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和举报

说到告密，估计绝大多数的朋友和我一样，对此深恶痛绝。我小的时候比较调皮，在课堂上根本坐不住，小动作不断。不是和狐朋狗友们挤眉弄眼讲悄悄话，就是躲在老师教鞭下面偷偷看武侠小说，要不就是在课本上画漫画。这些我自以为很隐秘的小动作，却屡屡被人告发，最后都到了班主任那里。我当时很纳闷，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专门以打小报告为乐呢？

班主任的处理一般来说还是挺宽大的，也就是训个话，罚个站，最厉害的是请家长。当然，如果到了那一步，后果就相当严重了，通常会招来一场男子单打；更严重的时候，则是父母齐上阵，那就是惨烈的男女混合双打了。这种时候并不多。记得有一次前排那个扎长辫子的学习委员告了我的密，我忍不了这口气，于是逮了一只癞蛤蟆带到学校，中午趁她不在，给塞她书包里了。下午第一堂课上课的时候，整个楼层的学生都听到了她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有几个同学还以为是发地震了，竟冲出了教室。我对那一次的印象特别深，倒不是因为自己遭受的思想和肉体的双重教育比较触及灵魂，而是惊喜地发现那个俊俏的小丫头从此再也不敢告俺的状了，算得上是成效显著。

到后来上了大学，那可就不一样了。首先那些个告密的小人，根本就不会让你发现；再一个，被告的事情，都是些可以上纲上线的营生，最轻的也是一个警告处分，后来分配的时候更是吃了一个大亏。这其实还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到了工作单位，那才叫真正见了世面。各种各样的诋毁和告密，什么政治觉悟太低，发表了啥反对言论，私下讲牢骚话发泄对领导的不满意，自由散漫，不服从领导安排，诸如此类的。久而久之，我就成了领导的眼中钉，那种穿小鞋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当然，我今天写这篇文章，可不是为了忆苦思甜，而是想和大家探讨一下，告密和举报，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

首先，告密是个贬义词，而举报则是个褒义词。举报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司法机关或者是单位里的人事部门。在美国，司法机关对举报者经常有明文规定的奖赏；而在很多大企业，对违反公司规则，或是企业内部的歧视和霸凌，也是鼓励举报的。虽然这两个行为所受的待见完全不同，不过他们之间的确是有联系的。不过，到底什么算是告密，什么又算是正当举报，如果大家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很可能会发现它们还真不好区分。

大家都在海外讨生活，可能对美国的正规企业和政府机构有所了解。在这里，上班的第一天就是企业培训，对任何违反规则和法律的言行，比如说歧视和霸凌，员工都有责任向上级，向人事处报告，是零容忍。有一些单位，对如何举报，报告给什么人，都交待得清清楚楚。而在社会层面，对社区内违反规则的行为，诸如邻居家违规砍树，晚上开趴体音响开得太大，警察局也都会鼓励举报。至于那些不法的行为，比如说超速，街头斗殴，言语上的种族歧视等等，政府更是鼓励举报，甚至会悬赏来奖励这种举报行为。这是理直气壮地把举报当作了见义勇为的行为。

那么，这是不是就说明告密的行为，在民主社会就是被鼓励的呢？也不尽然。大家可能看过阿尔·帕西诺主演的一部片子《闻香识女人》 。阿尔·帕西诺在片中饰演一个失明的弗兰克上校，他在影片中说到，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遇到事情担负责任的人，一种是找靠山的人。而影片中的高中生查理正是面临了这种选择，他是需要靠出卖朋友而得到光明的前途，还是甘心承担守口如瓶的后果。我觉得告密的行为之所以会遭到几乎所有人的鄙视，是因为对于个人来说，它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对于家庭来说，它动摇了家庭成员的相互依赖性；对于集体来说，它摧毁了这个集体合作的基础。

对于举报和告密的区分，我曾经思考过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个确凿的答案。我自己能够想到的，有两个比较容易辨别的范畴：一个是对于违反法律和规则的行为。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对于这样的行为，都应该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和举报，这是为了维护我们社会的稳定和有序，也是我们做为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另一个，则是那些捕风捉影，造谣中伤的诬告和陷害。这是典型的告密和中伤，也是为人不齿的下作行为。只不过，除开这两者，中间还有很大的一块灰色地带，却很难区分到底哪些是举报，哪些是告密。

