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被左派奴役替換被右派奴役 |《五燈會元》賞要(十一)
上回我們講到,佛法的“結束做夢”無關宗教,政治或意識形態,也不是某種生活方式,更不是覺醒文化(Woke)。畢竟,我們無法從真實中覺醒。我們無法一邊承認自己的身份,感受,理念,價值,及其周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一邊又要哭著喊著從真實存在中覺醒。所以,佛法要結束的是我們的習慣,我們具有把由許許多多的部分(零件,原子,元素)組合而成的東西看作是一個整體的習慣。具有把相對性的事物看作是絕對(正確)的習慣。把一個暫時性的東西看作是永恆價值的習慣。以及,把某個推理的結果當作是最終結論的習慣。而這些習慣的基礎,就是上回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討論的部分:構成我們思維,感知,推理和交流的基本單元(元素)- 語詞和概念。
這是一個很值得去討論的部分。因為,如果概念和語詞,包括數字和符號都是虛構的,或者說是假設的,而並非是真實的存在(恆定不變)。那麼,無論我們的推理和論證系統多麼的嚴密,有效,有用,都不足以改變我們的實際狀態是在用假相編織假相之網。或者說,我們不過是在用一個假設去推導出另一個假設,用一個猜測去論證另一個猜測。表現在政治,或政治制度上,不過是在用被左派奴役替換被右派奴役。而這一我們不習慣看到,也難以接受的“負面看法”,卻正是佛法或禪宗指出的“實相”。對此,我們先來看《五燈會元》卷一上提到的,一個發生在兩千五百年前的對話:
世尊因長爪梵志索論義,預約曰:我義若墮,我自斬首。世尊曰:汝義以何為宗?志曰:我以一切不受為宗。世尊曰:是見受否?志拂袖而去。
一個致力於探索真理的“長爪梵志”找上門來與佛陀討論,並立下重誓:如果我所指明的不是真理,則甘願受死。佛陀就問了:你指明的真理是什麼呢?長爪梵志道:我以一切不受為宗。言下之意是,我發現了這世上所有的學說,理論,理念,觀念,價值和身份,都有缺陷(都具有可證偽性)。因此,我統統都不接受它們(類似“我什麼都不信”)。於是,佛陀反問道:是見受否?- 你是否接受你自己指明的“一切不受”這一真理呢?長爪梵志拂袖而去。
行至中路乃省。謂弟子曰:我當回去,斬首以謝世尊。
走到半路想明白了。對弟子說:我要回到佛陀那裡去,以死來感謝佛陀。
乃歎曰:我義兩處負墮,是見若受,負門處粗,是見不受,負門處細。
長爪梵志感歎自己的真理命題在佛陀“是見受否”的提問下轟然倒塌。無論回答:我接受,或我不接受“我一切不受”的主張,都會導向自己否定自己,自己推翻自己的死循環 - 現代邏輯學稱之為“悖論”(paradox)。因此,從來也沒有見過悖論的長爪梵志震驚的指出:
一切人天二乘,皆不知我義墮處,唯有世尊諸大菩薩知我義墮。
意思是,絕大多數的學術體系或理論體系都沒能發覺這一悖論,及其悖論的含義。
那麼,直到今天我們都應該同意長爪梵志的震驚。理由有二:佛陀所指出的“長爪梵志悖論”與現代邏輯學,現代數學,以及形式系統(Formal System)所遭遇的嚴重危機“羅素悖論”和“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Godel's Incompleteness Theorems)相同,但卻比後者早了二千五百年。而在那個既沒有現代數學,更沒有形式系統(AI建立在Formal System之上)的年代,佛陀是如何輕而易舉的發現並指出這個悖論的呢?更為嚴重的是,直到今天,這個悖論也安然無恙的存在於概念,語詞,字母,數字,及其推理與論證系統,包括AI系統之中。並沒有因為二千年五百年來人類知識的積累而消除,而是持續的挑戰著我們的思維,感知,分析和交流系統,包括AI系統的真理性或真實性。
所以,為了能夠釐清這一跨越了二千五百年“震驚”,我們先切換到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比對一下這個發生在二十世紀的長爪梵志的震驚。
哥德爾定理的出現,與二千多年前的“長爪梵志們”追求真理,尋求真相的背景相同。是由二十世紀初的一批具有決定論情結的科學家們所引發的。其中,數學家希爾伯特(David Hilbert)充滿激情的認為:由數字,字母,符號,這些單純而精確的元素所構成形式系統(Formal System),可以排除由語詞或概念而帶來的模糊性或欺騙性。可以滿足一致性,完備性和可判定性的真理特徵(注意這個對於真理的定義),可以寄託所有的真理命題。
