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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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诗可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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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史学家李零先生著书孔子,在其名前冠以“丧家狗”引起国人颇不自在,盖因“圣人”光圈与“丧家狗”这一在现代汉语中之贬词实难相容。殊不知在古代语境“丧家狗”倒还中性,一个大族办丧事里外忙碌,家狗无人约束到处串门“自由”降临。这是笔者写此篇杂文之始需引孔子话语,却对其如何称呼产生困惑,念及此,笔者参照名片格式姑妄称这位先哲为“鲁国殡葬业者”,因深谙礼乐排场的孔子早年从事过丧葬“相礼”为业倒也不无道理。


     鲁国殡葬业者孔子曾劝其学子多读诗,“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寥寥数语,道尽《诗》之功用:激扬志气,洞察世情,凝聚人心,抒泄幽怨。在孔子之年代,“诗”只指《诗经》,既然孔子提倡读《诗经》,将孔子推上“圣人”的西汉就编纂出“孔子编订《诗经》说”,由太史公写入《史记》。然《左传》便露出破绽:吴公子季札观周乐于鲁,乐工所奏《诗》篇已粲然大备,可那时孔子年方十岁?清代学者持“动态史观”,深知古书传抄易讹,孤证难立。故《诗经》实乃“非一人、非一时、非一地”之成书尚且客观。


     提及“诗可以怨”不由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钱钟书先生写过以《诗可以怨》为题,作为访问日本汉学界之讲稿。全文中心论点为“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多出自苦恼忧愁,钱先生深入浅出而举重若轻,先以“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说皆为‘痛苦使然’" 起头,然历代文人亦有此现象,司马迁“发愤”之说,至刘勰 “蚌病成珠”,再到韩愈“不平则鸣”,一一道来如数家珍。此文融通中西,抉发文学中“悲怨”审美之共相,可谓是先生晚年比较文学的杰出之批评文论。广义上的“诗”当属于文学范畴,笔者在《诗之简史》由详细阐述,本文作为其“外传”倒也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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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藏《钱注杜诗》常翻阅打发时光,忽想起古人评杜诗有“诗史”之说,查询资料发觉当代莫砺锋先生亦有类似评论,然则“诗可以史”吗?严格说诗与史水火不容。诗归文学,《毛诗序》唯对照《诗经》得出“以赋为先”,孔颖达主张“直言为正”将诗抬举到儒家经典崇尚高度,六朝钟嵘依照汉魏以来诗风重视“比”“兴”,以“文尽意余”将诗归为文学逐渐被后人接受。将诗请下“神坛”,回归文学本质恰是唐宋诗词辉煌之起点。然钟嵘没有遇见李杜,苏辛似有不幸,钟嵘只是“钟嵘之格局”,但钟嵘以“文尽意余”作成一把“戒尺”影响后代文学实属深远。于是乎何谓文学?

    萧统编《昭明文选》对文学作了定义近乎完美:

     “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

    事物记叙依靠构思,“义”为“文义”,文人的才能修养和学术观念是依靠文辞来表现,萧统以此定义区分文学和“经史子集”之非文学。文学魅力在于构思,作者以自身之学养构建给读者一个想象空间,完成“文尽意余”之诠释。而“史”广义上对过去事件的记录,研究和解释,以此形成陈述,立论和立场。华夏历代王朝均重视修史,文人亦为参与修史而得成就。一个王朝都热衷于修上一代王朝之史,一来体现自我“正统”,二来企图删除对本朝不利之史料,这便由陈述至立论和立场三者之间关系,而无论为本朝吹捧至如何伟岸,立场为本朝服务,陈述可以删留而容不得构思,这就是与文学最大的区别。


