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奇事:他一辈子充当反对派
九十三岁高龄,数年前车祸断了几根肋骨,又先后患上前列腺癌和肝癌,却与癌共舞,老骥伏枥,写出百万字《郭罗基访谈录》——我感受到了一种“较真的精神或不屈不挠的精神,一种中国人最可宝贵、最是需要也最为欠缺的理性反对派的精神”
◆高伐林
朋友!
你听说过郭罗基这个名字吗?
你读过他写的《谁之罪》吗?
你还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此文一出,不胫而走,举国震动吗?
郭罗基出生于1932年5月19日,刚刚过去的这个星期一,是他93岁的生日。一群热心人发起,在Zoom平台上举行了网络会议——并不是祝贺生日,而是因他在美国溪流出版社出版《郭罗基访谈录:一生充当反对派》,对其人其书进行研讨。发言者众多,不少人是与他在不同时期共同奋斗的朋友,如黎安友、林培瑞、陈奎德、王军涛、徐友渔、苏晓康、胡平、高寒……发言者还有最初专程飞到内布拉斯加州采访在那儿独居的他、促成写成此书的曹雅学女士,以及在哈佛与他过从甚密的梁雷等人。
郭罗基是位奇人。他的诸多特立独行的故事,“维基百科”上“郭罗基”辞条简介了一二,但还有许多未及叙述,例如邓小平再三下令将他赶出北大、赶出北京;例如他不谙英语,却在哥大任教多年,在哈佛法学院担任资深研究员直至80岁退休。
奇人之奇,从他2020年寄赠给我的《梁效顾问冯友兰》一书的自我简介可见一斑:
小学没有毕业就上中学,中学没有毕业就上大学,大学没有毕业就当教师。
平生没有任何学位,自己没有学位,还要指导别人读学位。
当学生学的是历史,当教师教的是哲学,当研究员研究的又是法学。
鼓吹言论自由,反而被剥夺言论自由。
为追求民主而加入共产党,在共产党内却饱受不民主之苦。
因怀抱理想而被吸纳入党,又因坚持理想而被清除出党。从党内的异议份子变成党外的反对派。
在盛行马克思主义的中国搞自由化,在自由化的美国又讲马克思主义,在哥伦比亚大学开设马克思主义课程。
为中国而研究,研究成果又进不了中国。
16岁被国民党政府列入追捕的黑名单,60岁又被共产党政府列入放逐的黑名单。
中国政府始而不准出国,出国后又不准回国。
《郭罗基访谈录》也是奇书。上下两卷一百多万字,是他的回忆录,也是他的自传,记载了他跌宕起伏的大半生经历。
此前我误以为此书主要是郭罗基口述,由年轻的朋友整理成文。但研讨会上曹雅学发言披露,并不是这样,主体部分都是年已九旬的郭罗基自己用电脑打字写出的,令人惊叹!
在会上,许多认识他的发言者啧啧称赞他过人的记忆力,多年前的人物、经过甚至环境,来龙去脉都讲得清清楚楚。此书也展现了他的性格,是“说大人,则藐之”的硬骨头,是敲不碎、压不服的铜豌豆;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眼里决不揉沙子”的较真劲头,书中详细记载了他与许多人的辩论,包括对不少与他志趣相合、目标相合的人的尖锐的批评,例如黎安友、刘晓波、郑义……绝大部分他都指名道姓,不假辞色。以我有限的见闻,我要说,在海内外的专制挑战者中,他是最恪守法治精神、最坚持理性原则的一位,虽然他不脱马克思主义的框架、始终强调合法斗争,注定引起一些人的讥评。
我参加了这个会,应发起者的要求简短发言,整理如下。
在《郭罗基访谈录》线上研讨会的发言
(2025年5月20日下午)
参加这个会,首先想说的就是感谢。感谢会议的几位热心发起者;更感谢郭罗基郭老,耄耋高龄,数年前遭遇重大车祸断了几根肋骨,又先后患上前列腺癌和肝癌,但是郭老从容应对,在气势上压倒了病魔;给朋友们的信中说自己“像无事人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干什么呢?还干什么呢?那就是与癌共舞,老骥伏枥,在曹雅学、王艾等人鼓动和帮助下,写出百万字、上下卷《郭罗基访谈录》。这真是人间奇迹!