然而,哥德爾再現了佛陀的“是見受否”,以命題 X=我無法被證明,來要求形式系統證明 X 的真偽,而使形式系統落入了“長爪梵志悖論”。無論形式系統證明 X 為真,或為假,都無法滿足 X 的定義。只有當形式系統癱瘓,無法作出證明的時候,才會滿足 X 的定義。這就暴露了形式系統的不一致性,不完備性和不可判定性,依然具有模糊性和欺騙性的缺陷。給希爾伯特,以及具有決定論情結的科學家們帶來了“二十世紀的長爪梵志的震驚”。
那麼,為什麼辛辛苦苦的排除掉了概念與語詞之後的形式系統,也依然的具有模糊性或欺騙性呢?這需要從語詞與概念的模糊性談起。我們回到長爪梵志當年的發現:我義兩處負墮,是見若受,負門處粗,是見不受,負門處細。這裡面的“粗與細”,可以看作是現代邏輯學中的“定義過寬(粗)與定義過窄(細)”。
這是很了不起的。二千五百年前,長爪梵志就已經知道了現代邏輯學的精要:過寬或過窄的定義所提供的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像,或稱是一個具有模糊性的概念。那麼,無論推理或論證系統多麼的嚴密和有效,如果它建立在具有模糊性或欺騙性的概念和語詞之上,其結局只會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然而,令長爪梵志真正震驚的是,“不寬也不窄”的定義並無法消除概念和語詞的模糊性或欺騙性。我們以長爪梵志“我以一切不受為宗”當中的“一切”為例來作一點說明。不用過多的分析我們也可以知道,“一切”是相當模糊的。當我們說“一切”的時候,我們並無法清晰的指出什麼是“一切”。甚至盡可能完整的描述“一切”也不可能。所以,無論我們多麼“不寬也不窄”的定義“一切”,“一切”的模糊性是無法消除的。那麼,“一秒”是不是精確而清晰呢?當我們說到,想到,使用到“一秒”的時候,我們認為“一秒”非常短暫,並不會含有太多的資訊量。然而,當我們要描述這“一秒”真實的發生在地球上的所有事件(人類事件,物理事件)時,這“一秒”不僅會變得無比的漫長,且因為它包含了無限的資訊而變得不可能。問題在於,我們習慣於將“一秒”或“一切”當作是真實的存在來思維,感知,交流。這一習慣就使我們生活在了模糊的,如同夢幻的,並非真實的狀態裡面 - 這就是佛法和禪宗要去結束的狀態(習慣)。也是二十世紀的科學家們開始將目光轉向數字的理由。因為,科學家們認為數字具有無限的精確性。一個數字化的世界可以將模糊性或欺騙性徹底排除 - 這就是形式系統(Formal System)的由來。
然而,幾年前(疫情開始的時候),我讀到了瑞士物理學家吉辛(Nicolas Gisin)的文章《物理學和直覺數學中的非決定論(Indeterminism in Physics and Intuitionistic Mathematics)》。
這是一篇反對數字具有無限精確性的論文。它透過介紹將時間因素納入數字與數學計算的“直覺數學”,解釋了兩令人印象深刻的觀點:所謂的實數(real number)其實是隨機數,是在時間的持續中所截取的一個近似值。同時,當時間被納入數學計算之後,標準數學的推理原則“排中律”(Law of excluded middle)會失效。數字的真值是隨著時間展開而逐步顯現的。
我們來看直覺數學是如何描述以上觀點的:假設 X 的值是 0.49999... 那麼,在標準數學中 X = 1/2 可以成立。但是,當“時間”這一無法排除的因素被納入考量之後(直覺數學),X 的值將會出現變化,會變為 0.49999…7... 並持續的變化著。此時,我們既不能說 X 小於 1/2,也不能說 X = 1/2。命題“X = 1/2”並不為真,其否命題也不為真,排中律失效。因為,X 的確切值還沒有顯示出來。
由此,吉辛指出:“數字就是過程。請注意,在任何有限的時間內,該過程仍在進行,即除了所有實數的可數子集外,該數字永遠不會完全確定”。
這也許在某種層面解釋了為什麼由數字,字母,符號組成的形式系統依然無法擺脫模糊性或欺騙性的原因。但是,在另一方面,事情似乎進入了死局。如果形式系統(包括 AI 系統)也不是真理,並無法寄託真理或真實。則我們又要依賴或信賴什麼東西呢?以及,我們又要如何與一個處於悖論狀態的概念和語詞,數字和符號,及其推理系統(或人類的理性系統)相處呢?
