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低头的硬汉! 怀念北京大学数学系教授,电影“祭紅”原创程庆民先生
不低头的硬汉!
怀念北京大学数学系教授,电影“祭紅”原创程庆民先生
内人凤琪与我在欧洲漫游二十八日,昨夜方归,倒头便睡。清晨刚醒,便传来噩耗——恩师程庆民先生于六月廿三日辞世。旅途的疲惫与兴奋,顿时为沉痛的心情所吞没。程先生享寿九十四,于他那一代人中已属罕见,或许是最长寿者,诚可谓“仁者寿”。
在学生时代,我只是听他讲过解析几何大课,并无私下交往。大劫难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北京某次学术研讨会上相遇。我趋前问候,竟一见如故,遂在会场后排并肩而坐,几乎未听报告,尽谈心事。我先报告我的经历;他则谈及“数学经济”与“经济数学”,提到自己创作的电影《祭红》,也说起蒙冤入狱期间,被迫观看政治犯被枪决的惨况……种种往事,历历在目,语气沉郁中仍见风骨。
清华大学庆祝数学系建系八十周年时,开会设宴,群贤毕至。程先生作为老校友应邀出席。我与凤琪也得以再见他一面,但不同席——他在前辈宾座,我等“小字辈”,忝列末座,故未及细谈。那次丁伟岳兄亦在,正襟危坐主席台,与杨振宁等同席,算是为大会助阵。
我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和程先生时有通话。除非有要紧之事,我很少主动致电,大多是他来电,也总有事相托。通话虽不频繁,却次次真诚以待、句句肺腑,令我记忆犹新。
程先生珍惜时间,讲话言简意赅,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一次来电,他只说了几句话:“我最近读到 Alan Paterson 一九九一年发表在《美国数学会学报》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 C.K. Yuan 的 pioneering 工作。这个 C.K. Yuan 是不是你?”我肯定之后,他接着说:“你能不能比较具体地给我讲一讲,你那个工作的背景和意义?不是现在,你先准备一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等着。”
他电话里提到的这位 Paterson 是英国人,在“拓扑群”与“抽象调和分析”领域中颇有建树,学界亦颇知名。他在1990 年代发表的论文和专著,常把我的几篇论文列为“参考文献”。我知道程先生对“拓扑群”十分熟悉,也关心过我发表论文的情况。但这次他因为读到Paterson 在文章里评价我的研究工作,特地让我详加讲解,仍令我颇感意外,也深受感动。
我与程先生的联系,还因一位共同的老友而更为亲近。这位是刘秀莹先生,程先生当年在清华大学数学系的同班同学,是我童年时的邻居,也是凤琪在女附中读初中时的班主任。
我家与刘秀莹家为邻时,我尚未入学,而她正在女附中读高中。我自幼便称她“秀姐”。上世纪五十年代,秀姐嫁给清华大学数学系的马良先生。1978年我与凤琪调入清华,马先生又恰为我们的同事,因此与秀姐一直保持联系,直到她去世。或许也正因这层渊源,程先生待我分外坦诚。
这里附上一副照片,是1950年代初清华大学数学系老同学们,半个世纪后清华园再聚首的合影。他们中的很多位都是著名的数学家或教育家,其中就有我和凤琪在北大读书时的老师,也有我们在清华教书时的同事。前排左一,刘秀莹先生;后排居中,程庆民先生。原北大校长丁石孙先生也是当年同窗,前排左三。(上传未成功)
一次通话中,程先生谈起年少往事。他语带愤慨,为老同学刘品馨鸣不平,直斥另一位老同学丁某不义,用他那口四川话,斩钉截铁地说:“丁某某,人不行!” 程先生甚至后悔当年为丁、刘二人牵线搭桥。他曾向我讲过一段往事:
1950年代初,国内高校院系调整时期,北大、清华和燕京大学三校的数学系合并,来自各校的学生们也需要磨合适应。程与刘分别是清华与北大两个数学系的学生代表,来往密切。丁某对刘品馨倾慕已久,恳求程先生撮合。刘品馨当时是北大的风云人物,自负张扬,起初对丁某并无好感。但程先生竭力劝说,她终于答应交往,并最终嫁给这位貌不出众的丁某。
刘品馨性格刚烈张扬,遇事不平则鸣,自然也遭某些掌权者忌恨。文革爆发后,刘品馨最先被数力系的“左派”们抛了出来,成为一时的批斗重点。丁某竟在全系大会上登台,手指刘品馨,揭发发妻曾与他人私议林彪之事。我亲眼目睹的这一幕人间悲剧,至今难忘。刘品馨随即被罚劳动改造,勒令住进本班女生宿舍接受“监管”,又遭那几个“革命”女生百般折磨。她终因屈辱而精神失常,去世多年后方得昭雪。
还有一次,程先生来电,约我协助整理已故吴光磊先生的“微分几何”教材。我自觉力有不逮,坦言未曾听过吴先生的课,也未系统学过经典“微分几何”。我在美国所学“微分几何”,一开始就是活动标架,主体是“微分流形”等内容。程先生听后,便不再勉强。
我随即反问他:北大数学系的某教授是吴先生的研究生,怎不请他参与?程先生立刻直言:此人在文革中曾做过对不起吴先生的事,吴师母坚决不愿他参与……。可见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有谁待见当年祸害师长的跳梁小丑?