    首先提出“诗史”这一词者晚唐五代孟棨,他在围绕诗人相关叙述的集子《本事诗》有这样记载“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禄山之难” 即史上影响深远的“安史之乱” ,在这动乱之际子美及其一家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他从长安至洛阳,再到甘肃秦州,同谷,最后入蜀辗转多地,亲历动乱带来之巨大苦难和民生凋敝之景象。“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成就子美之诗之所以称为“诗史”。杜诗在古典文学中之地位无需赘言,“子美七律独步天下。”比较其他诗人之金句子美亦有,而其巅峰成就还在于具有汉赋风格的大量平铺直叙之后的凝重风范。后人注杜诗者甚多,被誉“千家注”。杜子美人格魅力至今仍为后世敬仰,南宋朱熹将子美和诸葛孔明,颜真卿,韩昌黎,范仲淹合称“儒家五君子”,而子美与其他贤人相比谓唯一布衣者,他饱受底层庶民生活之艰辛,忍尽亲人之死别和离散。安史之乱不久,子美路过潼关目睹战乱之惨烈,“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第二年子美由凤翔到鄜州探望家人,沿途“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推门而入却是“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他为家人觅食 充饥空手而归时,“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战乱留下的生灵涂炭民生凋敝,在官史《资治通鉴》里只是一组冰冷的人口数字:天宝十三年即754年5288万,至广德二年即764年1690万。王朝修史如织锦,“金线绣龙纹,暗处藏败絮”。《旧唐书》记载安史之乱不过“玄宗幸蜀,禄山僭号”八字。子美笔下有“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更观《石壕吏》,老妪“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的嘶哑哀鸣,连一个体弱老妇亦不放过,而史料只录四字“征丁十万”。子美笔下之字字句句和冰冷历史有何关系?


    首次将《诗经》以文学作批评的明末哲学家王夫之先生在《诗绎》中明确反对“诗可以史”: “夫诗之不可以史为,若口与目之不相为代也。”他是从两者性质与功能上明确将诗与史划清界限。莫砺锋先生在其《杜甫》讲座中认为,王夫之观点之所以不成立,实为王本人在讨论史学时引用杜诗。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原句是:“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花门”指西北回纥民族。“乱大防”即打乱了原本皇朝对外来民族之防御总策,其危害深远。


    初唐以来朝廷对外域民族都报以敬而远之的绥靖政策,安史之乱中唐军因兵力乏溃不得已两次请求回纥借兵援助,最终在763年击溃史思明之子的叛军。肃宗原本依协约谢赏回纥,但没有兑现,引起回纥军在城内烧杀抢掠。子美有《诸将》五首其二曰: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

       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

       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

       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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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狼入室”后果确是不堪设想,然无回纥相助,肃宗有回长安之可能吗?若李唐王朝改姓中亚突厥,岂还有赵宋什么事?历史之讨论不是本文之意,而王夫之读史抱有和子美同样观点,而这里是否为莫砺锋先生所主张的王违背“诗不可以史”之论据?笔者认为,王夫之在《诗绎》中提出“诗不可以史”为针对“历史之陈述”,而在《读通鉴论》里引杜诗论史为“历史之立论”两者并不矛盾。何况杜诗以白描手法,巨细靡遗呈现战乱景象,在某种意义上有“以诗补史”之效。

 

    历代诗人以诗论史大有人在,而大部分属于站在现实诗人立场回观以前历史,开创咏怀诗之先,为笔者喜爱的魏晋大诗人阮籍之《咏怀诗八十二首》引历代诗人仿效,左思亦有《咏怀八首》,至唐宋李杜,东坡介甫等比比皆是,若以史之定义判断,这些咏怀诗应为“史之立论”或“史之立场”范畴,与杜诗有所别,子美身处一个动荡年代,是唐史乃至汉史中之大历史时代,其次子美诗格入圣,诗风平铺直叙其身处之境,善于将抒情压藏在字句之下,再者子美非朝官将相而是为深入底层社会之布衣,比朝中刀笔吏更接近真相,而以上之特殊性淬炼出非杜诗而不能为之的“诗史”。


    行文至此,孔子之“兴观群怨”言犹在耳,钱先生“悲怨”之论余音未绝,而子美笔下那轮“寒月照白骨”之清辉,或穿透千年史册之尘埃,投射在“诗可以史?”之诘问上, 诗可以史之咏怀或怀古,而不可以史之陈述。杜诗之独特之唯一无法否认其“诗史”之诠释。笔者想来,古有子美是后代你我之万幸,是汉语之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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