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年间》(中短篇小说)
《木槿年间》
(作者:Alice·F)
第一章:花开如旧,岛无回声
济州岛,五零年的春末。
韩允澈坐在医院后山的一角,身旁是一株还未盛开的木槿。山风吹过,它的枝丫轻轻颤抖,欲言又止的样子太可爱。
每经过一次他都会默数,这株木槿每天清晨会开两三朵淡粉花,傍晚便卷起花瓣,第二日早上,又是新的。
一日一谢,一谢一开。开得短,谢得快,却从未停下。
他曾无意间带着迷茫的眼神望向窗外问护士们:“你们觉得木槿像什么?”
有人说:“像山间晨雾?抑或草间的露珠?”
有人说:“像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有人笑:“像小孩子哭着还笑的模样。”
有人说:“像轮回。”
他似是而非地点头,却始终没说出自己心里那句。他觉得,木槿像他胸口那个胆小的、克制的声音——
“我喜欢你,但我怕你死。”
澄雅第一次出现在那棵木槿花前,是一个黄昏。天边微微泛着金,风从东边吹来,树影在草地上摇成薄烟。
她穿白制服,碎花裙被包裹在内,走起路来才能瞅见裙子摆如扇子折叠之美,她手腕托着一本《李箱诗选》靠在左胸。
他也在,可她没朝他看,只是捋压住裙后摆蹲下身,轻轻地摸了摸木槿的叶子。然后才对他说:“听说木槿很胆小,一到夜晚就把花合起来了。”
他干咳了一下说:“它不是胆小,是太诚实。”
她抬眼:“你也是这种人吧。”
他有些愣,没接话,只看着她指腹抚过的花瓣——淡淡粉红,带点深浅不一的紫色,边缘柔软,却有些颤抖。
那天傍晚,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陌生的颤栗,不是来自她的目光,而是来自自己。
他害怕自己喜欢她。
不是因为不该,而是因为——
喜欢,意味着有失去的可能。
医院后厨起火的那夜,他在烟雾中找到了她。
她没喊救命,只是蹲在角落,一边安抚一个惊恐发作的小孩,一边往自己脸上洒水。她的睫毛上凝着烟灰,眼神依旧镇静。
他扑上去,用军毯裹住她,抱起孩子一把拖住她冲离火海。身后天光像一把熔化的刀,切开他们中间尚未说出口的一切。
火扑灭后,他背对众人,一点点替她擦去脖颈上的焦黑灰渍。她轻轻拉住他的手腕,没有说话。
那一刻,他几乎就要亲吻到她了。
但他没再往前一小步。
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看着一个人走进火里,又独自走出。
“我不能爱她。”
他告诉自己。
“我若死,她会孤独;她若死,我会废掉。”
他想:
如果世上有一种爱,是在不能爱的时候,仍然替对方保留全部生命的尊严,那就这样吧。
那晚,木槿花悄悄闭了。
第二天清晨,花又开了三朵。
允澈路过它时,蹲下来看了很久。忽然觉得那花不是为人开的,而是为那些说不出口的情意开的。
风吹来,他忽然问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就不爱她?
还是,我爱得太深不敢说出口?”
第二章:她总是先说“没事”
一年后年的初夏,济州岛东南医疗区。
四月下旬,海风带来陌生的火药味,军车频繁出入,医院的白墙被震动得微微发响。天空是压抑的青,像是一场战火正在天的边缘低声翻滚。
朴澄雅推开病房门,手里捧着一束未系好的绷带。门内躺着一个刚从济川撤退回来的伤兵,脸色铁青,左腿缠着粗布,血透成浓褐色。
她低头替他清洗脓液,神情极其温柔。对方忽然抽搐地低声喊出一句:“别靠近我……我杀过人。”
澄雅一顿,手却没停。只是用更轻的力道说:“我知道。”
那是她的本能——对恐惧不否认,对痛苦不责怪。因为她自己,也早已学会不指望世界温柔,就自己温柔一点。
她不是天生胆小,但总是先说“没事”。
学生时代,有人抢她座位,她笑着让开;课本被偷,她默默补抄笔记。后来做护士,手被烧伤,她只轻描淡写一句:“皮外伤,不碍事。”
但她的心里,其实堆满“有事”。
她害怕战争一来,所有温柔都无用;她怕自己爱上的人,明天早晨会被军车带走、再不回来;她怕她这一生,连一句“我爱你”都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就已断气。
她怕得太久了,怕到最后只剩一句:
“我不说,就不会失去。”
那晚,她发烧,是因为白天的煤气炉回灌。但她谁都没喊,独自躺在值班室,把热水袋贴在心口。她想起允澈,想起他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像木槿花刚刚合上的时候,幽暗又温柔。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她知道是他。
他敲了三下,没多说话,只放下药和温水,又坐了下来。
两个小时,风吹过窗隙,他没动。她终究还是开了门。
他没问为什么。他只是站起,试探性地把手背贴上她的额头。她颤了一下,没躲开。
那手指凉,却比她的额角更稳。
她轻声问:“你……你为什么会来?”
