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結束做夢,而不是滿足夢想 |《五燈會元》賞要(十)
上回我們講道,禪宗的“大悟”亦是“般若”的升起,是在智力上,在邏輯上,或在理性上確認了我們猶如身處夢境。這個“夢境”並非是說事物不存在,而是指事物的真實狀態猶如鏡子里的花朵,水中的月亮(鏡花水月)那樣“存在,但並非真實的存在”。正如禪宗初祖達摩的表述“雖有非實”,“有,但並非實有”。
所以很明顯,這與我們習慣上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巨大的衝突。我們習慣於把“起源”,“產生”,“客觀實在”等等,都看作是實實在在的真實的存在,而絕不會將之視為“有,但並非實有”的悖論。更不會以“有起源,但起源不是實有的”,“有客觀,但客觀不是真實的存在”,這種奇怪的方式來講話。
所以,為了瞭解“雖有非實”真實的意思,我們在前面的篇幅里,多次的嘗試將二千多年前佛法中觀派(Madhyamaka)關於“生”或“起源”的邏輯分析放入當前的語境,以科學的決定性特徵“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進行比對。我們就會看到:“可證偽性”與“雖有非實”傳達的是同一個意思:有牛頓力學,也有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有所謂大爆炸或時間的起點。但它們都不是最終的結論,都是具可證偽性的假說和假設。因此,並非實有。
在這個比對中,“實有”與“最終的結論”之所以可以相提並論,乃是因為兩者具有相同的特性 – 恆定不變,完整或完美,沒有漏洞或反例(Counterexample),因而,也不需要補丁,或需要新的發現來補充。所以,同意以上對於“實有”或“最終結論”的定義。並且,明白科學無法滿足這個定義的湯瑪斯庫恩(Thomas Kuhn),婉轉的表達出了“科學是相對的”看法。而卡爾波普(Karl Popper)和愛因斯坦則明確的將“可證偽性”用於區分科學與偽科學:那些不具備“可證偽性”,而被認為是不可動搖之最終結論的,即是偽科學。
這會進一步讓我們看到,“雖有非實”的“鏡花水月”與“可證偽性”也具有相同的目的:消除我們對於“永恆的意義(或利益)”,“歷史的必然”,“宇宙的起源”等,那些帶有:終極,絕對,必然,根本,最高等,不具有“可證偽性”的,宏大敘事式的概念,觀念,理論,價值的習慣性信賴與喜愛。道理很明確:一旦我們把“最終結論”或“絕對真理”當真,當作是真實存在之物(實有),則我們就無法避免把偽科學當真,而無可避免的沉迷於偽科學所描繪的假相裡面,猶如被其所催眠而進入夢境。那麼,任何對於終極,絕對,必然,最高的承認,都會引發出對於極權主義和極端主義的認同,甚至是支援與追隨。則其結果是,由於它終究是個假相,是一個夢想,而白忙一場,而只落得失敗和失望,甚至是恐怖的噩夢。
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可證偽性」並沒有達成這一目的。特別是在政治領域,人們依然喜愛那些帶有終極,絕對,必然,最高,永恆的,不具有“可證偽性”的政治理念,一再的被其宏大敘事的風格所吸引,對其深信不疑,並一再的爆發出集體性的狂熱,一再的走向極端,而一再的引發出巨大的人為災難。所以,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在這個科學如此普及的年代里,政治為什麼依然控在偽科學及其假相的手中呢?換句話說,為什麼“可證偽性”只是聚焦在科學理論和科學預測上,而不同於“大悟”或“般若”那樣,以“雖有非實”來看待一切呢?
