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之上》(短篇小说)
《泥土之上》
------写给那个从未走远的背影
(作者:Alice·F)
他出发的时候,一夜的雨刚歇,天际只泛出一线微白。他的身影,先是被晨光勾勒,随后渐渐隐入起伏的山峦。
他穿着儿子为他新买的解放牌球鞋,穿越三个小镇,坐了五十分钟摇晃颠簸、停停靠靠的公交,又步行二站地。最后才找到市区这家小书店。
抵达的时候已是下午,天依然灰得像一张被人在雨棚下踩过的旧报纸。
六十岁的人,脸被北方的风吹得像土墙,硬结、开裂,却仍保留着一丝温度,像极了罗中立画中的《父亲》。
不同的是,他穿着木绿色旧雨衣,里面的浅色衬布像伤口的翻边,左边兜口还破了个小洞。雨衣上挂着往昔的旧水渍,一道一道,像旧时光的年轮。他的鞋一路踩过泥泞,溅上的泥点像斑驳的地图。
他手心攥着一张折得起皱的传单,那是书店的宣传页:“海归新锐作家XXX新书发布会,主题:如何书写自己的命运。”
他虔诚地、默默的站着,像等一场祥瑞的飘雪。
他没进去。他不想让发布会上光鲜耀眼的孩子为难。那湿着的鞋还裹着半干的泥土,会影响孩子的“体面”。他尤其怕自己唐突的一推门进去,儿子看到他来了会突然哽咽,说不下去。
他只是确认。那个背着行囊走出乡土的少年,真的成为了一个眼里有光的人。这场新书分享会是首发,儿子专门请了昔日母校的几位老师、校友,几乎座无虚席。
他静静地站在窗外,他压根不想告诉任何人儿子成了什么人。
小书店的门被几位男孩推开,他们兴奋地抱着签过名的书出来,从窗户经过,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个雨棚下靠墙站着的男人身上。
见有人经过,他干咳了几声,掏出一小包褶皱的纸巾擦了擦脸上、手上的雨水和灰尘,手背上的灰印如同水泥结痂洗不掉的印子。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热心的年轻人:“大叔,您找人?”
他摇头。
那人又问:“您也喜欢这位作家?”
他望向窗里那个讲得眉飞色舞的年轻人,点头轻声说:
“嗯。”
远远的,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个自己曾背着走过风雨的孩子,像看一颗终于穿出土壤的种子,开在天光下。
儿子出外求学期间他总共病过两次,而且都还病得不轻,一次是胃穿孔,一次是肺部感染严重,前年那场冬天差点就走了。那年他在ICU躺了两晚,醒来第一句话是:“我得等我家那个回来。”
每周一次的国际长途电话,互相都报喜不报忧,他总说不疼。“人生到头来,是一段段沉默的守候。”他硬是把疼痛埋进沉默,把盼望放进梦里。
他曾在钢筋堆上偷偷翻过无数次儿子刚出版的新书,虽然读不懂,书页潮湿,满脸是汗,他也舍不得合上。他年轻的时候——也许称不上年轻,只是比现在活得更不懂得疼——在工地扛过水泥、搬过沙包,冬天脚底冻裂,夏日被烈日烫得一层层脱皮。
而今天,他只为一个人而来。
他站在玻璃窗外,看见台上的那个年轻人——白色衬衫,说话带着手势,他认得,是他养大的。他记得他小时候脖子后面那颗痣,哭的时候眼角更像他妈。
从初中起,儿子就跟随父亲工地打零工。父亲不准他喊苦,说:“咱是吃粗粮长大的,不能走歪。”
后来他考上位于市区的省重点高中,白天上课,晚上送快递、搬货、写作业。再后来,他成了高考状元,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再后来他出国。
第一次离家,母亲在小车站递给他一袋炒米、自己舍不得吃的上个月邻居家孩子结婚时送的十粒一小包的喜糖。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张银行卡塞进他的手心:“你用吧,是我攒的。”