他说:“你说过你不怕风,但你怕雪。”
她忽然红了眼眶。她从来没想过,他连这句都记得。
她低头,忽然抱住了他。像是终于认输了一样,像是一棵木槿在风雨中被轻轻扶正,靠上了一道安静的篱笆。
她知道,这一刻她不是在索取安慰,而是在告诉自己:
“我也可以要一点。”
他们没有说出“爱”字。
他们只是贴在一起,听彼此的心跳,像日落前最后那点光,浅浅的,不够热,却照亮了半个病房。
次日清晨,她独自回病房时,经过那株木槿。
夜里雨下过,但它仍只开了三朵。
花瓣边缘,有几滴不知是露,还是泪的痕迹。
她站了片刻,低声说了一句:
“你会开多久呢?别太早谢啊。”
第三章:离开之前,她没有说再见
又一年后的月初,济州岛最后一夜。
天空低垂,像是被火舌舔过的铁幕。医院收到通知:医疗队必须整编北上,支援釜山战区。
那天夜里,澄雅没有值班。她却一整晚没有睡。
她没有打包太多东西,只把《李箱诗选》和一支写了三年都未寄出的钢笔信件轻轻放进帆布包。她收起护士帽,把那朵快谢的木槿花夹在笔记本里。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要走。连他也没告诉。
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她知道:
一旦说了“再见”,他就不会让她走。
她在小礼堂门外看了他很久。
他坐在钢琴旁替伤员改写诊断书,灯光映在他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柔和与疲惫。他偶尔抬手推推眼镜,鼻梁上那道淡淡的旧疤,在她眼中竟像是某种熟悉的标记。
他是她在这个岛上唯一的依靠,像木槿初开的早晨那样微微发光,却永远站在一段距离外。
她想走近。
又止步。
她忽然想起童年时走丢的一幕,雨中的街角,她不敢喊母亲的名字,怕一喊,就真的找不到了。
现在她也不敢喊他的名字。
怕一喊,自己就不会走了。
那晚她路过那株木槿时,惊讶万分,它正开着五朵!
风很大,花枝摇晃,却没有一瓣掉落。她蹲下来看它许久,轻声自言自语道:
“你不知道,我从没奢望能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山路的尽头。
风从西面吹来,吹起她的裙摆,像风吹开的花瓣,也吹散了最后一点迟疑。
他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她走了。
行李间空无一物,桌上的茶杯还温热。
第五章:木槿落时,不见归人
第三年的初夏,济州岛,西侧疗养院旧址
岛上木槿又开了。
今年花开的比往年都迟,风也比往年冷。旧院落无人打扫,墙缝里爬满青苔,碎石缝中一株木槿倔强地吐出花苞,在清晨里轻轻绽开。
韩允澈已回到济州,作为岛上志愿医疗队的顾问医生,每月来几日例行巡诊。
这天黄昏,他站在诊所后坡,眺望那条被封锁多年的旧路,想起数年前曾与一位女子走过。
花开在他们身侧,那时他以为还能再见。
他仿佛等她等了十年。
?
下午,诊所接待一批新病患。他核对花名册时,余光瞥见等候区,有一位身影——背影纤瘦,穿旧款护士衫,站在院门口,脸隐在逆光中。
他心头一震,迟疑了片刻,刚要起身,却被另一个病人挡住视线。
等他绕过人群,那女子已不在原地。
他快步追出诊所,空无一人。远处山路拐角,有一个白色伞影一闪而过,但太远了,他没能看清。
那一瞬,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雪夜——
她走在他前方,没回头;
他想喊,却没有出声。
?
他回到院内,在走廊尽头那扇残破窗边坐下,望着夕阳渐低。风从山口吹来,吹落了一树木槿。
他低头,木槿花瓣就落在他的膝头。那一刻他才意识到——
他一直未说出口的,不是“我爱你”,
而是:“那年之后,我真的等了你很久。”
?
一周后
他又来巡视,翻旧病例时偶然翻到一张脱落的挂号条,日期模糊,字迹褪色,上书:
朴澄雅。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将那张纸放进衣袋,走出诊所,在那株木槿树下坐了很久。
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肩上,也落在无人归来的小径上。
?
尾声:风中花,命中人
多年以后,韩允澈还是未婚。
他调任首尔医科大学教授,学生间私语说他生性寡言,却格外温和,尤其在讲授战后心理创伤课程时,总会在某一页停顿很久。
有学生悄悄问:“教授,您有没有后悔过?”
他望着窗外初夏未谢的木槿,良久,只淡淡道:
“木槿花……开在夏初,谢在深夜。”
“它来得轻,去得也轻,没人听见。”
“像有些人,有些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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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再见她。
也许见过,只是没能认出。
也许,她真的来了,只是不再等他说一句“别走”。
也许——这世上最令人悸痛的重逢,
就是你终于看见她了,她却已经不需要你了。
“他真的等过她。
她可能真的来过。
只是,刚好风大,
彼此刚好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