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的形状》(短篇五则)
《想念的形状》之一
《掉色的红围巾》
(作者:Alice·F)
他们说,村子西口那户空屋每年霜降前后,窗台都会晾出一条红围巾。
不是谁的,也不是为谁晾的。只是风来时,那围巾会自己往阳光方向伸展,好像有人在屋里轻轻拉它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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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围巾原本属于阿昭,一个早年下放知青,后留下来教村里的孩子识字。他带来一口旧行李箱,里面除了一些新华字典和手抄课文,还有这条染得发亮的围巾——
那时候不多见,风吹过如一束火苗,在冬天的村道上招摇得不像本地人。
孩子们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会讲课,而是他会讲“课文背后的故事”。
他说:“王小二不是因为家里穷才背水,是因为他想路过你家门前多看你一眼。”
他说:“一棵樟树站在村口三十年,不是为了绿化,而是怕你放学回来时找不到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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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昭病了,肺里长了影子,慢慢地连说话都要喘一会儿。
那年冬天特别早,下第一场雪时,他坐在屋里咳了整夜,第二天,红围巾就不见了。
有人说,是村东的柳树精来取的;有人说,是风替他收走,带他走上回城的路;还有人说,那围巾就是他——只是“他变成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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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那户空屋门上贴着大大的“拆”字,却一直拆不了。
施工队的吊臂一靠近,机器就莫名断电。最后队长说:“别碰它,里面住着一个认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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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每到深秋,红围巾还会出现在窗台。
风来了,它自己微微扬起,像有人还在等你读完《最后一课》,然后看着你说完一句——
“你不必记得我,只要你想起那课文,我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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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有一年,一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在围巾下坐了很久,最后摘下耳机,悄悄念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谁了。”
第二天,围巾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张泛黄的旧讲义本,夹着一张字条:
“风带我来,风也会带我走。
若你还能教孩子读出诗的第一句,
那我的课,还没下课。”
《想念的形状》之二
《像风一样拐弯的茶碗》
外婆去世后的第四年,我才在老屋阁楼的破纸箱里,找到那只茶碗。
它有点奇怪——碗沿微微弯斜,像是风吹一口热茶时,茶自己侧过头;而碗底刻着一枚模糊的篆字:“归”。
小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归”。只记得她总在窗前,一边搅拌茶叶,一边说:
“茶要泡得像风一样——拐弯、留香、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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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茶碗陪我长大,但从未让我碰。她说:“等我喝完最后一口,就给你。”
可她走得太快,茶没喝完,碗也没给。
我埋怨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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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梦里,她却常出现,一身旧棉布衣裳,端着那只碗,不说话,只轻轻在窗边坐下。
每当梦醒,那种未喝完的茶香还会在舌尖绕半圈,就像她那句话:
“风要拐弯,人才活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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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远赴他乡打工,经历最难的日子。有天夜里在出租屋煮开水,竟听见水中响起咕哝的声音——像有人在搅茶。
我吓了一跳,跑过去——只是水壶微响罢了。但我的眼泪却莫名掉下来。
那一刻我知道,她的茶还在我身上滚动着,一圈圈,帮我拐过生活的那些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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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带那只茶碗回城。放在书架最上层,从不喝,也不擦。
有客人问:“这碗歪了,怎么不扔?”
我说:“它不歪,它在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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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有了孩子,讲睡前故事时常会说:“从前有个老人,她用茶碗讲了一辈子的道理。”
孩子问:“她现在在哪?”
我指着窗外,说:
“她已经喝完了茶,可茶香还没凉。她在等,等我们也学会,怎么拐过心里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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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那只茶碗,如今像一颗脉搏,静静躺在屋子最高处。
有时候风从窗缝钻进来,它会发出轻轻的一响——
就像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轻轻问你:
“你过得还好吗?水温够不够?拐弯了吗?”