我們發現,賦予“不可證偽”的偽科學獲得與科學並列,或並存地位的根源,是我們思維,感知,分析和討論的框架是“二元對立”的。這個“二元對立”的框架會劃分出主觀與客觀,起源與終結,真與假,有與無,也就自動的劃分出了“可證偽性”與“不可證偽性”。而自動的保證了“不可證偽”的最終結論,絕對真理,歷史的必然等,成為與“可證偽性”並列存在的,不可消除的東西。
所以,如果我們相信科學,並希望徹底的消除偽科學及其假相對我們的操控。那麼,我們就需要把科學思考往下,對準這個控制我們思維,感知,分析和討論的“二元對立”的框架,來問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個劃分主觀與客觀,起源與終結,可證偽與不可證偽的,“二元對立”框架的特性是什麼?如果它是絕對的,最終的,不可突破的,不可動搖的。那麼,它就滿足了偽科學的特徵。否則,它就滿足了科學的特徵:也是一個具有可證偽性的,有因果,有作用的假設或假說系統。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相或真實狀態,並非一定是主觀和客觀,起源與終結,心靈與物質,正與反所構成的,或所可以描述的,所可以涵蓋的。控制我們思維,感知和討論的“二元對立”的框架,相對於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相或真實狀態來說,猶如科學和科學理論那樣,同樣是一個有因果,有作用的,具有“可證偽性”的假說或假設。然而,由於我們被這個假設的系統所包圍,我們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願望,每一個動機,每一個時刻都是“二元對立”的。因此,我們難以覺察這個包圍著我們的系統所具有的“可證偽性”,或究竟上的虛假性。我們猶如身處夢境,而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做夢。
那麼,不知道自己正在做夢有什麼危害呢?害處就是看不到真相,而把假相和欺騙性當真。因為把一個究竟上並不為真的目標當作真實的存在,而陷入在永遠都無法獲得說好了的幸福,就只是白忙一場,且來回忙乎的,痛苦的生命旅程之中。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們當前愈演愈烈的政治分裂,社會分裂,國族分裂,以及由分裂而帶來的相互拆臺,相互仇恨,相互廝殺,相互失敗,相互都無法100%達成目標的死循環狀態,顯然與控制著我們思維,感知和討論的“二元對立”框架脫不了幹系。我們來做一點觀察。
首先,這個年代的政治家們無不標榜自己具有科學的品質。並承諾以科學的思想和進步的理念來為民眾服務,為世界帶來和平。因此,他們是值得信賴的一族。然而,當他們所推行的理念,價值,主張和身份面臨垮塌或出現了悖論,也就是被事實所證偽或出現了反例之時。“二元對立”的思維習慣會使他們迅速的拋棄科學的決定性品質“可證偽性”,而高舉起偽科學的“不可證偽性”。把“主義”,“理念”,“利益”,“政權”與“政黨”等等,都奉為不可證偽的絕對真理,或神聖之物來捍衛。甚至,某些政黨或團體不惜分裂為蒙昧時代的古人,把現代社會的政黨理念,政治制度,政治身份,包括政治符號都塑造成蒙昧時代的“禁忌”,並懲罰膽敢碰觸之人。即便是贏得了選舉的反對黨,或“既得利益者”,同樣會祭出他們的“政治禁忌”,祭出新的“政治正確”,同樣會把反對者當作祭臺上的祭品。這表明他們其實是偽科學的信徒,他們從未看到:他們曾經的失敗,乃是因為自己那一套政治理念,主張和價值具有“可證偽性”。以及,他們之所以再次贏得了選舉,也是因為對手的政治理念,主張和價值同樣具有“可證偽性”。
