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里程碑》(短篇小说)
《沉默的里程碑》
La Piedra del Silencio
(作者:Alice·F)
纳瓦拉暮色低垂,埃利亚斯·莫雷诺(Elías Moreno)踏上朝圣之路的第一块石板。风自比利牛斯吹落,穿林越岭,挟着湿气与钟声,一路拍进骨头。他的背包轻得异样,却坠得步履缓慢。
他从波尔图出发,途中走过法蒂玛圣母教堂,未停脚步。那尊圣像在晨光中闪着光。他垂首,未曾回望。
此刻,他立在圣让-皮耶德波尔(Saint-Jean-Pied-de-Port)石门外。这个小镇,自旧世纪以来便收留过罪人、朝圣者与追逃之人。有人说,夜里行过市集石巷,可听见低语从石缝里渗出,仿佛那些死于路上的人从未离开:“这条路不是你选的,是你欠的。”
那夜,他宿于一座由旧修道院改建的旅舍。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安达卢西亚人,拉斐尔·维尔德(Rafael Verde),骨瘦如柴,沉默如钟楼背光处的影子。他的背包上别着一枚断裂的军章,双头鹰羽毛残破,似乎刚从灰烬中带出。
翌晨钟声未响全,两人已踏上石径。未言结伴。脚步却默契如同调的谐音。路两旁橡树未醒,风穿过叶隙,像失语者吐出的梦话。
行至法西诺林道,埃利亚斯从地上拾起一枚栗子。祖母的话在耳边浮起:“走这条路的人,要有水,要有种子,要有火种。”他未多想,将栗子藏进怀里。
走至中途,拉斐尔停下,摊开一张泛黄的地图。图纸边缘,潦草墨迹写着“Compagnie des Pèlerins”。图上的标记绕过村庄,穿过废桥。他未作解释,埃利亚斯也未提问。他们像彼此从前就知晓。
第二日夜,密林深处,雾中有雨。埃利亚斯脚下一空,坠入荆棘。意识模糊时,有双手为他绑好夹板,垫上折下的橄榄枝。火光晃动间,他看见拉斐尔坐在岩边,头微垂,像是守夜的人。
他说:“我弟弟死在这条路的另一端。我带回他的骨灰,却带不走他的声音。”
第三天,他们在山谷边的小村落“Santa Muerte”歇脚。村民信仰一位披婚纱的圣死女神,既不审判,也不怜悯。老妇人递给他们护符,冷得像从坟中掘出。
她说:“戴上,走得过去的人不总是最幸运的。”
次日,拉斐尔不见了。床铺整洁,背包无声,信纸上只留一句话:“别回头。”
埃利亚斯独行。行至帕拉莫岭,前路雾重。几名面目模糊的佣兵将他围住,神情疲惫,眼中皆空。他认出其中一人,军章还在,只是换了颜色。
他们问他要信。他说不出话。
匕首架上喉咙时,风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吉他,曲调缓慢,是旧安达卢西亚的调子,像百年未散的咒。
拉斐尔出现了。他的身影从树后浮现,像早已埋好又被雨水洗出的旧骨。他未说一句,刀出手,几人退散。火起处,两人皆伤,沉默久坐。夜风灌入骨缝,篝火炸响如命途驳杂。
第五日清晨,他们抵达沉默之石(Piedra del Silencio)。
碑立于岔路,藤蔓半掩。朝圣者停步于此,各献一石。有人说,那些石子,是心中不敢言的部分。
埃利亚斯从怀里掏出信纸,火点得极小,灰飘入石缝。他望着火光,像望向遥远的人世。
他说:“无需原谅。”
天光一线掠过地平,圣地亚哥方向的云裂开一道暗金色的缝。风停,树影凝滞,小径如新。
之后,再无人同时见过这两人。但总有人说,夜晚路过此碑时,听见两种脚步擦过石地,一轻一重,如同旧鞋走在初雪上。
旅馆女主人晚年回忆,曾在雨夜看见两个身影立于门口,一个腿伤未愈,另一个披着斗篷。他们未说话,只留下纸条与一枚栗子。
纸条上写着:
“若有人替你背过罪,就别浪费那段路。”
数日后的清晨,山中白雾尚未褪去,埃利亚斯与拉斐尔抵达了那块碑。
石碑孤零零立在风口,表面布满藤蔓和前朝的铭文。朝圣者说,那不是碑,而是一道门,一块门楣,一道要用背负换来通行的关隘。
两人各拾一石,放在碑脚。
石与石之间,没有缝。
像千万人心底压着的秘密,沉默着拼出一整条路。
埃利亚斯从背包中取出一小撮灰,掩进石堆。他脸上的风痕在那一刻平静得像水中老树。他什么也没说。
拉斐尔用折刀刻下一句古拉丁文:
“Et in Arcadia ego.”
字刻完,风停了,碑后的雾散了些。
远方露出一条小径,从未在地图上出现过。路径细细,通向一棵裸露的橡树与三只乌鸦栖止的山脊。
他们一同走入晨光的反面。
之后某日,他们偶然一起被人看见。但却没有出现在抵达者的名册上。
据说数年后,一个十岁男孩在那块石碑前捡到一枚栗子,栗子还温热,像是刚从某人掌心脱落。
他将栗子交给旅馆女主,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揉皱的羊皮纸,无署名。
纸上用西班牙语写着:
“Si lees esto, estás a mitad de camino.”
“若你读到这里,便已走了一半。”
后来,每当黄昏,旅舍灯未全灭时,总有人听见门外有两种脚步声擦过鹅卵石。一个轻,一个深。
两道影子相伴,背影被风送往东边的尽头,正是圣地亚哥钟声抵达不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