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利:钦佩挡车的螳螂们
冯利:钦佩挡车的螳螂们
文/冯利
前天,听了一整天的讲座,四川大学一老师讲庄子,再次复读《庄子》。虽然老师讲得了无深意,但聚焦庄子,聚焦后世司马迁、苏东坡、陶渊明、《世说新语》……对庄子思想的诠释,与庄子在“天——人——世”间神游,体会他享受心灵之自由无碍的逍遥游,也是收获良多。多年不读,此番再读,发现自有新的理解。别的不说,仅《庄子》中的一则寓言故事就让我坐在那里思绪飞离课堂,浮想联翩。螳臂当车,是中国一句家喻户晓的成语,最早出自《庄子·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另在《庄子·天地》中也有提及:“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后人据庄子所言提炼出“螳臂当辙”这则成语,后又演变为“螳臂当车”。这个成语,翻开任何字典的解释都是负面的,都说是“比喻不自量力地去做办不到的事情,必然招致失败。”不知何故,此番重读庄子这段话,我却蓦然对“螳臂当车”产生另外的想法。
我有一位好友庆姐,上世纪80年代,为了反对一个重要工程的上马,她采访专家学者、出书、发表文章、八方呼吁,为专家们争取不同意见的话语权,从环保和工程的诸多负面性角度反对这个重要项目,坚持多年。有一次我说:国家已经大张旗鼓地上马了,你反对有什么用呢?她回答:“我做的就是螳臂当车的事情。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个决策是完全错误的,是有人反对的,是有螳螂在那里全力抵抗的。”40年过去,今天,她和不同意见专家们有关这一重大水利工程的反对预言不幸一一应验。
还有一位华大姐,从上世纪90年代看见北京胡同到处尘土飞扬的拆房工地开始,走上了一条保卫北京四合院、保卫北京胡同的不归路。生于滋长于滋的华大姐无比爱北京,不忍看着美丽而独特的北京就此被毁,变成钢筋水泥森林的平庸都市。她奔走于北京大小胡同,为保住老四合院奔忙呼喊,在各种会议和聚会上发声抗争,成为民间古城保护人士。从博客到微博到著书立说,她不停地大声疾呼,一直像一只螳螂,奋力抵抗拆毁传统民居的城市扩大化滚滚车轮,眼看北京旧胡同一条条消失、名人故居化为瓦砾、新楼座座拔地而起,她依旧不懈地坚持着一个人几十年的胡同保卫战。
前辈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也是如此,上世纪50年代北京城大肆拆毁古城墙古建筑时,为了保护北京古城,他们四处上书,八方呼吁,竭尽所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无奈发出那句惊世悲叹:“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
以上三例人物,都是不与浊流随波逐流的孤勇者,都像螳螂一样前扑抵抗,明知自己力量微薄,成功希望渺茫,依然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孤寂坚持为社会公共事务发声,反对不可战胜的力量。尽管时代车轮碾碎了他们的努力,但丝毫不觉得他们是自不量力的失败者。反之,我看见他们无畏的光辉,看见他们对社会的拳拳责任感,看见他们对民族利益的倾情关怀,看见他们为公共事务大声疾呼的勇气。反观我们这些平庸的绝大多数人,眼见自己无力改变的公共错误绝不在公共领域发声,保持沉默,或做鸵鸟状,尤其对公共事务麻木不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这是对自己生活其间的社会、时代的不负责任,没有监管社会的担当。所以有那句话:“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相较之下,那些反对错误举措的螳螂们,那些为众人抱薪的螳螂们,那些“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螳螂们,他们坚持抗争的勇气是如此令人钦佩。晚明文学家、史学家张岱有言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从“螳臂当辙”到“螳臂当车”,还与另外一个典故有关。不知为什么现代词典或课本很少解释“螳臂当车”的另一层含义,即肯定螳螂勇气的正面意义。汉代著名儒学学者韩婴所撰《韩诗外传》中有一则记载:【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而勇士归之。】在庄子眼中,螳螂力量弱小,自不量力。但在齐庄公眼里,螳螂却是个英雄,如果螳螂是一个人,他必是一位勇士,弱小之躯不畏强大,竟敢与庞大的马车对抗,勇气可嘉。庄公避开螳螂绕路而行,是因为尊重勇士,看见了小螳螂的勇气和伟大,结果天下勇士闻之纷纷投奔齐庄公。我不是齐庄公,但我在庆姐、华姐、梁公……等一众“螳臂当车”式人物身上,也看见了他们的勇气和伟大,钦佩不已。
2024/8/25,读《庄子》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