這種看不到「可證偽性」的偽科學的政治風格,會造成身體活在科學的年代,但大腦卻處在蒙昧時代的“分裂”現象。與精神分裂病患所表現出來的人格分裂,身份認同分裂,學術思想分裂,道德情感分裂等,具有相同的特徵,而被人們貼上“瘋子”的標籤。照理,正常人對於政治人物如瘋子般的分裂表現,應該是不理會或不回應的。但是,由於人們並不關注“二元對立”思維系統的悖論特性。人們依然接受有“不可證偽”的絕對真理或神聖之物存在。因此,一個“良善的理念”或“公平的主張”或“自我的價值”,很容易會被當作是來自於“不可證偽”之神聖之物的賜予,而沒有理由不把它推向極端,沒有理由不為之狂熱。同理,因為被推向了極端而出現垮塌,造成了傷害的理念和主張,也很容易被說成是“不可證偽”的“壞”或“邪惡”而沒有理由不予以極端的清除。那麼,在這樣一種“二元對立”的環境之下,所謂“正常人”也只能向瘋子靠攏。利用一個瘋子,去打退另一個佔據了上風的瘋子,以保持瘋子之間的恐怖平衡,而使這場分裂的大戲可以持續。
看不到“可證偽性”,也使得社會的中堅力量,德高望重的學者們承認,並全然的接受某種神聖理念,公平主張,或經濟學概念,必定存在著“不可證偽”的,真實存在的基礎。這使他們無可避免的呈現出激進主義式的衝動。譬如,由於堅信「綿羊都是白色的」理論具有真實的基礎。他們會投入改造黑色綿羊的全球行動,相信黑色的綿羊總是會向著真理靠攏,會被改造為白色的綿羊,而滿足其“綿羊都是白色的”理論所具有的堅真理性。及至發生了被這些神聖理念,公平主張,經濟政策,政治正確,所壓迫,所傷害,所奪人性命的狀況。他們也依然要堅持“理念是神聖的”,或初心是好的,自由或自由主義具有“不可證偽”的神聖基礎。反例或過錯都是因為出現了“瘋子”或“敵對勢力”。就如同古人那樣,重複著皇帝是好的,問題出在大臣身上,殺掉大臣,皇帝萬歲。這種持續了千年的,對於神聖,最高,絕對,必然等非實有之物的迷信和反科學的習性。
也是由於只能在“二元對立”的框架裡看待“自我”,現代人也陷入了自我身份認同上長期的人格分裂。表現為總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總是堅定的認為自己是猴子變的,或是「龍的傳人」。因此而將自我分裂在「獸性」與「神性」兩邊,一邊認同自我的「獸性」,及其不受約束的“自由的人格”。一邊又認同自我的“神性”,而自願的接受“真理”或“獨裁者”對於自我的引領,壓迫,奴役和摧毀。這迫使自我走向了“自我毀滅”的邊緣。自我一邊認同自己具有知識,智力,學習,創造等「萬物之靈」的身份,而從事著征服或改造自然及人類的偉業。一邊又嚮往著被機器人植入而帶向遙遠的星際,成為一半是機器,一半是肉身也要經過DNA改造的“新物種”。等於又認同了“自我”具有渺小,軟弱,狹隘,愚蠢,無知等,應該被改造,消除或毀滅的身份。
所以,禪宗認為,解決之道是結束做夢,或稱超越我們“二元對立”的看待這個世界及我們生命的習慣性框架。而不是滿足夢想,或關於如何保持,或拒絕對於絕對真理,最終結論,最高道德,及其自我,意義,價值的尊崇和信賴。或者是“二元對立”的以為禪宗是虛無主義,否定一切,鼓勵躺平,提倡精神享受。而把禪宗當作歷史與文化現象來看待,以至於輕率的把「鏡花水月」當作是「風花雪月」的境界。而無法看到:所謂的“虛無”或“空”,“境界”或“享受”,“精神與物質”,統統都是“二元對立”的產物,統統都是禪宗之道需要超越的東西。如此,就是在智識上,在邏輯或理性的層面“大悟”了禪宗之道。則我們就可以準確的去談論如何在經驗和體驗的層面,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瞬間,去結束做夢,去超越“二元對立”。我們來看《五燈會元》卷三上,歸宗智常禪師這一段:
師鏟草次,有講僧來參,忽有一蛇過,師以鋤斷之。僧曰:久向歸宗,元來是個粗行沙門。
歸宗智常禪師在除草時,有一位專事講經的僧人(講僧)來參訪。忽然有一條蛇竄出,立刻被歸宗智常以鋤頭斬殺。這個講僧大驚失色道:我嚮往已久的,大名鼎鼎的歸宗禪師,原來是個如此粗鄙之人啊!
