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留给我的精神文化遗产
妈妈文笔好,字也写得好,写的文章结合实际,富有感染力,被人戏称“罗秀才”(妈妈姓罗)。曾经很多次被领导指名妈妈给他们写发言稿,要得急,常常通宵达旦。
上大学后,我三兄弟中,我与家里通信最多,同时与生父曹家亲戚也通信很多。爸爸写信很少,偶尔会在妈妈信里附上几句话。妈妈写得比较多,从生活,到人生,到为人处事都会提及。她的字很流利,文笔如行云流水,读起来如同在和我闲聊。
我的信一般是回答父母关心的问题,也有对他们的问候。但有时候会写得很长。比如,生父曹仲先1957年被错划右派,开除公职,1961年饿死在农场,1978年获得平反。曹家亲戚与我联系,要我改姓曹。爸爸妈妈对此都没有表过态,我理解他们的心思。经过长期的思考后,为此专门给爸爸写了一封长信,感激他的养育与呵护之恩,不会改姓曹,而是继续姓商。但为了安抚曹家亲戚,决定将来有孩子的话,孩子姓曹。他没有回信,但亲戚们告诉我,爸爸妈妈曾经把我的这封信给一些亲戚们看过。所以我的信,尤其是这样重要的信,他们都保留了的。
他们给我的信,我很长时间都却没有专门保留。到我1991年留学美国,爸爸妈妈的来信都丢失了。来美之后,当时电话太贵,与家里的交流仍然以书信为主,每个月,或两个月会有一次书信往来。大多是妈妈先写过来,我再回复,但仍然没有保存。直到1997年以后,快要毕业,开始找工作才开始保留他们的信件。但也就只是放进了一个大folder里,没有梳理。
妈妈的信大多都是关心我们在美国的生活,说自己的生活很好,不必挂念。你们现在很困难,不要寄钱给我们。爸爸最喜欢说的就两句话:不要寄钱,不要回来。当然他的“不要回来”不是不要我回国看他们,而是不要做海归,安安心心在美国生活和工作。他虽然不说为什么,但我很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
到了2000以后,用电话卡打中国很便宜,逐渐就以打电话为主,而书信就不再写了。算了一下,我寄给家里的信几十年来应该有两百封以上,他们应该保留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
我感到他们逐渐老去,大概是2002年,我在心中要妈妈写自己的回忆录。不久妈妈回信表示写不了,一写就头痛,眼睛也不行了。2003年,我就改让他们写简历,给我们后背留下他们过去的人生经历。结果这次他们花了几个月时间,认真回忆了他们走过的路,写好后装进一个大信封,与2004年寄到美国来了。
爸爸写的很简单,主要是一个家谱,然后做了一些解释。对于自己当年怎么入党,怎么参军,怎么留在芷江当干部统统没有讲。妈妈写得则丰富得多,出生时因为是老幺(最小的),加上聪明,深得外公喜爱。得到了哥哥姐姐没有得到的读书机会,但也被糊里糊涂的父亲很小就定了娃娃亲。虽然后来解放了解除了婚约,但在老家独霸一方的男方一直报复诬陷,使得几十年一直因为外公,和舅舅被冤枉带上了反革命帽子而不能入党提拔。还有生父被错划右派,更是雪上加霜。她还谈及舅舅与姨妈们因为家庭问题,子女中绝大多数都没有能上大学,和招工摆脱农村。大姨妈因为穷没有饭吃,吃观音土,拉不出屎来,也无钱上医院,最后被活活憋死的情况。
十几页的长信,就是一篇压缩版的回忆录。
读了以后,心情沉重。因为我曾经听妈妈因为多次申诉无效,当外调人员再一次来家里告诉她:老家公社(被包办婚姻的男方把持)不愿改变对外公和舅舅的定性,从而再次断送了妈妈的提拔机会。她当着外调人员哭了,10岁的我在门外吓得不知所措。
妈妈曾经对我说,生父被打右派后,她曾经有自杀的念头。但外婆一直劝她,加上我还只有几个月,让她不忍心丢下我。我记得一两岁时,妈妈经常抱着我,喃喃地说:“宝宝,如果没有了妈妈,你可怎么办啊?”。
这次,我把他们写的东西锁进了保险箱。
2007年,我与在新加坡的大弟弟合资在芷江买了当时最好的小区的公寓房。后来请了两个保姆照看父母,最后他们病重的时候,留在国内的小弟专门回去帮助照看。
父母逐渐老去的速度远远快于我的预期。 2015年,爸爸离世。我回家看望时,妈妈也早住进了医院,而且已经失智。去看她时眼睛都没有睁开,是不是感受到我来了不知道。保姆说我喊“妈妈”后,她的眼睛好像开了一点点,应该是感觉到我来了。
我当时想起父母应该保存有很多书信,和他们自己写的东西。就在房子里找,却没有找到。问小弟,他说他不知道,都是保姆在家照看,他只是偶然回来。后来让他问保姆,保姆说没有东西留下。只能是父母都失智以后,保姆觉得那些东西不值钱,当然我们也没有关照要保留,于是扔了。但她们否认是她们丢了。
这事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这是多么大的损失。我写给他们的所以信件一件都没有留下,他们写得一些文章一篇也没有了。如同照片记录他们不同时期的外表,书信与他们的文章记录的是他们当年的思想,还有我与他们的交流。照片还在,但文字没有了。只有外表的记忆,没有了思想和精神的记录。外表是静止的,思想是流淌的。两者结合才是一个人的完整的展现。现在没有了精神与思想,等于失去了魂。
我庆幸在他们头脑清醒时请他们写了自传式的回忆,而且保留下来了。最近我把我保留的他们寄给我的部分书信整理了,与他们的回忆录一起放入了一个活页夹。有空就可以看看。
看妈妈的信,读着那流畅的字,恍惚感受到妈妈在纸上书写着,通过笔尖把自己的关爱,担心,祝福,希望都写在纸上。纸上有妈妈抚摸过的指纹,有妈妈随着情绪的起伏笔尖划过的印记;那连绵不断的字就像在流动水,能发声,恍惚妈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把爸爸妈妈的信件和他们写的自传当成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比物质遗产要珍贵得多。每当打开那些信页,就觉得他们还在和我说话,他们还活着,还陪伴着我。
因为这个教训,我最近十年把我的部分汉字象形研究,象形书法,还有一些文章,在Amazon 上发表了。虽然很少有人买,但只要Amazon 不倒闭,它们就在上面。我相信有些东西比入汉字象形研究和象形书法,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它们的价值的。比把这些东西留给不懂也不感兴趣的子女要好多了,也安全多了。
爸爸妈妈的大部分书信已经遗失,但他们的部分书信和自传仍然还在,他们给我留下了丰富的精神文化遗产将伴随我的一生。
写于2025年5月10日母亲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