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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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安澜:小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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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安澜:小石河

 

小石河这个地名,现在小队里已很少有人提及了。但娘还一次一次唠叨在嘴边。我猜,娘嫁到夫家来,小石河像一条隐秘的链条,牢牢地拴住了她。老早,小石河是一个天潭,雨足水满雨歇水涸,就位于我家右侧出巷路顶端,和杨塘路交汇的地方。我小时候这个天潭还在,后来逐年淤积,现在是连影踪图也没有了,成为了大田的一部分。 

在青少年时期,人对第一印象,总是记忆深刻。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娘对小石河念念不忘的原因。当然,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人间渊源,多数天作怪,人坠入某种因由之中,绝大多数是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人啊,苦于不自知。娘似乎和小石河有不解之缘,譬如说娘上集市,回来有说遇到了某人,她不说在巷路头或杨塘路大路上遇见的,恰恰喜欢用小石河来标注地点;又譬如娘出去,看到人家踏着三轮车卖萝卜,她随口一问打听到了价格,以此判断使自己的萝卜适时上市,她会说幸亏在小石河遇见了某人。凡此种种吧,娘总是把稀松平常的一些日常事,无意间和小石河绑定在一起。小石河这个地名也一而再再二三被娘提及。受娘影响,我也有时会把小石河借来,为自己印象中的事,作标注,储存在记忆里。最近的一次拿小石河作为标注,是在前年。前年年底,娘去农商行回来,走到小石河那头,拐弯进来,往巷上走。只见她喜气洋洋,逢人便夸公家好,说公家又涨了她20元,这次去农商行,意外地竟然领到达388元之多。娘兴高采烈,恨不得兴奋地告诉每一个人,说“饿不死哉饿不死哉,一个人全年的米钿有哉,公家真个好,为老百姓着想”。此时,尽管已到了年关,但靠种田刨食的人,个个都没闲着,大田里稀稀落落依然有人在忙乎着。也许忙于手头的活,也许和娘的认知不同,反正极少有人接话,有一两个跟娘关系不错的,也是顺着她的意思敷衍她一两句。娘直肚肠,我虽然从小跟娘不对路,但我多少懂点她。娘喜欢看《新闻联播》,除了其中出现把她下岗的朱镕基的影子之外,娘从来不换频道。 

看到娘像祥林嫂,逢人便夸公家好,有一个人很不爽,那就是我。十来年前,我火气正旺的时候,忍不住会酸她,“你一个人吃粮不管事,全年你不吃荤腥,就算你蔬菜全部自己种,不算化肥、水费,更不算人工成本,你日常生活的水、点、煤气等家庭开销,公家又不给你免一分钱”。也许我是天生的娘的扛精,从懂事起就和她抬扛;又或者她自己知道什么叫铁公鸡,自知理亏,只能愤愤地来一句,“我不跟你这只小冲煞烦唠”。父亲那时尚在世,也凑过来说,“人把开眼睛就一个字,”铜钿“,铜钿银子骗煞人”。娘眼见我爷俩组成了联合舰队,很是不爽,搬出她一等一的骂功,把爷俩抽烟喝酒的恶习一顿猛批,说爷俩个加起来二世人生,抽的烟换成柴禾烧窑制砖坯可以造一幢楼房,喝掉的酒三吨水泥船可以装一载,如果不吃不喝,省下来家庭开支都够了。是啊,我爷俩抽烟喝酒间隔还要上街吃碗排骨面,而我活到现在55岁,从小没有跟娘进过一次面馆,长大了也从来没有一次带娘走进过面馆,惭愧,55年里我和娘从来没有趴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一次排骨面。娘节省了一辈子,也任劳不任怨忙乎了一辈子。当他不任怨的时候,父亲就被她发泄了一辈子,而我,也是“看枪毙带豁耳朵”,跟着父亲陪绑,遭受牵连,被骂了半辈子。 

