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元的故事(1)
有几个月没发工资了。紧巴的日子让张小元整天心情阴郁。下午,他躺在出租房的床上,郁闷地胡思乱想起来。床是双人床。房间不大,这个床就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上层床上堆满了杂物,有一只皮箱,几个蛇皮袋装的日用品,那些日用品因为过了使用的时机而被束之高阁,累年越积越多,都成了他的心病了。是扔了呢,还是留着回老家送给别人?反正是舍不得丢。床边搁着几只廉价的塑料凳子,脏不拉几的,还有一张捡来的书桌,书桌上自然没有书籍,甚至连纸片也没有,有的是杯子、盘子、碟子、瓶子、还有牙刷、牙膏、一块镜子。
昨天跟老板说了,自己没钱了。老板说,去财务小姐那里借一点。财务小姐那娘们真是嘴刁得很,动不动就说,咋又来借了?那,填表,顶多三百,不能再多了。那语气,那说话的腔调,张小元很想照她脸上就来一个大嘴巴,你这么拽?我让你这么拽!可心里这么想,手还是接过那个借款单,伏在低矮的茶几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借条。财务小姐接过借条,看着上面的字迹说,你妈的读过书没有?这破字写的跟狗爬的似的。
你管我!张小元很不耐烦地对她说,写什么写,早点儿发工资不就免得老子动手写字了么?财务小姐也不在乎这么粗俗的言辞,接嘴道:拿了钱赶紧滚。边说边点出三百元递给张小元。张小元接过钱,也不吭声,径直推开财务室玻璃门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出租房,张小元又躺下了。昨天加夜班,好累,不知怎么的有点感冒上班十倍百倍地累。感冒好几天都没有好,去卫生站打了点滴,效果依旧,除了脑子里有几个小时忽觉清醒之外,依旧没有食欲,吃不上东西,吃什么都没胃口。工友建议晚上去喝粥可以缓缓,但现在还是下午四点钟,粥店还没有开张,自己弄有没有心情,于是,蒙头睡觉。隔墙的麻将声又吵的人睡不着,巷子的狗嗷嗷乱叫,也让他心烦意乱。鼻子里的粘液呼啦呼啦的,欲闭住他的呼吸,他只好挤弄出来,用卫生纸不住地清着。
我这是要死了吗?他想,我会不会因为出门在外,一不小心染上重疾暴病而亡?要是明天房东来收房租,忽然看见自己僵硬的尸体直挺挺摆在床上,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估计那个死胖子刘房东会吓得跳脚,就老子这不明不白的丧葬费,就够他好几个月窝心难受了。如果警察怀疑是他杀,那这事情就严重多了。想到这里,张小元会心一笑,脸上露出这几日病容少见的光彩面色来。
王晓珊过来了。张小元的女朋友。劈头就问:阿元,借到钱了。借他妈,才三百,还说我借多了。晓珊同情地说,这是啥阎王老板嘛,还让不让人活了。先拿一百给我,我打个小麻将,没本不行。张小元说,今晚上这儿睡?睡就睡嘛,快点,拿钱。张小元从蓝色花纹的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百元钞票说,你比发廊妹还贵。你妈才是发廊妹!晓珊笑着脸说,一看你就他妈一穷鬼,活该你死到出租屋里。张小元说,死了就好了,死了万岁。
晓珊拿了钱,走到在桌子前重新把头发梳理了一下扎好,用小块镜子照了照,说,我说阿元,自从老娘跟上你之后,就这么一天天老下去了,时光溜的贼快,你要懂得珍惜。张小元说,没事,我也老了,等我看不下去你的样子,我就把你大卸八块,用蛇皮袋一装,捎带回家,在村山头找个好风水宝地把你葬了。晓珊听罢,作势就往张小元胳膊上那厚实的膀子肉上来一个清脆的巴掌,打的张小元笑得鼻涕猛地流了出来,赶紧用纸巾接住。
