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锁链 01
平静被打破
大别山的脊背延伸,仿佛一条沉默巨龙,在丘陵与平原交接处化作起伏波涛,赵家村坐落在这片波涛的褶皱里,村口几株歪脖子的老树静静伫立,像见惯世事的老者,目送每个进出的人。
赵涝蔫的房子立在村中央,四间低矮的平房,屋顶覆着年久失修的黑瓦,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残破。瓦缝间有几处豁口,露出里面的椽子,仿佛深陷皱纹的老脸,显得愈发憔悴。有些漏雨的地方,用稻草填补着,但稻草早已变得枯黄脆裂,仿佛只要一阵风雨,就会散作一地。老屋的墙体斑驳,泥坯砖间的缝隙像是大地干涸的伤口,任凭风吹日晒,日渐崩塌。门前那片不大的土坪被踩踏得光滑发亮。槐树的根系深扎其中,枝叶繁茂,仿佛在努力为这个家撑起一片绿荫。阳光透过浓密的叶缝洒下来,光影交织,映在地上,像是生活留下的点点残痕。
树下不远是座猪圈,低矮的围栏用木条和石块胡乱拼凑,像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圈里的泥地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潮湿感。母猪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耳朵轻轻抖动,驱赶着盘旋不去的苍蝇。几头粉红的猪仔围着母猪,拱着食槽,发出一阵阵哼哼声,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饥饿。成群的苍蝇在猪圈上空盘旋,嗡嗡作响,像一曲永不结束的哀歌。偶尔有几只蚊虫在脸前飞舞,带着一种执拗的困扰。空气里的馊味和苍蝇的声响交织在一起,给这个地方平添了几分混沌和疲惫。
这破旧的老屋里,住着赵涝蔫的一大家子十四口。赵涝蔫有三个儿子,赵制闵,赵制连和赵制档。儿媳杨睿侠生有八个孩子:赵宗根、赵宗正、赵宗苗、赵宗红,赵宗万、赵宗古、赵宗长、赵宗青。
二月的除夕夜,老屋里涌动着浓浓的年味。门前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得土坪上的影子斑斑驳驳。屋里热闹非凡,锅里炖着大块的猪肉,香气扑鼻,蒸汽朦胧了昏暗的灯光。餐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赵涝蔫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不停。
八个孩子挤在长条凳上,手里捧着糖果,一边笑闹着,一边盯着桌上的大盘子。最小的孩子赵宗青,抓起一块肉,咧嘴笑得天真无邪。兄弟三人频频举杯,酒气夹杂着饭菜香充斥在空气里。赵涝蔫的老婆忙碌地夹菜,手抖着给孩子们盛汤,脸上的疲惫被节日的氛围冲淡了些许。赵涝蔫靠在椅子上,眼里泛着自得,嘴里絮絮叨叨:“过日子就是这样,有儿孙就有盼头。”
在隔壁的卧室,昏暗之中,杨睿侠缩在墙角,脖子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锁链的一端固定在木柱上,另一端紧勒在她的颈间,冰冷的触感让她几乎窒息。她的头发凌乱如枯草,手捧着一碗凉透的剩饭,机械地往嘴里送,米粒滑落在地上也毫无察觉。
透过破旧的木门缝隙,她隐约看见屋里灯火通明,孩子们的笑声伴随着鞭炮的响声传入她的耳中。春节欢愉,像尖锐的针刺,狠狠扎在她的心上。她缓缓地放下碗,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些腐朽的横梁,目光空洞无神,仿佛早已失去了灵魂。窗外,鞭炮声再度响起,屋里的孩子欢呼雀跃地跑出去看烟花。小花梅轻轻地靠在墙上,拉动了脖子上的铁链。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刺耳无比,她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却似乎吸进了无尽的寒冷,感受着被遗忘的彻底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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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仿佛被时间的刀子划碎,点点滴滴地铺在杨睿侠的身上。她低垂着头,神情木然,像一块被时间遗弃的石头,毫无生气,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幼苗,无声地守着这片荒凉的世界。她的头发乱得像杂草,凌乱地贴在脸上,几片枯黄的树叶和草屑混在发间,仿佛已经与她融为一体。几只苍蝇坐在头发上晒太阳。脖子上的铁索在阳光下显得冰冷又沉重,那是命运残忍的标记,锁住了她的自由,也锁住了她的希望。
不远处,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传来。翠花一瘸一拐地走近,身子微微摇晃,仿佛每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虽旧却干净,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红薯。她坐到睿侠身边,慢慢剥开红薯的皮,将那抹温暖递到她手里。
“趁热吃吧。”翠花轻声说,语气里透着一股安慰般的温柔。
睿侠乖巧地接过红薯,仿佛是个听话的孩子。她小小地咬了一口,热气扑面而来,烫得她的舌头微微一缩,却不舍得放下,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弧度,像是难得捕捉到的一丝温暖。她吃得认真,细细咀嚼着,仿佛这不值一提的红薯就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美味。
翠花放下毛线活,眼神落在睿侠那乱蓬蓬的头发上,眼底泛起心疼和怜惜。她叹了口气,柔声道:“该洗洗头了,这头发,乱得像鸟窝似的。”她起身回屋,拿来一只旧热水瓶和一个边缘已裂的洗脸盆,将水温兑得刚刚好。
“来,低下头,我给你洗洗。”翠花蹲下身,将水一点点浇在睿侠的头发上,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她。她的手指穿过发间,轻轻揉搓着,带着一种母亲般的细腻和关怀。