之所以说半辈子,因为我现在还没死,只能算半辈子。相信有生之年还会被骂下去,所以理所当然先纳入统计范围。父亲死了,所以他的一辈子算是实锤了。这个锤是大铁锤的锤。因为“老赤棺材老牌位老冲煞”,直到父亲临死前最后一刻,也就是前三天的早晨,还在咬牙切齿的骂。我想,就算喜儿看到王世仁穆仁智即将死亡,心中也会掠过一丝柔软,千年死仇也会化解掉一些。我想,人生二十岁……五十岁……直至八十岁,有什么意义。孔子“十五志于学”,到七十堪悟从心所欲,而我,要借老夫子的堪悟,借《北国之春》爷俩的沽酒,来对长兄般的父亲劝一句。从父亲身上,我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是“死要面子”。父亲大概羡慕别人家造大别墅,私下向娘吐露,怨叹自家不团结,不然个个出份子,也能凑起来。不知父亲是在什么情形下、用什么口吻,怎么和娘说的,反正就看见一天早上,娘烧早饭、洗衣服,毛骨悚然暴跳如雷,又骂了一个早上,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每一个人都沉默不语,每一个人都怀有心思,父亲更像一头落汤鸡,垂头丧气,脸色灰暗,挨到第三天晚上,就死了。只不知他在去往彼国的路上,心里是不是还在心心念念别人家的大别墅。只不过他有没有往下再想一层,他即使造了大别墅,谁住? 

一个人,服务社会一辈子,等到老来,确实应该得到社会的首肯和尊重,“老吾老及人之老”吗,我们终将都会老去。但作为年长者,更应该以自己的心智点亮 自己,烛照他人。妄言妄语老不修福,非愚即蠢。每个人在人类社会中都是孤独的个体,生命只有一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珍贵的,没有谁应当为谁作出牺牲或者奉献出全部的生命年华。在懂得这个道理之前,我常听闻父亲粘在嘴上的一个词,叫“传”。父亲曾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说,“儿子,我死后,都是传给你的。我自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父亲的言语,乍听之下,似乎有道理,当年年少浅薄的我,对这句话是半信半疑,虽然直觉这句话有毛病,但哪里错了,却不胜了了。但父母总是以这句话来压我,逼迫我为家里努力赚钱。被父母逼急了,父亲的“传”话,就越来越刺耳。面对父母锅里这碗难吃的饭,我心一横,要和父母脱钩。后来,尽管烧饭做菜的灶具被收归国有,但为家庭缴付支出一项还是保留了下来。 

我有一个同学,姓“为”,“为了保卫毛泽东”,所以他取名“为卫东”。为同学的父亲,和我家一个宅基,隔了几幢房子。父子胡侃的时候,父亲告诉过我,说他和为爸同时验兵,而且父亲的家庭出身和体魄的强健,要优于为爸。于是,公社干部就上门来做工作,但好公、好婆、父亲,皆认同一句不知从何出处的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好婆纺黄纱,两位干部在边上,磨破了嘴皮子,一天下来,好婆愣是没有给他们倒一滴水,没有说一个字,无奈,为同学的爸去了部队,一路做到团参谋。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轻纺行业把徐市推向四个亿元乡之列。娘骂道:“你只小冲煞,你看看人家为同学,和你一样年纪,人家一年赚二千二,你呢!后头吴家径里水正大着,趁涨潮,你去跳河里死了吧”。那年是1986年,我14周岁,木匠工龄半年,老师傅的人工工资是每天4元。可气的是,我亲眼看着为爸爸载着为同学,进了锦纶厂大门。 

如今,半个世纪了,“几度夕阳红”,但青山依旧在。2023的中秋节,是个难于忘掉的日子。倒不是这个中秋过得如何,主要难忘的是中秋前一天,过得太不如何。一场山呼海啸般的台风,吹落了刚刚换好屋面的瓦片,于是一时间变得风雨交织,水溢横流;楼漏共体,蔚为小观,我打电话给老作头,作头师傅拼命点头,却也拼命不见人影。娘却坐立不安,说你再请不到泥水匠修筑,屋脊山头要烂掉倒塌掉了。末了,娘还不了一句,“活了五十岁,连个泥水匠朋友也没有,真倒塌几(鬼)”。我这五十来年,一直背负着一座山,不是愚公的“王屋、太行”,而是娘的“骂山”,愚公要世世代代采石开路,我却也用了五十年的光景,把“骂山”,移成了“骂丘”。听惯了娘的骂,我可以当耳边风;受惯了世事的谤,我也学会了谤我非我的自卸,心宽才会体胖,但自忖还没到吐面自干的境界,娘的话,还是在内心里荡起一阵酸楚。这不是泥水匠朋友的问题,而是现在修房搭屋,都要有作头证的作头师傅才能出面办理,不然,小则罚款大则班房,你说有谁为了半工工钱行这个好事。我想开口说一句话,但望着迹近八十白发苍苍驼背曲腰的娘,心下打消了念头。 