回到剛才那個還沒有討論的問題:二千五百年前,佛陀是如何輕而易舉的知道我們的理性系統早就處在了悖論狀態的呢?以及,佛陀提供了什麼樣的與悖論的相處之道嗎?我們來看《五燈卷一》上的另一段介紹:
世尊因有異學問:諸法是常邪?世尊不對。又問:諸法是無常邪?亦不對。異學曰:世尊具一切智,何不對我?世尊曰:汝之所問,皆為戲論。
所謂“有異學問”,指的是其他學術派別的人,也上門來與佛陀討論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相或真理。問的問題是:所有的現象,其背後是有一條恆定不變(常)的規律嗎(決定論)?佛陀沒有回答。又問:那麼,變化(無常)才是唯一不變的規律嗎(不確定論)?佛陀也沒有回答。而在這個“異學”再次懇請之下,佛陀以“戲論”來指示語詞與概念,字母與數字,及其推理和論證系統的真相或真實狀態。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佛陀對提問的默不作聲(沉默)恰是在示現答案。
“沉默”在佛陀的教學中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佛教文獻中也有所謂“佛陀十不答”的說法。指佛陀會對某些特定的提問默不作聲。對此,一般的解釋是佛陀認為這些問題於解脫之道無益,反而會徒增煩惱與執著,故不作答。這樣的解釋是具有模糊性的。因為,在對於“起源”,對於這個世界及生命是怎麼來的,這一頑固的形而上學問題上,佛陀作出了明確的回答 - 緣起。
我們前面討論過,“緣起”的意思是“相互依賴而生起”,“相互依賴才能存在”。而在這樣一個相互依賴而存在的狀態裡,並不會有一個獨立的,沒有依賴關係的“起源”,“第一因”,或“初始條件”(initial condition)。也就是說,當我們思維或討論“什麼是起源?”的時候,我們其實已經依賴或預設了有一個“起源”存在。對此,我們可以參考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的“本體論承諾(ontological commitment)”。大致的意思是:當我們思考半人半馬的“飛馬”是否存在的時候,我們已經預設(承諾)了“飛馬”的存在。而從事著把假設,預設,猜測作為前提的“語言遊戲”(維特根斯坦)或“戲論”。
換句話說,在“戲論”或“遊戲”裡面,問題與解決方案都是虛設或預設出來的。遊戲裡的麻煩和麻煩製造者,與解決麻煩的裝備和通關的技巧與策略,統統都是人為的虛設。所以,當佛陀指出我們對於“起源”,“終結”,及其“規律”的思維,感知和交流是“戲論”的時候,也是在指出,我們所面臨到的問題,諸如生命的意義,財富與身份,立場與價值等。與問題的解決方案,包括理念,制度,政策,及其理論體系和價值體系,其真實狀態是人為虛設出來的,猶如遊戲或電玩系統,在呈現出有用,有效,有因果,有成就,有進步,又好玩,又迷人的同時,並非有一個遊戲之外的“第一因”創造了這一系統。事實上,就連“第一因”也是人為創造出來的模糊概念,與“起源”,“終結”,“規律”,“原則”,“數字”等一樣,都是人為虛設的,具有無法消除的模糊性和欺騙性的概念。
