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
“账单 . . ,账单 . . ,还是账单 . . . . . ”
餐桌上,妻一边吃着她为我做的长寿面,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刚从邮箱里取出的信件。
“呃,还有一张生日卡,”她放下筷子,两手捏着那个红颜色信封仔细看了一下,“女儿给你的!”
“念念吧!”我很快吞下了嘴里的面条。
“亲爱的 Dad,
祝你生日快乐!
不管时光如何飞逝,
不管相距多么遥远,
我任何时候都能感觉得到你的爱和支持,
我永远感谢你!
The attached is a present for you.”
妻念到这里,下意识地把最后一句用中文说了出来,“她有礼物给你,”说着从红色信封里掏出几页写满英文的纸,“一封信!”
“一封信?”我对这生日礼物有点奇怪。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妻评论了一句,不知道是褒还是贬。这使我想起今年我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像所有父母一样,孩子小的时候,生日礼物是他们想要的玩具,稍大一点,是父母认为他们应该拥有的玩具或用品,再大一点知道钱的意义了,生日礼物就成了既简单又受欢迎的硬通货。大概从孩子上大学起,我就开始送给她们这种简单的东西作为生日礼物,钱的数量是她们的年龄乘以 $10。虽然看起来无聊,这样做似乎可以给人一种与年纪相关联的动态感觉。
今年我给女儿的生日礼物有点特殊,是因为她的人生到了一个新阶段,觉得父亲的老一套也应该有点变化了。她大学毕业已经11年,接着马不停蹄地进行了11年的专业学习和训练,今年是她的出头之时。她有好几个职业的去处,但一直没有告诉我们最后决定。我倒是从当地小报看到一则有关她消息:“华裔精英成为世界顶尖大学教授”。我知道当地有人从她中学时就一直追踪她的消息,什么比赛得奖,考取哪个学校,大学里修了什么专业 . . . ,没有想到此时还挖出了父母也不知道的信息。我们打电话问她真假,她说是真,打算在新一个学年开始后再告诉我们。
接着就到了她的生日。
在决定生日礼物改革的时候,我回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我发现在影响自己思想和行为转变的每个关节点,都和阅读有关。例如,对音乐和文学产生兴趣,是因为读了《琵琶行》,从一个以“入队,入团,入党”为终身目标的懵懂青年,到伸出头颈看到了一个较为真实的世界,是因为读了《赫鲁晓夫主义》,对人最后归属的真实感受和认真思考,是因为读了《伊凡伊里奇之死》和《最后的解脱》 . . .
于是我决定,在女儿生日时,送她一张书单,列出我真正感到对我的成长和成熟有益,和我认为对她的成长和成熟有益的文章和书籍。我当然也知道,我们那一代人和他们这一代人是完全不同的,不要说我们是些经历了两种不同社会制度的人,就是长期生活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的几代人之间,也同样存在着深深的代沟。但我坚信的是,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例如人性。伟大著作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它们揭示了那些不变的东西,它们对人的启发能力永远存在。
在女儿生日的那天,我在生日卡中附上了一张书单,并写了我这样作的理由和一些鼓励的话作为礼物。我慎重选出的书或文章,涉及到的作者有托尔斯泰(Leo Tolstoy),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萨特(Jean-Paul Sartre),昆德拉(Milan Kundera),加缪(Albert Camus),茨威格(Stefan Zweig),汉弗莱(Derik Humphry)。这些作品并不是美国教育界的流行读物,然而我认为它们价值非凡。除此之外,我还付上了那则小报消息的剪报。我在短信中写道:
“到了这个时候,你的经济能力,兴趣志向,都不需要我们实质性的或象征性的帮助了,但说不定我们的生活经验和思想经历,还可以为你提供某种程度的参考。如果你能认真把我的这种想法和做法作为一种礼物,那将是我最高兴的事。”
她当时没有过多回应,但我后来发现她是把这当作为一回事的。例如有一天上班时候我打电话给她,说完事情,我问,“你在干什么啊?”“我在值班,没有什么事,读读叔本华的《论人本性》”。
我从妻手中拿过那封女儿给我作为生日礼物的信,认真读起来。
她在信中谈到她读了一些我推荐的书,还在继续读。她说,有些作品从前读过,但现在读起来感觉不一样,因为年纪不一样了。例如(我根据她的英文意思,用中文表达,下同),“以前读过叔本华的传记,感觉他是个怪癖的老头,现在细读他的作品,好像他每句话都可作为座右铭。”“ 加缪《局外人》的主人公默尔索,他的思想和性格都属于人类的一种小众角色,和今天社会上的变性人有点相似。然而形成这种小众性格的环境因素,可能有比想象中更广泛的影响力。”“读《最后的告别》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是早了一点,但读了这样的东西,对人的整个生命过程的理解是有益的。”不管感觉怎么样,我看到她是试图在阅读中感觉,而不完全是为了安慰这个老父亲。
接着读到了她下面的议论,这倒使我有些新的感想,也是促使我写本文的动机。
“至于有人称我为精英,那是个错误。”她在信中写道,“Elite(精英)这个词更多地强调了人想通过努力而从社会中去获取的意愿,但其意义无非想表达一种‘社会优秀分子’的意思。然而‘社会优秀分子’的涵义中,还强调了一些道德和奉献的因素,从这个意义上我更不够格,我只不过在生活和学习的惯性作用下走了一段稍微劳累一点的路而已。”她接着写道,“如果真的把Elite这个概念赋予更多的人性和道德的意义,因而把它理解为‘社会优秀分子’的话,我觉得妈妈的助手L倒应该算得上一个。”