他第一次出国,那时父亲还从未刷过卡。
去美国的第三年,父亲第一次得病,严重的胃病。真的疼了,父亲才会对村里堂弟低声交代:“别告诉他,等论文答完。”
博士毕业后,孩子在那边留了下来,娶了媳妇,还写了书。
那年冬天他住进了医院,村里人都以为他熬不过。但他挺了过来。他说:“我要看看那孩子有没有把他说的事,都做到了。”
后来,母亲去美国带孙子。他没有去。他不识字,不敢飞。怕自己在飞机上听不懂广播,怕走错登机口,怕浪费钱,怕这怕那……
他电话里大声说:“爸,我来自泥土。放心,我会回来的。”
儿子很少写信,偶尔写一封简单的家书,父亲会用儿子为他买的放大镜,一行一行地“读”,包括这本新书……
儿子对他说,书里写到小时候在工地吃干饭的日子,写到父亲的汗珠、母亲的手茧,写到冬夜工地旁的咸面汤,雨天的布鞋,也写到出国前那句哑着嗓子的告别。
种种细节每每都能触碰到泪点,但父亲不哭,只不过他那缺牙的嘴唇倔强地嚅动着,他的喉咙发紧像在吞咽水泥块,低声说:
“我知道,你还记得……”
于是今天他来了。
分享会到了尾声,灯光还未熄。他转身离去,路灯将他的背影拉得又瘦又长,那背影,不惊艳,不光鲜,微微佝偻却有一种不可动摇的挺拔感,就像他年轻的时扛过水泥的肩膀,扛着沉默的爱和岁月的重量。他的脚印像是从泥土里生出的碑铭。
有人拍下他的背影,发到网上,写道:
“有个农村老人,站在门外听新书发布分享会,又默默走了。”
评论区有人写:
“脚踩泥泞,仰望星空。”
也有人写:
“一个仰望星空的人,脚下,永远是泥土。”
那本书的封面是儿子亲自设计的,深蓝色星空下,一个站在原野上的背影——
像极了他。
“人是为了仰望星空而生,但必须一步步走过尘土。”
他知道儿子有出息。儿子也知道自己从未停止仰望,也从未脱离泥土。
尾声 · 儿子的独白
我站在灯下,看见他了。
他没有走进来。他像往常那样,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永远不多一句话,永远不添麻烦。风吹过他破旧的雨衣,像吹过一个沉默的纪念碑。
我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
哪怕隔着玻璃、隔着一场雨、隔着岁月,他的肩膀仍像我童年夜晚靠着的土墙,带着体温、带着力气。
我没出声。我怕一出声,他会躲开。
他总是那样。把最重的爱藏在最轻的沉默里。
他常说:“孩子,你得走出去看看,走得越远越好,飞的越高越好。”
可他不知道,我越往远处走,飞的越高,越想回头看那片泥地,那里种着我一生最柔软的部分。
“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想离开,最后终于明白,原地等待的人最不容易。”
我出国读书,写论文、讲哲学、谈制度、论未来。写人类的自由与社会的公平。但我始终不敢写他。
因为我怕我写得太差,亵渎了他那一身沉重的汗水与土地。
他是我最深的根。
他来看了。他没有走进来。他怕我为难。他怕别人投来的目光。他怕他破鞋上的泥巴,沾上了我光鲜的人设。
可我想说:您可以走进来的,爸。
我父亲一生没有念过几本书,却以他最笨重的身体,替我举起过星空。他在工地上搬过砖,在楼板下泡过水,在夜班后煮过咸菜泡面,开水榨菜就着馒头,腐乳、红辣酱伴着白米饭。他身上不带光,却是我所有光的来源。
如果我能对那时的他再写一封信,我想这样说:
“亲爱的老爸,
您教会我的不是努力,而是尊严。
您用脚下的泥泞,换来了我抬头的星光。
我的世界已经很宽广,但您是我世界里最安静、最不可替代的存在。
如果可以,我愿意您走进来,坐在第一排。
我会念您当年说过的一句话——
咱来自泥土。
您,是我最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