我还要感谢溪流出版社,二十年来,溪流在海外艰难的出版环境下,出版了多种好书,这次又慧眼识珠,毅然出版这部巨著。
我对郭老,远没有今天与会的许多师友熟悉,几乎没有面对面的直接接触,间接接触只有不算太多的来往邮件。(郭老书里提到:写了一篇《但愿“革命派”学会讨论问题》,送《中国时代》杂志发表,主编高伐林先生将标题改为《谁相信“革命派”会给中国带来民主?》,在1998年11月号上刊载。这篇文章也在本书中全文收录。)
我对郭老的了解,主要是通过拜读郭老的一些著作文章和他接受采访的记录。这次读这部《郭罗基访谈录》巨著,有机会系统地了解郭老的人生和思想,了解了他所代表的那一代独立知识分子的精神经历,更从他的视角,纵览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思想界跌宕起伏的风云史。
曹雅学最开始采访郭老时,请他用几句话概括自己的一生。郭老看来是早有酝酿,当即回答说:“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生充当反对派。”——实在太精辟了!用作本书副标题,太贴切了!我从书里读到,他从小就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反对派,也是家庭的反对派,国民党统治的反对派;到后来,是历届掌权者的反对派、一切不公不义者的反对派,他敢于发出反对派的声音,不论面对的是中共北京市委还是国家教委,是叫聂元梓还是北大党委、南大党委,以及中国人权、独立中文笔会的某些负责人。他这个反对派,从六七岁一直当到九十三岁。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道郭老算不算世界上时间当得最久的反对派、世界上年龄最老的反对派?
这部书中记述了,郭罗基发起与许多人认真地又是冷静地争论,其中有些是迫害者,是阻挡中国改革进步、压制人权、破坏法治的政治对手;也有不少是朋友、是争取民主自由人权的自己人。今天我们这个会上就有好几位曾经是他争论的对象,换句话说,他也充当了这些“同一战壕里的战友”的反对派。这些争论对于我来讲,都是上课,是民主法治的启蒙,理性精神的示范。什么叫“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吾爱吾友,吾更爱真理”?郭老做出了生动具体的表率。
这部访谈录,不仅记录了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而且凝聚了他许多深刻的见解,我在阅读中不时地读到一针见血、一语中的、让我醍醐灌顶的真知灼见。
例如:中共高层为了维护毛泽东的权威,设计出一种口径:“毛泽东思想”被定义为正确的思想,是“中共集体智慧的结晶”,将毛泽东那些造成极大灾难的思想,都排除出“毛泽东思想”的范畴。郭老用一句话,揭示这种说法的荒谬,他说:“这就形成悖论:我的错误思想不是我的,你的正确思想倒是我的。”
再比如,书中讲述卢梭童年时,他奶奶告诉他:“不要跟着多数人去干坏事”。郭老说,卢梭的奶奶真了不起!一般人只会说:不要跟着少数人去干坏事。这不难做到;但“不要跟着多数人去干坏事”,不容易做到。中国流行的社会心理是:“跟着多数人去干坏事就不算坏事”,反正“法不责众”。
再例如书里还提醒:不要以为反对一个专制政权必然意味着追求民主,反对者、挑战者很可能是另一种专制,甚至可能是更坏得多的专制。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最后我想说:郭老在书中写道:“我感受到了一种精神,较真的精神或不屈不挠的精神,一种中国人最可宝贵、最是需要也最为欠缺的理性反对派的精神。”这也正是我对郭老其人其书的感受!他的这一教诲,我当牢记在心。
这个会上好像没什么人提起?——昨天,5月19日,是郭老的93岁生日。借此机会衷心祝郭老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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