晓珊说,说真的,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老娘又来电话了,说我同学的娃子都上小学了,叫我赶紧找个对眼的结婚算了。我说:妈啊,现在的男人都是瞎子,看不见我啊,你叫我找谁啊,找个瞎子结婚吗?我妈听完立马就说,瞎子也行,瞎子也行。气得我差点把手机扔到河里去。有这么个娘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张小元被晓珊话逗得大笑不止,搞得旁边店铺里看打麻将的闲人都转了墙角来屋外看热闹,张小元收不住笑声,搞得一不注意,鼻涕又流了出来,滴在了裤腿上。
勉强收住笑,张小元说,把门关上,晓珊我跟你说,只要那该死的老板把工资发完,我马上和你回去风风光光地结婚,闹洞房,马上生个娃儿,读大学。晓珊说,去你妈的,证都没领,就生娃儿。还大学。脑子有病吧你?看来感冒把你整疯了。你吃了药没有?张小元说,没吃,我想吃点粥。
张小元觉得自己忽然口气变软有点求王晓珊照顾的意思,但感冒这种小病怎么能算是病?记得王晓珊病倒的时候,自己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照样在厂子里加班,打了几个电话,人家王晓珊根本就接都不接,手机铃声实在吵的要死接了,也是这么个口气:老娘我快要死了,你还打电话来烦我,你是想我早点死是啵?张小元说,人家是关心你嘛,晚上吃啥子嘛?我去烧腊店里买去。随便,反正我又吃不进。晓珊不耐烦地说。接着就嘟嘟嘟了。
晓珊走到门口,忽然转身对张小元说,我给你煮点粥,破冰箱里啥也没有,我去市场买点菜,你吃点药,桌子上有半瓶矿泉水,你吃了睡一下,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就带上门走了。张小元用一条毛巾盖住脸挡住光,继续眯着,左手摸索着床边的一个皮包,从里面拿出一盒退烧药,接着,把脚伸到那张桌子上,用脚指捏住矿泉水瓶盖,提到右手边,打开盖,先喝了一大口,然后从药盒里取出两片退烧药塞进嘴里,咕咚一声,把药给吃了。
张小元想,人家晓珊还是个不错的姑娘,懂得疼人。长相也没话说,比所谓的电影明星也差不了多少,天生好模样,省掉多少涂脂抹粉的麻烦,那些明星儿,卸了妆恐怕就赶不上晓珊的俊俏,在乡里,那可是人见人爱的一朵花。我没钱,低人三等,可我女朋友漂亮,也算是爱情里的富豪了。走在街上,自己人生路上的多少坑坑洼洼都几乎填平了,心里甜滋滋的,也不输别人多少。
想到这,张小元忽然感觉感冒好了很多,鼻涕也不见流了。这就快五点了,电动车还没有充电,赶紧从床上下来,来到车房,把电动车的电池插上电,然后,拾级而上,来到这外表陈旧的出租房的顶层,晒太阳。这时,老房东推着车从马路上沿着一条两米宽的斜坡路慢慢走过来,嘴里嘀咕着,骂昨天的小偷把自己的小彩电偷走了。张小元说,吴伯,你也是老了,没记性了,怎么没锁门就睡了?吴伯哼了一声,也不理会。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偏西的太阳把万道金光洒满了人间,乌黑的民宅房顶旧瓦,被照得泛出一层金色,龙眼树在风中摇摆着,枯黄的叶子窸窸窣窣掉了一地,远处的高楼在一层薄薄的轻雾中并不清晰可见,但也凭着庞大的身形,向东方投出一大块阴影。张小元喜欢看那些高楼,想象着高楼里的生活,那些复杂阴沉的人整天盘踞其中,就像某种海洋生物,整天生活在一层甲壳中。张小元想,如果在自己的家乡的地里也这么长出这么一栋高楼大厦,说不定自己就不必出来打工了。
吴伯喊他下来,张小元问什么事?吴伯说,街上闹事呢,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厂出事了。不会吧?张小元一惊,盯住了吴伯的嘴。说是有个老板跑路了,把厂子里的设备都搬空了,街上围了很多警察,好多人,有些还拉了横幅。卧槽,张小元大叫不好,猛地跑进自己的屋子,穿了衣服鞋子就往厂子里跑,心想,坏了,大半年的工资呢。老板走了我可咋办?