不出意外的,我們大多會與這位一千多年前的講僧具有相同的感受。因為,我們習慣於“二元對立”的看待一切。習慣於認為“戒律”或“道德”是不具有“可證偽性”的,不可動搖的真實存在之物(實有)。
所以,為了能夠表現出“二元對立”框架的“可證偽性”,或“雖有非實”的特徵。歸宗智常開始攪動和擾亂這位講僧對於「粗與細」(高尚與卑鄙,真理與謬誤,道德與缺德)的習慣性看法和感受:
師曰:你粗,我粗?(講僧)曰:如何是粗?師豎起鋤頭。(講僧)曰:如何是細?師作斬蛇勢。
這是一個明顯的,故意不遵守“二元對立”,故意阻礙“二元對立”正常運行的舉動。就猶如讓一個50年前的人,忽然的看到了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世界,而看到了“神聖婚姻”,“道德婚姻”,乃至“合法婚姻”的“可證偽性”,及其“雖有非實”的特性。看到我們這個思維,感知和討論的框架所具有的相對性面向。因此,這個聰明的講僧若有所思的說道:
與麼,則依而行之。
那麼,由於一切都是相對的,而並非是絕對的。因此,一個偉大的禪師或導師應該表現出對一切都不介意的態度,不介意行為粗魯,不介意隨便殺生,不介意講話顛三倒四的,而改正我們把一切概念或事物都當作是“不可證偽”的,當作是真實存在的習慣。
一般而言,我們也是如此,我們有時會受不了那些動不動就宏大敘事,張嘴就是底層邏輯,總是糾結於完美的答案,完美的形象,提倡絕對正確,絕對真實,絕對仁慈,絕對道德的人。我們會選擇以“不裝”,不站隊,“理中客”,或渾身長刺的面目示人。這表明我們如那個講僧那樣看到了「相對性」或「可證偽性」。但是,如果我們守護「相對性」,或認為「可證偽性」的“雖有非實”就是真理,則我們就會成為了一個相對主義者,或虛無主義者。而繼續待在“二元對立”所製造的假相之中,並沒有能夠跳出這個框架一分一毫。
於是,師曰:依而行之且置,你甚處見我斬蛇?僧無對。
歸宗智常立刻打斷了這位講僧將任何資訊都迅速的納入“二元對立”來考量的頑固習慣。以及,立刻得出“二元對立”的解決方案,將一切都削減為“Yes or No”的習慣。而是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你什麼處見我斬蛇?也就是要求講僧定義一下什麼叫“斬蛇”,或“斬蛇”的定義是怎麼產生的?而引導他去發現概念及其定義的真實樣貌。但由於「僧無對」。所以,我們也只好將這個討論拆分到下回,嘗試去介紹佛法或禪宗對於我們感知,思維,分析和討論最基本的單元 - 語詞或概念 - 的分析,使我們看到語詞或概念所具有的無法消除的模糊性,或是可以分割的,不獨立的,不完備的特性。說明「可證偽性」的「雖有非實」也是概念或語詞的真實狀態,因而也是一切命題,或概念框架的真實狀態。
但是,為了能夠看到歸宗智常對於結束做夢,對於超越“二元對立”的完整教導,我們來繼續觀看《五燈卷四》上“芙蓉山靈訓禪師”這一段。靈訓禪師是歸宗智常的弟子。多年以後,在他的畢業禮上,歸宗智常表現出導師對弟子特有的慈悲:
宗曰:子在此多年,裝束了卻來,為子說一上佛法。
你跟我學了多年的佛法,不容易啊!你現在去把博士帽,博士袍都穿戴整齊,到佛堂來。臨別時,為你說上一段最上乘的佛法。
師結束了上去。宗曰:近前來。師乃近前。宗曰:時寒,途中善為。師聆此言,頓忘前解。
靈訓禪師穿戴整齊後進入佛堂。歸宗智常指示:近前來。待靈訓禪師充滿期待的靠近後,歸宗智常也神色莊嚴的教導道:天氣轉寒了,旅途當心。靈訓禪師聽聞這一“上乘的佛法”,頓忘前解。
怎麼理解這個“頓忘前解”?“前解”表達的是靈訓禪師多年以來積累的佛法見地和修持,也就是關於“不二”的理論和實踐,目的是為了結束做夢,為了超越“二元對立”而“證得實相”,也就是不僅在智識上,包括如實的經驗和體驗到這個世界及生命的真相或真實狀態。那麼,又為什麼要「頓忘」呢?為什麼要把整個“不二法門”也拋諸腦後呢?
這是因為“不二”或“不二法門”是為了對治我們“二元對立”的習慣而產生,而運作的。因此,整個結束做夢的過程依然是一個“二元對立”的結構。是一個“二”與“不二”互別苗頭,互相看不順眼,互相爭鬥,互相拆臺,互相損耗,直至消耗殆盡的過程。換句話說,只要還有“不二”,就意味著還有“二”(禪宗謂之“習氣未了”),就意味著依然會有“二元對立”的得失,苦樂,毀譽(詆毀或讚美),譏稱(nobody or somebody)等「二元對立」的想法,及其分裂的體驗。
因此,歸宗智常以“時寒,途中善為”,猛的打斷了認認真真,神經緊繃,充滿期待的還在尋找“不二”的靈訓禪師。意思是,如果你繼續尋找並繼續的持有佛法,則你就還沒有到家,你“二元對立”的習性就還在,就還在夢中。
我們下回接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