生命的疼痛和冷暖,也只能甘苦自知。2023年的11月底还是12月头,我现在在乡下闲散,因为要配药,所以只记星期不记年月。我只记的那天是柯文哲案地检侦结移交法院的日子。那是一个星期五,早上起来,拉起电瓶车出门,依惯例去九里配药。我本以为,这又是一次寻常的配药。天玄地机,不可索解。先是过罗家桥高速桥洞,遭到封闭,绕道过去,我一向自负方向感很好,却莫名其妙绕到了薛家桥的一个地方,根据方向,摸到珍门,在站上等车,老半天以后才发现暂停通知,无奈,只得把电瓶车开到梅李,此时小电瓶车电量丝毫不剩。配药的过程还算顺利。返回梅李,只得推车步行,那有个形容倒霉的词叫什么,“凉水塞牙”,真的是这样,大汗小汗,推车到河小坝,做桥,全封闭,好在没有工人,大概是混凝土保养,偷偷解开竹帘和铅丝,好在电瓶车不重,就这样偷溜了过去。本以为松一口气,哪承想这口气松得早了点,到周泾北,又是做桥封闭,我真是对着苍天老爷欲哭无泪。 

最终,绕道周泾老街,走了出来。待到周泾东头,内心真像冲出雾霾见到阳光那样,锃亮锃亮。到家,一屁股坐在躺椅上,清空了脑袋,为浑浊的脑袋关了半天空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怨,也许,五十而知天命就是如是指。五十而知祈天怨人都没有卵用,只能把人生的苦和罪当成唐僧的八十一难修行。上网25年来,我欠了很多网友的情分,小强哥是其中一个。为了多少平衡一下我内心的歉疚,知道他喜欢书,我想送一套《万历金》给他。因为他在我前两天发的一个文章底下点了赞,人情往来,我翻了一下他的朋友圈,看到他把老娘安置在苏州最好的敬老院,每月大概要好几千,一位有“梅”字的网友在贴子底下大加赞赏,称赞强哥孝顺。小强哥的孝顺我非常钦佩,为此,我也来了个顺水人情点了个赞。大概“梅”网友也是我的网友,不一会,我看到“梅”网友回复我说,“你也应该拿娘好点”。当时,我有一阵冲动,反应的第一个念头是“没经他人难,莫劝他人善”。但我上网也算老油条,马上觉得这样回复欠妥。一个人立足社会,赵烈文说过,“始于聪明,终于格局”,我打消了回复的念头,但内心里真诚地很想回“梅”网友一句,“你说的对,我听你的,对娘好点,从明天我请娘吃排骨面开始”。不过,最终,我还是没有回复“梅”网友,五十载沟壑,又企在一朝一夕就能平复。 

大概十四岁上(84年),我看了一部电影,《他们在相爱》,折服于达式常男性的魅力,在一颗年轻的心灵中,种下了要做一个好男人的种子。也许,光有种子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阳光雨露,必须精心管理、精心栽培才会生根发芽开花,才会茁壮成长。可惜,这些道理要待我过了知天命之龄以后才懂,谓为晚矣。后知后觉如斯者,只能引以为憾了。一个从年轻时就立志做好男人、好丈夫、好儿子、好公民的男人,百转千折,兜兜转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个屁,活成了笑话,活成了什么也不是的怪胎。呜呼! 

夫子自道“五十而知天命”,也许,这就是天命。不过,这生,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对得起我自己!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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