睿侠乖乖地低着头,像个安静的小女孩,任由翠花摆弄。温热的水顺着发丝滑落,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翠花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日子还得过下去,能怎么样?咱这模样,就算找到亲人,他们也不过是看着叹气罢了。兄弟姐妹更别提,只怕躲得比陌生人还远。算了,混一天是一天。”
睿侠闭着眼,听着翠花的声音,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整个人都像融化在这一刻的温馨里。她的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笑意轻得像风,却带着深深的依赖和满足。
翠花轻轻将她的头发洗净,又用一块干净的旧毛巾擦干,柔声道:“好了,清爽多了。以后不管再怎么难,也得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门槛上,婆婆的背影依旧孤单,她的双手不曾停下,摘菜的动作娴熟却无力。她悄悄看了一眼两人,眼里闪着湿润的光,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疼惜、叹息和难以言说的悲凉。
槐树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洗头的水滴汇成细小的溪流,静静地流进泥土中。翠花的絮语和她指尖的温度,让这一刻的寒凉变得不那么刺骨,也让睿侠的世界,短暂地有了一丝温暖。
这样的安宁时刻,不久后被彻底打破。翠花的活动范围被限制,睿侠能够坐在外面晒太阳的可能性完全被取消,她成为见不得人的丑陋,被藏在阴暗的土屋角落里。
伟大的父亲
四月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洒满赵家村,暖黄色的光线染在瓦片上,村口的灰尘也笼罩上了一层金边,仿佛整个村庄在这一刻被静止在一幅画里。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油菜花,将这篇土地打扮得像人间天堂。村道的尽头,一位年轻漂亮的网红主播举着自拍杆,身旁是低头站立的赵制闵。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衣,脸上堆着一副谦卑又得体的笑容,肩膀微微弯着,像是在为这意外的“荣誉”掩盖心里的慌张。
“大家好,我现在在大别山边的一个小村庄,”网红主播的声音轻快而抑扬顿挫,带着磁性和魅力,仿佛这场直播是一场被设计好的剧本,“今天我来采访一位伟大的父亲,他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照顾八个孩子,特别了不起!他就是身边的这位赵大哥!”
镜头缓缓拉近,赵制闵低声咳嗽了一下,带着羞涩,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声音沙哑:“都是该做的。孩子们是我的一切,日子再苦,也得让他们过得好。”
女主播用力点头,转向镜头,语气里满是感慨:“大家听到了吧,这就是乡村父亲的朴实和伟大!条件艰苦,但他的坚持让这个家充满了希望!”
孩子们适时地在镜头里跑动起来,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围着桌上的玩具欢呼雀跃。他们手里挥舞着崭新的糖果袋,笑声在田野里散开,像是特意被设计好的场景。一位小女孩怯怯地站在赵制闵身边,小手攥着他的衣角,眼睛看着镜头又迅速低下。
主播抓住这个瞬间,声音里多了一丝动情:“多么感人啊!这样的伟大故事,恐怕只会出现在我们这样的,幸福和日益强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你们看看,赵大哥的孩子们多么的可爱,今天我们也带来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好心人寄来的捐赠。赵大哥,这些东西孩子们都喜欢吧?”
赵制闵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谢谢大家。”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埋在孩子们的欢笑里。
镜头缓缓扫过院子,停留在堆满礼物的桌子上,糖果罐和崭新的书包反射着阳光。画面里的一切都洋溢着一种温暖的田园气息,直到镜头无意间掠过院子一角的那间破旧小屋。
昏暗的窗后,一张模糊的脸浮现出来。杨睿侠站在窗边,目光呆滞地望向外面,脖子上的铁链在微光中泛着冷冷的亮。她的眼睛空洞,脸色苍白,像一张干瘪的纸被风撕开一角。她没有动,只有铁链的轻微撞击声在她周围回响,声音微弱,却像一把刀扎进某个隐秘的角落。
主播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笑着低声问赵制闵:“那边的小屋是干什么的?”
赵制闵的眼神猛然闪了一下,但随即平静下来。他挥了挥手,声音不疾不徐:“哦,那是我们存放杂物的地方,没什么。屋子太旧太破,让大家见笑了,太穷,不好意思。”
主播点点头,转回镜头,语气又变得轻快:“大家快看看,这些玩具是不是特别棒?孩子们好开心啊!” 镜头重新捕捉到孩子们的笑脸,小女孩怯生生地咬了一颗糖果,远处的男孩们追逐着一只刚送来的风筝。
评论区里的弹幕滚动得热闹非凡:“太淳朴了!这样的父亲真的很伟大!”“乡村田园生活太治愈了,我好想去住几天!”“感谢主播带来这么温馨的故事!”“还是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祖国幸福!”“祖国万岁!”“祖国蒸蒸日上,人民永远生活幸福。”这时,有人提到美国克利夫兰地窖事件,弹幕纷纷对比道:“看看美国的罪恶,冷酷又残忍!”“只有我们这里才有真正的温暖和安全感。”评论字里行间洋溢着优越感,屏幕上飞快滚过的一条条留言,似乎在为一种天然的秩序感到自豪。
赵制闵坐在门口的石板上,手里还握着那只烟,烟头的火星早已熄灭。他的目光扫过崭新的苹果手机屏幕上的评论,又落在不远处那扇黑洞洞的窗户上,神色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