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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切、纯粹和求真——痛悼傅国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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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得知傅国涌先生去世的消息,震惊、难过。今年初我们出版《民主启蒙对话录:许良英、李慎之通信集》时,特意请他写了序,他当即应允,一挥而就。通过与读道社的合作,我们也刚把他的两本新书带到美国市场。58岁的年龄,正是思想之火熊熊燃烧的时候,我们期待他更多好书问世,可惜他就这么突然地走了,令人唏嘘。愿傅先生安息[Worship][Worship][Worship]


重发这篇傅国涌为《民主启蒙对话录》写的序。在最后一段,傅国涌这样评价许良英、李慎之两位先生:“‘以平常心,做平常人’,在有限的人生中坚持独立思考,追求自己的理想,这八十三封质朴的书信留给世界的不是什么高深、晦涩的大道理,而是平常而真实的思想,是两个不愿苟且度过余生的心灵彼此的碰撞,因其恳切、纯粹和求真的力量,在他们已离开的岁月中依然可以不断地激起回响。” 用在他自己身上,同样恰当。


“以平常心,做平常人”
重读《八十三封书信》

 

傅国涌  

许良英和李慎之两位先生的通信集,二十多年来我不止一次地读过。这些信写于19982月到20034月,许先生从78岁到83岁,李先生从75岁到80岁,因李先生的猝然离世而中断。这是两个历经20世纪风风雨雨、在毛泽东的“绞肉机”里滚过来的老人,在两个世纪之交的思想对话,显示了极为罕见的真诚和直率。那时,许先生跟我也在通信,他常把两人的通信复印一份随信寄给我。在李先生离世不久,我曾写过一篇长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凉”——从李慎之与许良英的43封通信解读李慎之晚年思想》。本来打算再写一篇解读许先生晚年思想的长文,一直没有下笔。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当初讨论过的问题不仅没有过时,现实甚至比他们在世时更为不堪,这或许是他们没有想到过的。他们最关心的就是中国的民主转型,反反复复讨论的就是民主和启蒙等问题。对于具体的人、事及对转型的期待等,他们之间也常有不同看法,许先生的直言不讳,眼中容不得沙子,在这些信中也表露无遗。

他们在书信来往之初,就讨论过求真的问题,因为李先生说英文中truth(真理)这个词是“价值中立的”,是近代中国人将它变成“有崇高价值的词”。对此,许先生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们想起了各自母校的校训,许先生毕业于竺可桢时代的浙江大学物理系,李先生就读于燕京大学经济系。许先生说浙大的校训“求是”,首先是因浙大的前身为求是书院,但竺可桢校长给出了极精辟的解释,“求是”就是“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李先生说燕京的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是相连贯的,必须有自由才能得真理,然后服务于人类。他们在民国接受的大学教育成了他们生命的底色,对于他们重新反思自己走过的道路无疑是不可忽略的。

年轻时他们都被共产党吸引,并投身共产革命的洪流,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当时许先生在中科院,李先生在新华社。李先生自称1959年底、1960年初就“彻底觉悟”了,他说当时用《封神榜》中哪吒的一句话对自己说:“削骨还父,削肉还母”。许先生多次讲自己对毛泽东的迷信到1974年才破除,1987年才最后从马克思主义的框框中跳出来。他们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加入共产党?许先生说不是为了民主,而是为了彻底解决社会不公。李先生说早年的选择主要是受到民族主义和平等思想的影响,也不是为了追求民主而加入共产党。从年龄上说,他们这一代正是中共建立政权的基本力量。1949年,他们分别是29岁、26岁,正处于生命最好的年华,却已是“老革命”。

而在生命的暮年,他们念兹在兹的就是中国何时告别极权,走向民主。1999年,李慎之在写下《风雨苍黄五十年——国庆夜独语》前的一封信中说,中国至今仍在专制主义统治下,他称之为“后期极权主义社会”,“最理想的办法是和平进化,但是可能性几乎没有。国内外现在都没有‘爱国志士’,有的只是利禄之徒。……从中国到外国,再从外国到中国,感到的只是极度的孤独。”

许先生在回信中说:“这些肺腑之言使我感到伤心,也有点意外。我觉得你对现实是过于悲观了。表面上中国这块几千年来沉积成的板块是坚不可破的,但在整个人类文明洪流的不断冲击下,早已在逐渐溶化中。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心是不可侮的。”他想起1976年和1989年天安门广场上激动人心的场面,相信人心不会死,“爱国志士”在他相知的朋友中就不少。这里所说的“爱国志士”当然是指以追求民主、人权并付诸于行动的人。