那麼,我們可以因此而拋棄概念,或輕視推理系統嗎?依據“緣起”的傳授,當我們冒出這個想法(命題)的時候,我們必須知道,所謂的“拋棄”或“看不起”也是一個具有模糊性和欺騙性的概念,由此而構成的命題也早已經處在了悖論狀態。所以,相處之道就是契合真相。這一點,我們從哥德爾定理上也可以看到。當形式系統之悖論的真實狀態被指出的那一刻,解決方案也已經被指出:承認並讚賞形式系統之強大,有用,有效,有因果的一面,同時,又以定理的形式劃了一條界限,提醒我們不要屢屢越過這個界限而以為形式系統,或 AI 系統可以帶領我們通向“完美”與“未來”。而使我們屢屢的踏上一條永遠也不會達成目標,只能是通往“內卷”或“內耗”的,痛苦的人生旅程。因為,“目標”,“完美”或“未來”的真實狀態是一個具有模糊性和欺騙性的概念或數字。
不幸的是,我們正行走在這樣一條痛苦的旅程之上。譬如,由於看不到客觀與主觀是相互依賴才能存在的“緣起”的概念。客觀被看作是獨立於主觀,並先於主觀而存在。據此推理,客觀與主觀的關係就變成了一條後者探索前者的單行道。主觀必須單向的與客觀保持一致,完備,可驗證 – 這就是那個一致性,完備性和可判定性的真理特徵或“真理標準”的由來。更為嚴重的是,客觀或客觀規律(真理)等於是被安上了未知的,隱秘的,閃爍的,需要探索,並可以被遮擋住,或是被惡意篡改的特性。由此,探索真理也就成為了一件需要花費時間,金錢,精力,權力,甚至是需要槍炮才可以去探索,才可以捍衛的事情。
這樣的共識或“通識教育”就使我們成為了“探索真理”的奴隸。我們屈服於沒完沒了的“探索真理”,屈服於沒完沒了的拿著槍炮“探索真相”或“捍衛真理”的政黨或領袖。屈服於某種政治理念和價值,也屈服於投票給主張這種政治理念的人及其政黨,以為他們可以帶領我們走過艱辛的,不尋常的,非凡的“探索真理”的路途,甚至可以讓我們坐享其成。至少,他們吃肉,我們可以喝湯——我們就是這樣把某一哲學派別的假設當真,形成共識,奉為真理,而成為了假設、假說,或猜測的奴隸,並將相互奴役變成了習慣或文化,世代傳承。
然而,也是因為“緣起”之相互依賴才能存在。因此,消除了奴役,也就無所謂自由。如同消除了資本主義,也就消除了社會主義。所以,看到了“緣起”之相互依賴而存在這一真相的佛法或禪宗所真正要消除或結束的,其實是我們看不到“緣起”,或拒絕看到“緣起”的頑固習性或習慣。否則,我們就會繼續束縛在,有一個真實存在的真理、原則、意義、身份和價值是我們必須捍衛、抓住、追逐、保持一致的習慣之中。或是束縛在有一個真實存在的“空性”、“專注”、“一念不生”是我們必須去達成和獲得的狀態之中。那麼,在如此的習慣或狀態裡,“解脫”與“自由”從何談起呢?
所以,“解脫”或“自由”其實是利用悖論。就像利用翻滾波浪的衝浪運動,或是利用覆蓋在陡峭山坡上積雪的滑雪運動,或是利用左派與右派的爭鬥而達成避免被其中一派所專制的民主制度。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每一個時刻,反覆地利用“煩惱即菩提”這一悖論,就是禪宗之道,也是在與真相一致、完備和可驗證。
我們下回接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