人是会成长的，和小时候相比，我现在的看法有些不同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言论和行为的自由，在没有违反法律和规则的前提下，任何形式的上告和举报，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但那都是我可以理解并尊重的。而我现在更看重的，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那就是做为执法者和管理者，该如何看待告密和举报的行为。我觉得这一点才是问题真正的根结所在。

我的看法是，在一个以暴力治国，以人治而不是法治的社会，当权者最希望的就是他们所统治的老百姓互相告密，相互攻击，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坐看老百姓的内斗。那些在文革期间，人人告密，人人自危的悲惨事件，就是明证。而最近在国内，相关的新闻也越来越多，甚至有小学和幼儿园的老师鼓励孩子们相互告密。我觉得这和当前极权统治的强化密不可分。

写到这里，大家可能看出来了，告密和举报的根本区别，其实根源就在制度的不同。在一个崇尚人治的社会，一切都是以当权者的喜好为标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那些喜欢专营，追求权力的人，就会投当权者之好。他们不是以正当的渠道反应问题，而是添油加醋，扭曲事实，或是故意只反应片面的信息来误导上位者；而那些当权者，也有意无意地鼓励和纵容这样的行为，这就是告密的本质。而在民主法治社会，有正当公开的举报机制，管理者需要记录和核实举报者所举报的内容，并且要经过公开公平的机制来听取双方的证词，并最终裁决。也就是说，举报和告密的最大区别，是一个是依据法律，有一整套完备的司法裁决和执行程序；而另一个是完全依据个人的喜好，没有公开公正的核实和取证过程。

依着同样的道理，我们就知道了为什么在专制制度的独裁国家，告密之风盛行；而在法治社会，举报机制完善，诬告和告密的现象也就相应的要少一些。当然，法律也是人在执行的，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在法治社会，告密的现象也并没有完全消失。特别是在大多数的企业和机关，很多的时候还是人治大于法治。我觉得这也是将来值得我们继续努力的地方。

总的来说，告密这种行为，有着三个方面的参与，有告密者，有被告密者，还有就是听取告密的上位者。小时候我的那些同学，动不动就跟老师打小报告。而这里的老师，就是那个上位者。很多的时候，其实选择权是掌握在老师手里的。老师是应该鼓励学生这种告密行为，以扩大自己对学生了解的范围，靠信息的不对称来实施自己的统治？还是应该及时制止这样的小报告，不让小孩将来长大为一个个特务和长舌妇？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觉得人治和缺乏透明度的专制制度，对告密风气的形成和影响，是决定性的。

孩子，是社会的未来，也是我们的将来和希望。如果我们从小就鼓励孩子们的告密行为，那么，在和平时期，那些小孩只不过是传播了一下流言蜚语，让别的孩子身心受到一定的打击；但是，一旦到了像文革这样的非常时期，那么当年的孩子们的恶作剧，就会演变成邻居，同事，和亲人之间，互相揭发互相践踏的人间惨剧。而另一个方面，如果我们从制度上完善公平公正的听证，裁决，和执行程序，并且从小鼓励孩子们对于强权者的霸凌和歧视行为，勇敢地站出来，通过正当的程序，举报给校方和老师，让害群之马受到应有的惩戒，那么，我们也会为将来的社会，培养出合格的公民和义勇者。

这是从社会的层面看这个问题，而从个人的角度，有很多网友们指出，道德层面也有很多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我们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有着悠久的历史，有其精华之处，也有它糟粕的地方。比如说，几千年以来的人治传统，出现了一些诸如《罗织经》，《商君书》，《厚黑学》这样的所谓成功秘笈。很多人觉得读懂了这些秘笈，就学会了保身之法，发达之道，制敌之策，同时也学会了告密，背叛，和背弃人性。其实，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告密的人，很可能会取得一时的便利和优势，可是，那毕竟是一种腐蚀心灵的勾当，而一个人的心灵，是非常容易被成功和荣誉所麻痹和污染的。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些所谓的可以洞察人性的东西，可是我从来不会去碰它们。这并不是说我不想成功，而是因为我非常担心，像我这样有着极强学习能力的人，一旦上手，就会实践，就会举一反三，那样很可能就会让自己陷入到那无底深渊的黑暗中去。

与各位同道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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