张小元挤进厂子附近的人群里往里看,发现不是自己的厂,是旁边的那家厂。悬着的心放下了。自己也是神经过敏,下午才从厂子里出来,咋就说搬就搬,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么愚蠢张狂的?要搬厂总要选个夜月风高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乾坤大挪移,这是白天,不可能发生这么惊悚的事情。
当张小元回到出租房的时候,晓珊买菜回来了。说街上的菜又贵了许多。她指着白塑料袋里白菜心说,这都要四块,看,这个肉,都下午不怎么新鲜了,十二,还不能还价,你那几百块的活命钱能顶几天用?张小元说,过两天再去财务借呗,她再啰嗦,老子就说辞工,等月底一次结清。
吴伯看见他们说,我地里有些剩下的青菜,你们可以到我地里摘点来吃,我反正一个人也吃不完。晓珊笑着对吴伯说,您真客气了,改天我去摘一点来吃,谢谢您老了。吴伯说,你真好看,什么时候跟小张结婚啊?要请我喝酒哦。晓珊红着脸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要是有那么一天,一定请您。
晓珊走进房门外临搭的一间小厨房,开始洗米,切肉,准备煮粥,她看见锅台油腻腻脏兮兮的就说,张小元,你真是个不讲卫生的懒鬼,上个星期天我才帮你清干净,这才几天,又脏的进不得人,你不生病才没天理呢。小元呼噜呼噜擤鼻涕,眼都没睁开回嘴道:你擦干净就行了,我不耐烦搞。吃快餐还舒服点。
快五点十分的时候,粥就做好了。晓珊端了个不锈钢大腕盛了粥端到小元身边的小桌子上,说,快点吃,你晚上加班快到点了。小元说,这么烫,怎么吃?你给我吹吹,我要等凉点才吃。吹你个大头鬼啊,晓珊拨了拨刘海,拿起一双筷子,在粥里搅动散热,说,吹一次五块钱,你乐意不?去去去,张小元从床上直起身子说,你还真会算账,你咋不按煮一粒米一毛钱算呢?
人家脑子没你精撒,小元,你说我为啥跟你?张小元说,女娃的心思哪个猜得到嘛,你还不是看我一表人才,虽然缺金少银,但是,人家毕竟还是没有少胳膊少腿,你看看我身上的肌肉,我也算是肌肉男嘛。晓珊说,那些都是表面,我就觉得吧,你人不坏,样子过得去,有点讲义气,我闺蜜都说了,你这样的人,除了老实巴交,还有点流里流气,看见你我就觉得好笑,说不清了,反正是和我有点灵犀。
啥子叫灵犀嘛?张小元问,还跟我拽词——你知道我读书不多,正常点讲话好不好。晓珊忽然眨巴眨巴眼睛,一张漂亮的脸蛋布满神秘的微笑,她转过脸去,起身出门口,说,晚上别睡死啰,我没有力气敲门。张小元说,晚上工友过生日,我要去和他们去吃烧烤,啤酒,不知道几点回得来。我不管你,晓珊说,估计时间差不多。先回来的先睡。
其实晓珊并不住在张小元这里,晓珊另有住处,那是他们厂里的女宿舍,但晓珊非常不乐意和别的女人一起住宿舍,她说那些女人一个个都古怪的很,不单是嘴碎,而且,公然就把男生往自己床上带,虽说是声儿不大,但这种行为就特别让晓珊觉得恶心,一个两个也就忍了,有时候,有好几对都钻进蚊帐里,就像是听得见看不到的三级片。你还不能投诉,不然,你就得受女人们围攻搬走了。
虽然有些男的下半夜就走了,但晓珊非常担心这些男的会不会蒙头蒙脑地走错了床,爬到自己床上来。所以,和小元好上了之后,她立刻决定和小元住一起,但也不能天天住,只能每个星期住三天,不然,公司规定你就得退宿舍,在外边租房子就贵了,也没有这个必要。自从和小元住一块儿之后,晓珊的安全感提升了不少,人也心情好很多。
张小元喝完粥,把碗筷往厨房洗手盆里一放,走到车房,把电动车开出来直奔厂子方向而去。喝粥的时候,鼻子忽然因热而通,清鼻涕止不住地流淌。搞得他手忙脚乱的。此刻人在电动车上被风一吹,冷不丁打了好几个喷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纸捻了软塞子插住两个鼻孔,用嘴呼吸,眼泪涌出,视野模糊,一路上难受的要死。心想,要是有病休,工资照发,我才不去上班呢,这时候睡觉多好。
