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

注册日期:2021-02-13
访问总量:962174次

menu网络日志正文menu

东方安澜:家传石


发表时间:+-

东方安澜:家传石

 

“东临碣石,笑看斯泾”。霍霍,得罪得罪,阿瞒兄,我别无长才,只有毁诗不倦的本事。从小到大,家父经常在我耳边灌输,说他死后,都传给我。父亲一忽悠,就忽悠了我好多年。等到自己稍事成熟,才知道父亲死后,顺位第一继承人是娘。在这好多年里,我九十九次听到父亲满怀深情的忽悠,我都信以为真。我之所以信以为真,就是坚信这世上哪有父亲放噱头,让儿子来上当的道理,再说,汉语词典里也没有“信以为假”这个词呀。2020年四月,父亲果真死了,临死前,大家问他还有什么遗愿,他终于没有放第一百个忽悠。很遗憾,没有把忽悠划成句号。于是,不管道理还是法律,娘就自然而然继承了父亲的全部。不过,父亲也不是一无所传,还有遗留下来一些缸、甏,养猪时用的铰刀,挑河泥用的畚箕,这些娘不要的,就都传给了我。于是,我就拥有了对这些老物事的支配权。 

2022年,新农村的清风吹进了我们村,一时间,只见挖掘机,打桩机在河滩边徘徊。“机器声里隆隆响,农村建设红红火”,新农村建设的重要一环,就是在有村民的宅基河滩边打上木桩,然后还上土,使整个的坡度一凑齐,望上去整洁、美观、齐眼,确实使各家各户的屋后亮色十分。承蒙国恩,福泽吴家泾。我这个“三上藏人”,每天有一门功课,就是上河滩,所以对吴家泾发生的变化,感受最深。看到村里整修一新的景观,我的心情就格外舒畅。每天上河滩的次数也不知不觉多了那么两三次。原先,家家的河滩都不一样。像我家,河滩的阶沿踏步都是父亲用废旧楼板凿的,凿成六十公分的长短,一级一级,一阶一阶,铺就下去。而且,每一阶底下都夯实了木桩,我一直记得,延伸到河中央那第一阶百灵台,父亲特意挑选了一截又长又宽的水泥平台,趁着冬天的枯水季,穿着半筒子橡胶衣,下到河中央去夯的木桩。这次,随着新农村建设的清风,我家的河滩台阶也成了水泥砖块沏的样子,看上去一划水线,整齐美观。我曾经闪过一念,那我家拆下来的楼板踏步哪里去了呢。 

踏步原来在原地踏步。我不会钓鱼,上河滩主要是洗刷日常和倒掉灶台上的泔脚水,从来没作他想。今冬大寒,我修木樨树,在锯掉枝杈的时候,被脚底的一根水泥横梁绊了一下,虽无大碍,但惹了个心火。这个新年,我上河滩,鬼使神差,特别留心了一眼,发现我自家河滩阶沿和邻家的只隔了两米的距离,我灵机一动,突然发现我好像可以把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派一派用场了。水泥横梁又叫水泥桁条,六七十年代建房时,因为买不起或者买不到木材,就用水泥桁条顶替木材做房梁。这根父亲传下来的水泥桁条,就是我家老屋的院堂房梁。今次,我废物利用,凿断了,架在了两个阶沿中间,使两家的河滩踏步中间两米的水域连接成一块,用家里的木板搁在断梁上铺垫好,瞬时就连成了一个大水栈。成了风景这边独好的一方小天地。水域连成片,视阈也发生了变化。站在河中央看吴家泾,能感觉到一股远古的轻风徐徐而过,连绵不断。古风朴茂。近处早春二月蓄势待发的水草和在水草之上追逐打闹的野鸭、飞禽,对河滩的枯黄的芦苇,芦苇摇曳间若隐若现哑黄色的田野,共同编织成一幅远古的图迹,使我产生了梦回“诗经”的意兴,我为自己的小聪明带来的成就感有点小的得意。 

得意是精神上的多巴胺,能提升进取心。接着,我又有了新的想法,这个河滩边两米的区域,我可以把坡度挖成“L”型的坑穴,把家里剩余的废料钉钉搭搭,建设成为一个夏天看书、喝茶,吹河风的小环境。我家后面的这个河滩步阶离生产队的总家坟场周老潭距离不远,平时出于某些忌讳的原因,大人一般都会教导小孩子尽量少到后面去玩,所以即使是我,上河滩也是步履匆匆,今次的想法,我有些微的激动。说激动,其实也就一闪念,年过半百,早已失却了行诸于肢体动作的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心头反而掠过一丝别样的味道,这里面十味杂陈,忧、疑、惧、忌……。惭愧,年纪一长,或多或少,总会沾染点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的老年症。话说周老潭的好望角、也就是吴家泾的摇手湾,好公的坟就安葬在那里。每次上河滩,总感觉好公在关注着我。这种感觉很不舒服。虽然我知道,口对口哺过芦穄汁给我的好公不会伤害我,但我自忖,当他看到长孙现在成了堂堂的小老板,而么孙却不务正业成了浪荡子,不知作何感想。当他闻到从北到南或从南到北,顺着河道的风,传递的彼此的气息,会不会阴阳碰撞,鼎鼐不调。还有,好公和父亲一样好面子,吴家泾肥沃,当他看到“四野皆贤田,不屑孙闲人”,看到不长进的懒孙,他在周老潭的列祖列宗面前,会不会觉得很没面子。在乡下,面子可是比天还重要。 