我们在家里经常谈L,想不到他得到了女儿如此的评价。下面是L的故事。
L是个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在国内大学毕业后到南加州拿了一个MBA学位,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后来被妻的小公司录用,给她当助手。L开始和妻工作的时候,正是女儿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因此她经常听到我们谈论L的事情。
L的工作很简单,主要就是帮助妻做些文件处理,联系顾客,及其他一些琐碎的事情,虽然工资不高,工作环境和时间却十分自由,工作量也不大。他把份内的工作做的很认真,效率也高,妻很满意。他似乎也满意这份工作,一干就是8年。我有时都觉得费解,为什么他不去谋求一个更有发展的职位?我对L的情况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利用这个工作机会获得了绿卡,当他添了一个儿子的时候,我还应妻的要求去为他们照了全家福。三年前,妻给我看了一本相册,把L的幸福家庭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使我感概丛生。我看到,几年下来,L已经有了两儿子,在十分不错的小区买了房子,父母,岳父岳母四个老人全部移民到了美国,全都作为低收入老人获得了政府的Medicaid(免费医疗保险),而且两对老人也都从政府那里分到了低收入老年人住房。新年时分,一家人穿红戴绿,其乐融融,好不另人羡慕的三世同堂。据说一家人现在齐心协力教育他们的小孩,将来要把儿子送到斯坦福大学去。
妻还向我介绍了L一家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L的老家在中国东北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贫穷而且环境恶劣,据他说是已经“不适宜人的生存”了,她妻子是他的同乡。到了圣地亚哥这个“America’s Finest City (美国最宜居的城市)”之后,从比较中L更清楚了自己亲人们是处于什么样的生活层次,决心要努力使它们离开那里,这成了他自己很长一个时期的生活目标。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在妻的公司工作这样长时间的原因,和他的做这份工作时的真实想法。
毫无疑问,不少“过来人”对这样的努力和结果会嗤之以鼻,认为他们不过是些钻营,钻空子的高手而已。女儿在信中写道:“L在不到10年的时间中,从一个远离家乡的异国人开始,在美国养育两个孩子,维持好自己的家庭,通过合法途径把亲们人弄到美国来,过上安全的,有保障的,更加舒适的生活,这里面有多少艰辛和坚持且不说,在技术上,他要理解美国移民法的的那些精神实质和细节,在不违背美国法律的前提下,抓住各个能保护自己的环节,付之以行动,这类问题的广泛程度和复杂程度,与一个科学工作者写出一篇高质量的论文又有什么差别?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单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自己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和什么时髦的概念,他踏踏实实地为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存在的,最小的,最亲密的单元,家庭。他得到了回报。如果站在超脱了凡人的神的角度上来看,这种对世上最在乎的人的奉献而得到的报答,和一个人经过努力为自己获得一个较好的工作职位,哪种更有价值?”
我无言以对。
两种“精英”定义有不小的反差,哪一种更接近人们所企图表达的事实呢?也就是说,“精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精英”是一个试图反映和描述人类社会比较优秀的一批人的哲学和社会学概念,这个时常挂在人们口中的概念,很大程度上只是特定的社会环境下印在特定人头脑中的标签而已,并不反映出这个概念的实质。如果我们认为世界上确实有“精英”这种层次的人存在的话,它本质什么是?你能把它定义为,赚钱多,地位高,贡献大,还是智慧,耐劳,献身精神?进一步说,使它能够表现出来的条件又是什么?是人们把它吹捧出来,自己张扬出来,死后被悼念出来,还是工资单名人录中查出来? . . . 这些都不可能有确定的答复。因此,“精英”这个概念的真实意义,还依赖于具体的人和事件在具体的条件下把它呈现出来,这就使它具有多样性,相对性,和主观性。例如有人认为女儿是精英,而女儿又认为L是精英,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每种观察和定义的出发点,立场,和环境都不一样。这倒比较符合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代表人物让-保罗﹒萨特)的哲学观点。存在主义认为,美与丑,善与恶,真理与谬误等等理念都具有相对性,主观性和外在性,它们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到底怎样来判断它们的真实属性,只有通过具体的事件,个人的行为,个体的反应来理解。绝对的,普遍的真理并不存在。
我不由得又想起女儿的表达,她是不是也受到了一些萨特的影响呢(在我给她推荐的书中有一本就是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不管怎样,这种交流使我感到高兴。思考,对各种感性知觉的认真的思考,永远对人有益。
(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