这是傍晚下班的时间。路上大批的人从厂里蜂拥到街上,各式的厂服把街道的色彩弄得像一个大车间,打工仔打工妹们成群结队从各家厂门口四散开来,路边的小贩在自己的小摊子边施展拳脚,招呼越来越多聚拢过来的人流,吃东西的人或站着、或坐着、或者蹲着、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汽车、摩托车、电动汽车、自行车在街上,街边做不规则运动,小元熟视无睹,见缝插针穿了过去。
张小元所在的厂离住处比较远,到了厂里,他需要把他那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车的电池充上电,不然,回去就要花更多时间。这家厂算不得什么有名气,但规模也不算小。他老板叫刘文海,是个汕头那边的客家人,为人极其谨慎,说话轻声,但内心很深沉,你根本不会知道他说话的时候说出的东西和他心里想的会有那么大的区别,总之,此人不好琢磨,对工人还算和颜悦色,可一旦出了生产问题,立刻就是另外一幅面孔,责任追究到底,一点折扣也没有,比较严厉吓人。
张小元做的是一份维修机械的工作,那些老旧的机器出问题特别频繁,一般的维修工干不了这活,需要技能高一点的师傅才能应付,所以,张小元2013年来到了这家厂,一做就是三四年。开始的时候,工资比较高,还准时发放,日子过得特别好。他爸来电话告诉小元邻居说小元在外边碰到财神了,一个月寄那么多钱回来,是不是在外边开厂做老板了。张小元说,你们只知道在地里刨食还真是没见过什么钱,要不改天坐火车来开开眼吧。他爸说,我老了,不想在外边走,在家里多好,俺一到陌生地方,浑身不舒服,还是算了吧。
后来一年年的就不咋地了。行业性的不景气,让老板刘文海遇到资金困难,再加上老板的家里闹出很多事情,比如二太太挥金如土,大太太财务把控,小姨子开个商场亏损累累,把刘文海这个昔日的有钱老板弄得发愁头痛,只想躲避。他五十多岁的年纪,有两个老婆,四个孩子,每天忙的时候,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那辆越野宝马车很少停在厂里,人活的也像个鬼一样,整天飘忽不定,居无定所。总之,就是仗着以前发工资很准时积攒起来的信誉,刘老板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人工资,工人一问发工资,他就说暂时还没有收回货款,你们先到财务那里去领生活费吧,等过了些日子,就会足额发放给你们,你们放心,我决不食言。
言又不可以吃,当然人人都可以不食言。这种打包票的誓言,在情侣之间就已经显得像似玩笑话,在工人与老板之间,其实就是打马虎眼,纯粹是敷衍。当然,工人们因为长期在厂子里干活,对这个厂子产生了那么一种依附的感情,这刘文海平时小恩小惠可没少给,比如夏天工作休息间隙供应凉茶、冰水,甜筒冰激凌什么的,总是掐在工人口干舌燥的那个时点,忽然就从车间大门口走出一位搞卫生的大妈,推着小推车,车上堆满饮料,每人一份,工人们感觉这老板非常贴心,是个好人。
张小元来到自己的修理小车间,把鼻子里几乎已经变成鼻涕的纸巾塞子扣掉,擤了擤鼻涕,擦干净鼻子,在工具箱拿上一把扳手,立刻工作起来。车间里的声音单调,空洞,听上去其实非常烦人,但在张小元听来,却是一种熟悉的味道,一种给时间的流逝镶上了金边的美妙音符,就好像生活的进行曲,如果人只是无所事事的呆着,时间只不过是无端流淌,而当你正在专心致志干手头上的活,那份听觉的感悟会有所过滤,所谓相由心生,心情的变化会改变那种惯常的声音感受,单调变得赋予节奏,空洞显示出空间的空旷辽远,烦躁的心情忽然就被抑制了,而人能沉醉在自己的行动中。
张小元的维修技术履历,据说是他父亲的一个堂哥早年在部队里学了汽车维修的活,而且,技术水平很高,他父亲在这位堂哥参军的那几年经常接济他们一家老小,把自己的口粮拿出一部分给他们,堂哥非常感激,就是要传授维修机械的技术给他儿子,张小元跟了堂叔几年,加上他机灵聪明,很快就在他们村附近一带成了一位修理机械的能手,哪家的农机坏了,农用车坏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张小元,因此,张小元的机械修理技术非常好,于是,他就想出来打工,因为在家乡真赚不到什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