熟路到了小姨子住处,门依然没有反锁,两位“植物人”,便开始了“激情的纠缠”。
次日,英惠的姐姐因为打不通妹妹电话,过来看看,见到如此一幕,认定两人都有精神病,打了报警电话。

第三个系列“树火”,姐姐仁惠,作为英惠对应的人物,以其极大的隐忍,来是追求人格完美。她独闯首尔,白手起家,把一个小小化妆品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她对丈夫,为了保持自己好太太的形象,从不会要求他对家庭尽些责任,有次她要夜晚11点回家,而丈夫为小姨子绘人体彩绘无法回来照看孩子,她只是在电话里抽泣一会儿,提前回来。不仅这样,她还要在孩子面前,树立好母亲的形象,积压在身上的烦心事太多,往往顾此失彼,心力交瘁。就是她发现了自己丈夫与妹妹滚床单,看了他俩不堪入目的视频,依然选择隐忍,静待他们醒来再作计较。
家人因为仁惠的丈夫做出如此卑劣之事,认为大女儿给他们丢了脸,与她断绝往来,而这时妹妹住进了僻远的精神病院,她得坚持去照顾妹妹。第三个系列中,作者不断让她不断回忆英惠人生过往,那位遭遇越南兵围剿的父亲,在英惠幼年时,曾把一只咬人的狗,当着她们姐妹俩的面,锁在摩托后奔跑而死。只是为了让狗肉鲜美无比,还逼她们喝下狗肉汤,可见此人的残暴而少人性。姐姐当然知道,英惠如此,与幼年父亲对她家暴有关,使她一直缺少关爱和没有安全感。
《素食者》中的人物并不多,英惠的丈夫,首先尽管是个自甘平庸之辈,他做了些业绩,社长对他有几分欣赏,心思便活泛起来。但英惠突然素食,连夜做噩梦时,他对这个枕边人毫不关心,漠然得让人无语。因妻子聚会上伤了自尊,对妻子吼道:“那你也要连累我吗?!”便动用娘家人来威逼整治,得知英惠有了精神病,还认为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
那位姐夫,得过且过,没有半点责任心,他对自己的连襟大言不惭地说:“我什么都没做,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办的。”对小姨子怀着隐秘的欲望,便挖空心思,一旦得手,只是疯狂地发泄,待事情败露,同样是逃避,连声问候也没有,更不说到精神病院去探望。
这个家庭,皆受其父这个所谓战斗英雄的虐待,他对家人不打即骂,这种暴君式的做法,使他的孩子们生活在阴影中。其母亲本来是家暴中的受害者,她多是助纣为虐,从她两次对英惠喂食,就知她对子女掌控不遗余力。她把“吃不吃肉”这个日常生活上纲上线,是对社会秩序和社会准则的不尊崇。英惠要如此反叛,就是异类,就会被人蔑视,就难以在这样的社会下生存,就会被抛弃。

大姐这个人物,写得极为复杂,她一方面靠自欺欺人生活,比如对自己的丈夫,“喜欢拍摄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就连苍蝇也拍。”她自我安慰,丈夫是有才华的,他之所以喜欢拍有翅膀的东西,今后一定会飞起来的。在生活的重压下,丈夫离她而去,妹妹重病,家人与之断绝,还有小店打理,孩子体弱多病,实在难以承受,决心一死了之。她同时对妹妹越界,也是憎恨的,想到这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妹妹,还有年幼的孩子,但身为姐姐的责任感,不得不迫使她要硬生生地撑起一片天来。
英惠在这批正常人中,自然是不正常的,读者慢慢地感受到,她的不正常,是这伙正常人,即自己亲近的家人逼出来的。自己的丈夫,他在妻子异常状态,他如果给些关爱,未必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姐夫对她表现出来的贪欲,同时又是给她一种新生,他如果去精神病院看望,他们作此交流,英惠病情将能缓解,他甚至是唯一能救英惠之人。姐姐确实是对英惠关爱之人,但对她采取一种温和的过度掌控,使她喘不过气来,受不了的英惠指责姐姐:“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英惠,这个女人,在一个噩梦中,将在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恨爆发出来了,表现出的叛逆,以及决绝地程度,不惜将自己毁灭,也要与这些正常的社会抗争。我们冷静地回顾一下,这些英惠的亲人们,这些所谓正常人的心里都不是健康的,他们既是施害者,同样也是被害者。
《素食者》在创作上,从“素食者”开始,采取隐喻的方式进行叙述,“吃肉”的逼迫与反抗;“梦境”的反复呈现,要把社会真相血淋淋撕开了给人观看;而“彩绘”则是一个对正常社会难以言表地逃避;“飞鸟”更带着自欺欺人,这些人无一能飞起来,皆坠落于地;“树”的隐喻,是英惠的精神寄托,扎根于地,长满绿色树叶,很是干净。“树火”是什么,一个姐姐仁惠的梦,四周是野兽绿森森目光,难以逃脱,而树林的燃烧,是一种女性的觉醒意识,一种冲天呐喊。
我们看到,在作品最后,姐姐见妹妹被强行插管,胃壁插破,鲜血淋漓,她大叫起来,宁可让妹妹离开人世,也不受这种罪了。
我接触过一些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直面人生,直指人性,这种深度,是许多极为自恋不肯反思的作家难以企及的,国内许多作品,尚停留在猎奇和讲故事的阶段。
对韩国,除了过去被调侃为“高丽棒子”还有著名的泡菜,我知之甚少。只是记得有次与几位韩国女留学一起餐叙,桌上有一盘凉拌苦瓜,其中有一位女孩吃了一片,她不露声色地让其余4位女生皆尝了一次。她们在餐桌上并未使用只言片语,可见隐忍是韩国女性的传统。在座的中国人假装不知,但对她们克制能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韩江这位作家,同样是第一次听说,忙查了一下她的资料。韩江每年出一本书,是个多产作家。其家庭是个“作家之家”。其父韩胜源是韩国著名作家,其兄韩东林、其弟韩江仁也都是小说家。韩江的儿子和女儿也是作家,她称其爱人洪荣熙为“作家制造家”。这样的家庭走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应该不算稀奇了。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来拜读这部大作,作品并不难读,也许我们与韩国皆是汉文化圈的缘故,叙述方式和思维是相通的。但进入作品中,作品始终弥漫着一股绝望之气,使人倍受压抑。我看这三个系列,应该是相隔一段时间完成的,比如第一部“素食者”,与后两部文风也有不同,这是不是翻译的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曾有中国学者断言,韩语是拼音文字,很难写出有深度的作品出来,更不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显然韩江先生颠覆了这种说法。
2024年10月11日星期五 紫荆山下童卫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