和李先生不同,许先生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尤其“六四”以后,深深介入了中国的民主人权运动,并成为其中最有感召力、也是最坚定的推动者,并不只是一个书斋里的冷静的思想者,同时也是一个热情的负责任的行动者,交往的范围超出了知识分子的圈子。他在信中说:“虽然近十年来我的处境相当困难,文章不让发表,电话一直被窃听,还曾一度遭软禁,不少人不敢同我来往,但我始终没有感到孤独。相比之下,你的处境与我有天壤之别,你每年发表这么多文章,又有这么多人争请你写序,显然,理解你和仰慕你的人是很多的。……总之,我觉得你决不是‘孤独’的,至少我和我的一些朋友都是你的知音,我常常把你的一些精彩的文章向朋友们介绍。”

这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之所以一直笼罩着李先生,他自称这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孤独。我以为这是有生之年看不到转型的希望所致,他在接下来的回信中说,中国人要拥有有自由、有法治的“像样的民主”,“以中国人素质之低,如果那能在21世纪末,或者22世纪初达到,我就可以死而瞑目了。”对于生于1923年的他来说,那是遥不可及的。

直到20031月,他在信中又一次提及:

 

进入新世纪后,我常说两句话:(1)对中国之实现民主,我能否及身得见,比较悲观;(2)对中国能在21世纪上半期实现民主,我基本乐观。不过,我之所谓民主,只能指废除一党专政,建立民主框架而言,并非指充分民主。实现充分民主,最乐观也需要到21世纪末。

 

许先生几乎不作这样的预期,曾多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但历史往往有无法逆料的突变,如1989年东欧和苏联的变化。对历史真正有使命感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困难是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同时也应该有坚定的信心。”他说:“没有广泛、深入的民主思想启蒙,没有公众的自觉,民主不过是空话。”这也正是他长期以来身体力行的。

20006月到8月的书信往还中,他们讨论了唐德刚的“二百年出历史峡谷”说,从1840年算起,还需要四十年。对于这一预言,许先生不以为然,认为历史的变化常常是难以逆料的,唐德刚的论断并无任何科学论证,不值得认真对待。并举例说,列宁在1917年二月革命前的几个月还说过,有生之年看不到俄国会爆发革命。19894月之前也没有人预见到中国会爆发规模空前的学生民主运动。他又一次提及自己的乐观情绪正是基于1976年和1989年亲眼目睹的两个历史画面。

李先生很感动,回信说:“你的信好比寒夜的爝火,给了我一点光明,一点温暖。”在严酷处境中千锤百炼过的许先生身上,我们能感到一种无法摧毁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很少人具备的,在“六四”之后的岁月里曾安慰过、振奋过、激动过许多处于逆境中的人。此外,他是学自然科学出身的,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极为认真、严谨的态度,对一词一句更遑论对人对事都一丝不苟。读到《风雨苍黄五十年——国庆夜独语》,他大为叫好,但也直言,此文对邓小平的分析,“似温情乏力,没有到位。”对于“提高人权是世界潮流”这一表述,他认为人权只有“有”“无”问题,并无量的差别,“提高”似应改为“尊重”。李先生信赖他,几次在信中要他以三五百字写一个民主、科学“最准确、最完备”的定义,要他以最简单的文字回答民主的必要条件、民主的充分条件是什么。他说自己不习惯给一个概念下定义,只考虑概念的内涵。对于“民主的充分条件”,他推敲了两天,还是觉得在“必要条件”之外寻找“充分条件”,在现实世界上似乎不可能。对于民主概念的基本内容和保证条件,他早在198958日就在《世界经济导报》发表的文章中列举了八条,以六百字说清楚了。

李先生说自己80年代“不著一字”,“90年代以后越来越宽松,才开始打些擦边球”,也不过一年写几篇文章而已。他一再说自己只能“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他的心里话,如今读来,更有一种悲凉,“悲凉”、“悲观”这些词也是他不止一次提起的。在199834日的信中说:“我其实是很悲观的,我已不敢说什么‘启全国人民之蒙’的话,只敢想能刺激一下‘一小撮知识分子’,予愿足矣。”对于启蒙首先是知识分子的自我启蒙,两人可谓不约而同。为此,许先生从80年代中期开始就和老伴王来棣一起致力于民主的研究,想以余生之力完成《民主的历史和理论》(未完成的遗作正式出版时取名《民主的历史》)。而李先生则提倡公民教育,还想编中学公民教科书。他一再表示对许先生的钦佩,称其为“坚定的民主主义者”,“在这方面,事实上当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为我之师”。