不过,虽然心怀吉利与不吉的小迷信,我依然我行我素。别人是执迷不悟,我是执迷而悟。刚扒拉开表面的土层,鹤嘴锄就铲倒了宝贝。一铲子下去,是硬物,再一铲,确定是石头。把土扒拉开,铲净石块表面,我一眼认出,这是我家老屋院堂大门前的阶沿石。在我生命的头二十五年,天天从这块石身上踩过。原来,老河滩的踏步石就埋葬在左近。这块石头顺着河滩的坡度,斜杠在泾滩上,一幅失魂落魄被埋没了的沮丧相。石头要被人理会才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而恰恰相反,有的人只有不被理会才可能有价值。这是一块东山石。父亲除了向我那九十九次许愿以外,最多提起的就是东山石。77年,兄弟分家,父亲退后一个宅基影子,在屋后的空地上自建平房。为了筹建平房,筑地基用的石块必须去东山产办。说实话,如果筑的马虎一点,用废砖块废道渣,也能将就。父亲一方面为了跟好公、长兄赌气,一方面也是年轻气壮胆气足,二话不说就带了小队里二三个要好的解缆摇橹往东山去。但天有不测风云,当他们满载而归船到黄埭荡的时候,碰到了风高浪急,船底搁浅了。几个人撑了船头船尾歪,撑了船尾船头不直,中间搁浅两头翘,几个人使尽吃奶的力气,大船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父亲动容的说,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泪哗啦哗啦往肚子里咽。天寒风大,大家都盼着早点回船,作为当手人,我主事,只能我负责。父亲说,他噙着泪,不得不叫众人把石头往湖荡里丢,船只载荷改少,船舷吃水上浮。父亲艰难撑家的故事在我面前提起过多次,每次,我看他都眼含热泪,我不知不觉跟着他叙述的语境心情也沉重起来。随着自己的年纪阅历也在渐长,对苦难的领悟力感受力也就随之增加一重。“黄埭荡厾石头”,父亲每每讲述,平时嘻皮笑脸的表情此时也显得格外严肃和凝重。看得出,这是他毕生的痛点。在父亲的认知里,从父亲身上,我多多少少看到了为什么祖祖辈辈心甘情愿用一生的心血来换取一个有形的“家”,多多少少看出了人们对“家”的执念。执念把人世世代代变成了奴隶。 

那些静静地埋在周老潭坟茔里的普通人的血和泪,从来没被谁立过传。我们这里没有族谱或家谱的概念。我把熟悉的阶沿石用钢丝板刷刷洗干净,父亲死了,这块石头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而历史走到今天,这块石头连被人踩踏的作用也失去了。当年黄埭荡里想尽办法要留下来的,如今毫无用处,时间真会开玩笑。我望着这块欲舍不舍的石块,觉得弃之不用,有点对不起父亲。一晚过后,早上又有了灵感。对于父亲留传的老什物,我似乎有用不完的灵感。对于我这个愚笨的人突然开窍,或许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在起作用吧。父亲把旧缸旧甏留给了我,同时也把他仅有的些许智慧传给了我。也许后者才是我最受益无穷的。去年,有一口半束口的矮缸我种了滴水观音,为了因应新农村建设对环境的要求,如何处理这些老物,成了难题。不舍得父亲的遗物被损坏,我把剩余的一口高缸和一口同样的矮缸藏了起来,今次,可以派用场了。 

经过在某宝平台上打听了解,我把小口的高缸灌满河水沉在泾滩上,买了棵既能土栽又能水培的象耳蕉老桩,据店家说开出来枝肥叶大,像大象的耳朵。那一口矮缸,我又是巧安排。把先前的老阶沿石撬起来摊平在地面,把矮缸底朝天翻过来缸口倒扣在石头平面上,缸底朝天的一面搁了一块我不二的宝贝,石瘤木。这块石瘤木不是瘿木,而是树身和树枝之间分割下来的茎块,很大,呈三角形,回旋型纹路,大概有五十见方的面积,我把它搁在上面作台面。这块红木料做正儿八经的家具无法使用,只能囫囵用。放在露天东丢西甩三十年了。这次经过我一打磨、一油漆,像人,马上恢复了生气与活力,一下子精神了很多。这块板搁在矮缸上,惊人地天造地设般般配。日月时光里,般配的东西总能凑到一起,不前不后,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有些木料,有着惊人的独特性,说无以伦比也不过分,回旋的纹路使你无法在任何一件传统的家具制作中用到它,有心窃觅寻不着,无用处时随意扔。但是,有些特殊的地方,譬如太师椅的背芯圆盘,有用大理石的,也有用瘿木的,如若回旋纹木瘤用在此处,木纹的纹路呈日月星辰的自然天籁状,不啻是天作之合,相得益彰,完美无瑕。所以,有些弃木,你当他是好木,他便是好木;你当他是废柴,于是好木也便成了废柴。 

 

2025220


浏览(392)
thumb_up(11)
评论(0)
  • 当前共有0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