《想念的形状》之三
《半张火车票上的笔迹》
她是在火车上认识他的——
绿皮车,慢得像一封写给未来的信,晃晃悠悠地驶入那个大雪封山的小站。
他穿一件旧军棉,靠窗倚坐着,手里捏着一枚干净的白桃核。
她拿着半张票,找不到对号的座,只好站在他的车窗前,摇晃着身子问:“你旁边有人吗?”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把那颗桃核放进了衣袋里,屁股内挪,腾出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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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程,他们没讲太多话,只在停站时一块下去买了杯热茶,分着喝。
她说:“票被风吹走了一半。”
他笑了笑,说:“也许另一个世界的人,坐着那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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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她再没见过他。那趟火车仿佛驶进了时间的雪里,再也没有回来。
她一直记得那半张火车票,票面上只剩下几个字:
“终点:雪峰”
下面一行笔迹,不知是谁写上去的:
“你愿坐到最后,我便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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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留着那张票,夹在一本旧书里。
有时夜深,她会拿出来看一眼,再把它轻轻放回——
像是把一个名字,重新压进心事的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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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多年后,儿子去旅行,寄回来一封明信片:
“妈妈,这个地方真像你说的‘雪峰’。有一列废弃的火车停在村口,没人动它,车窗上刻着一行很淡的字:
‘别怕,我还在车上’”
她的手一抖,明信片落在地上,和那半张火车票并排躺着。
风吹过,那行字像是从雪里又冒出来——
“你愿意坐到最后,我便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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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那半张火车票,如今压在她的茶几玻璃下。
没人看得懂那行笔迹,也没人记得那趟列车停过哪里。
但每当下雪的时候,她就会对着窗外的远山低声说:
“你下不下车,都无所谓了。
我已经把你坐进一生。”
《想念的形状》之四
《咳了一夜的留声机》
那台留声机,是爷爷生前留下的东西。
不值钱,老旧,针臂卡顿,唱片裂了好几道——可他谁也不许丢,说那是“他声音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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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年轻时是个音乐老师,教人拉小提琴,但自己从不弹奏。
村里人说他年轻时有一段“唱片恋”,恋的是城里一个学声乐的女人。
两人靠邮寄唱片互诉情意,一盘一盘地录,一盒一盒地寄。
曲调时高时低,像月光在破屋顶上流动。
但有一年冬天,那女人突然不再来信。爷爷去城里找她,回来时,带回一张空白唱片。
他再没讲那女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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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除夕夜,他总一个人把自己关进屋里,反复放那张空白唱片。
唱针滑过裂痕时,会发出咳嗽似的嘶哑——不是音乐,却像在说话。
我们问他:“你在听什么?”
他说:“她说她嗓子坏了,让我帮她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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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临终前的那晚,留声机转了一整夜。
家里人都听见它“咳”,一下一下,像是有个老人在屋里讲悄悄话,讲得断断续续,像怕被谁听见。
第二天,爷爷安静走了。
屋里留下一张唱片,上面贴着一张便签:
“愿有一人,在我咳嗽时,也愿听完我未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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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谁都不会修那留声机,但也不敢扔。
它现在放在书房,偶尔风大时会自己转动几圈,放出几声轻微的、近似人咳的音。
有亲戚来家做客,听到那声音,会小声问:“你家有人在屋里睡觉?”
我说:“是啊,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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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那台留声机,其实没声音。
它只是留下了一个人,在想念中断断续续地试图说完一段情话。
我们听不清,但我们听得见。
它每咳一次,都是在问:
“你现在,有人在听你说话吗?”
《想念的形状》之五
《那年你留下的桂花香》
有条老巷子,秋天一到就香得不像话。
路不长,三百步,桂花树就种在巷中央,满满两排,像故意不让风路过。
每年九月,总有个人第一个来打扫落花。
她穿米色衬衣,袖子挽得高高,脸上总有种“刚梦醒”的柔软。
孩子们管她叫“桂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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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姐来这巷子,是在一次大水之后。
说不上搬来,只是那晚水退,她就站在树下擦鞋,从此像是属于了这里。
她不说自己的故事,只说:“我在找一棵我梦里闻过的桂树。”
她来时年纪轻,眉眼淡如水。
可没几年,便有人在树下求婚,也有人送她小本诗集。
她都不接,只是说:“我有等的人,还没等到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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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桂花姐病了。人没瘦,香味却弱了。
有人说,她身上有股“先闻香,后说话”的气质,仿佛她一张嘴,整条巷子都得安静。
她走的那年秋天,桂花比往年开得晚了一周,却也落得比谁都整齐。
有人在树下发现一张便条,字迹温温的,写着:
“我等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来。
但这香气,替我留了一份信。
如果他有一天来,就请告诉他——
我在的时候,香是给他的。
我不在了,香是给所有像他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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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年起,桂花姐不在了,香气却奇怪地愈发浓。
每年秋天,巷子里总有人停下脚步,说不清香从哪来。
小孩会指着树说:“有人在撒香水。”
老街坊却摇头,说:“不,是那年她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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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一位中年人拖着行李,拐进这巷子,忽然鼻头一酸,蹲下哭了。
他说不清为啥哭。
只是说:“我好像,错过了一个等我的人。”
他最后什么也没带走,只折了几片桂花叶,塞进笔记本。
尾声:
人会走远,香会留下。
香记得风从哪里来,花落谁的肩,谁在路口没等完谁。
而那桂花香,就是第五个“想念的形状”——
无形,但从未消散;
不说话,但懂每一个没说出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