2003123日,离他生命的终点已不足三个月,他写了一封长信给许先生,透露了重写中国近代史的初步意见:“首先,我认为一个民族最重要的创造是其政治制度,经济、文化、国民性都由之决定。”他打算由此切入,写出一个大纲来。许先生在回信中表示认同,只是说了一句:“政治制度的形成,还是受制于经济、文化等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这封信,当时,许先生就复印了一份寄给我。不久,我到北京,在李先生的家中闲聊时,谈起他的这一观点,我说多年前在卢梭的《忏悔录》第九卷读到过这样一番话:“我已看出一切都归源于政治,而且,无论我们作什么样的解释,一个民族的面貌完全是由它的政府的性质决定的。”他说没有看到过。我相信他是在长期痛苦的思考中形成了与卢梭相似的看法,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发现,迄今还未得到中国知识界足够的重视。

民主何时到中国?李慎之离世二十多年、许良英离世十多年之后,两位先生讨论的话题不知道还有多少国人在意,世纪之交那种朦胧的期待早已化为历史的灰烬。再次重温许先生信中的这些话,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我深切体会到,建立民主制,不同于专制政权的改朝换代,倡导民主者,必须以平常心,做平常人,决不可以‘领袖’和‘开国元勋’自居。可惜在中国,这样一个极平常的道理却知之者甚少。”

同样的话,他在给许多人的信中曾一而再地说过。“以平常心,做平常人”,在有限的人生中坚持独立思考,追求自己的理想,这八十三封质朴的书信留给世界的不是什么高深、晦涩的大道理,而是平常而真实的思想,是两个不愿苟且度过余生的心灵彼此的碰撞,因其恳切、纯粹和求真的力量,在他们已离开的岁月中依然可以不断地激起回响。

                                           

                                                      202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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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angbin

    我很奇怪:马克思的整体思维是基于西方文化的基本概念,自由。马克思主义从来不等于列宁主义。马克思甚至说过:“我本人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些都是目前高科技手段不难查阅和理解的。马克思本身是学者,纵使从今日角度来看马克思的著作有很多错误,也无法更改,而且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来没有更改他们的著作的丝毫想法。这本身就是一种学者的风范,让历史和后人去检验他们的思考轨迹,以利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德国人从来没有因为马克思的理论而贬低马克思。在德国人尊崇的十大名人中,马克思名列前茅。明明是列宁主义对世界形成的破坏,为什么一定硬要把这些罪恶加在马克思的头上?请那些大骂马克思的人,去读一读马克思的原著,不要跟着一群乌合之众胡乱喊叫。特别是那些自称为“先生”的人。不要把无知带进你的坟墓。


    悼念傅国涌先生!英年早逝,实出我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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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俞先生

    李慎之和许良英都是党内能够进行独立思考的高级知识分子和思想者。他们两个人的思想碰撞产生了共鸣。他们拥护自由和民主的理念。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还是普通的思想者。就像傅国涌先生所说的,以平常心,做平常人。如果需要讨论理论问题,还是要有哲学家。很多问题需要哲学家出场来解决这些问题。例如,讨论平等和自由,人们经常提出互相矛盾的观点。要平等,就没有自由,而要自由,就没有平等。保守主义哲学家提出过这样的观点:行政体系和军事体系内部都有等级秩序,就是没有平等,但是,人们都能接受。乌托邦思想家全然不顾这样的逻辑辩论,认为将来的社会能同时实现自由和平等,完全没有问题。实践的结果显示,问题太大了。在乌托邦社会里,既没有平等,也没有自由。乌托邦社会就是极权主义社会。

    如果现在有学者研究人类社会,发现马克思的理论是错的。而且该学者有充分的理据证明马克思的一整套理论全是错误。而且这个学者的思维能力远远超过了马克思。该学者提出的一个有关人类社会演进的理论比马克思的理论更有说服力。甚至在整个世界上找不到能够反驳这个新理论的人。如果这样的理论传播到中国,中国的自由派学者跟马列主义保守派展开争论,共产主义领导人怎样面对这样的局面?是欢迎讨论,还是坚决武力镇压新理论或新思想在中国的传播?我个人认为,只有新的思想理论体系的诞生才能改变中国的局面,才能冲破极权主义的顽固统治,社会因此才能走向光明和摆脱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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