程先生一生酷爱文学。那些年被划为右派后,他悄悄以弟弟的名义发表文学作品。文革结束后,他的一部小说《祭紅》被改编为电影《祭红》,署名依然不是他本人。但他并未因此沉默,创作的热情从未熄灭,仿佛那是他灵魂深处唯一不肯退让的一道微光。
这幅图片(上传未成功)是当年电影《祭红》的宣传海报。女演员龚雪风华正茂,演技与容貌皆出众,凭此片一举走红。而真正赋予这部电影灵魂的人——同名小说的作者程庆民先生,却始终隐身幕后。是的,时间总会抹去记忆。如今,不仅作品的原创早被遗忘,就是那曾红极一时的电影不也淡出人们的视野了。
值得一提的是,程先生当年还拥有“记者证”,足见他在文字上的功力。那并非浪得虚名,而是以实打实的文笔见长。我知道他有文才,也有作品,于是写了散文便寄给他。他总是热情鼓励。看了我写冷生明先生的回忆一文,他大为称许,说我写得真实、准确、有感情,尤难得者,是触及了他人回避的敏感话题,“这是对冷先生最好的纪念”。
程先生兴趣广泛,读书涉猎甚广。1980-90年代,他的兴趣在于“经济数学”,曾就樊畿先生著名的“不动点定理”等非线性泛函分析理论,与我通话数次,问过我很多问题。
让我稍稍谈谈业师樊畿先生。他早年毕业于抗战时期的北大,毕业后留校任教,随后赴法攻读博士,最终定居美国。他在多个数学分支做出卓越贡献,是享誉国际的大数学家。1982年起,我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UCSB) 攻读博士,跟他念了三年。樊先生所证明的“不动点定理”及其等价形式“极小极大定理”,被精通数学的美国经济学家德布鲁(Gerard Debreu),成功应用于经济学的“一般均衡理论”,并因此获得198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程先生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1990 年代,程先生在“经济数学”领域,下了很大功夫。
2000年以后,他的关注点转向自然疗法,与我通话内容也随之变化。他向我这门外汉科普自然疗法。他既钻研理论也身体力行,颇有心得,还曾参与国际自然疗法的学术交流。赴美前,他特地来电告知,可见其投入之深。
以上所述,皆在得知程先生仙逝之后,缅怀旧谊,追忆往事。大劫难中,我目睹无数师长被批斗、蒙羞,忍辱求全者不乏其人。多数人明哲保身,“好汉不吃眼前亏”,低头认罪,以免皮肉之苦。而唯程先生,傲骨铮铮,既不低头,亦不认罪。即使造反派学生们把沉重的“黑帮”之牌、以铁丝悬挂程先生颈间,他仍昂首挺立,不肯屈辱己身,不肯低下高傲的头!
我钦佩他的顽强与不屈,那种宁死不低头的硬汉精神。我也喜欢与他交谈,无废话、无虚言,句句发自肺腑。谁是好人,哪个坏蛋,他一针见血。程先生一身正气,谈吐举止皆具古风,既有士人的风骨,也有文人的风流。音容虽杳,风范犹存,令人长怀。
2025年6月24日 初稿,7月11日再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