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衣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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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不拿老百姓一个苹果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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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二娃子在这个大杂院出生, 长大。大杂院以前叫关圣祠大院, 后来变成第七丝厂职工红旗宿舍。大院内外的人们都称之为七厂宿舍。

七厂宿舍从前面看, 象一个城堡。绕过一棵5-6个人才能合抱的大黄桷树, 顺着一条石板路, 右拐左转, 爬上一道十几阶的石台阶, 跨过一道石头门坎, 越过两扇红漆大门, 又跨过一道木头门坎, 再向左拐, 越过又就进入一道大门, 就进了大杂院。

大杂院分前后两个院子,各由两层楼楼房围着一个长方型的大天井。前院的天井大得多, 但一个救火用的大水池占了大半的面积。

七厂宿舍里住了差不多60多家, 都是七丝厂的职工和家属。每家一个房间, 大概4X2平方米。 二娃子家在后院,房间的地板, 三分之一已经坏掉。坏掉的地方用水泥铺上。房间后面, 还有一个小院坝。院坝的右边, 是全院的公共厕所, 正对二娃子家的隔壁田大妈家。厕所男左女右. 左边两个坑位, 右边可能有五个坑位(二娃子没有数过)。全院60多家人口, 都在那排泄肥料, 倒马桶。 二娃子 家里, 常年丝竹之声相闻, 麝兰之气长存。

男厕所里, 曾经吊死过宿舍里的 “国民党”。这个人49年前参加了国军, 后来又偷跑回家, 从此带上一顶“国民党”的帽子。“国民党”一年四季,穿一件黑不黑,蓝不蓝的短破棉袄,两手抄在袖子里。他身高至少一米八。他儿子小猪儿却长的矮矮的。二娃子从来没有看见“国民党”笑过一次, 听他说过一句话。小猪儿从来没有提起他爸爸一句话。 “国民党”在宿舍里, 就像没有存在一样。听说,那天半夜, 他在厕所里,用一根绳子套住脖子往下扯, 身体都没有悬空, 就把自己吊死了。矮矮的厕所,也没法让他的身体悬空。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死前是不是挨过斗? 会不会被打死了丢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关心。他的死和他的存在一样, 无足轻重。 只是本来就阴森森的厕所更加阴森. 厕所里那盏昏黄的灯泡,就象是“国民党”的鬼魂, 向二娃子无声地描述死亡的恐怖。

与厕所相对的田大妈, 面对熏天臭气, 心怀冲天正气, 紧跟时代步伐。三忠于四无限的时候, 只有她一家人 吃饭前要表忠心。其他人家不是不想这么作, 只是不好意思。田大妈和她的四个千金, 一个儿子, 和七厂宿舍一样的土二巴气,竟然操着洋腔洋调, 七长八短地吼: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 身体健康, 永远健康。一时间, 田大妈家成了大院子的热点。一到吃饭时候, 院坝子那些同样土二巴气的小子和半大小子: 老乌龟、 宋三娃子、老八儿、二狗儿、三妹儿、大娘吃粑、麻五哥、李瞎儿、雷大娃子、拐儿, 一窝蜂冲到田家门口, 里三层外三层, 张着嘴巴, 看田大妈一家演戏。直到田大妈一家开始吃饭了,还舍不得离开。生怕前脚刚走, 后脚田大妈包着半口饭的嘴巴, 会突然冲出一句椒盐普通话: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二娃子右边邻居是大娘吃粑的家。大娘吃粑大名刘新民, 结实粗壮。刘新民衍化为新大娘, 新大娘衍化为大娘吃粑。大娘吃粑的爹刘叔叔是七丝厂的后勤科长, 宿舍里官当的最大。刘叔叔不苟言笑, 说话很有政策水平。有一次, 他和老婆吵了一架。吵完架, 照旧收拾的正二八经, 头发一丝不乱, 拎着公文包去上班。出门走了几步, 回过头说了一句: 现在阶级斗争非常复杂, 要警惕阶级敌人捣乱。

二娃子的妈妈, 那些小伙伴的妈妈们,都是丝厂的工人,一个月工资56块人民币。穿的确良衬衣,脚上套丝光袜子,登方口黑皮鞋。 父亲们不少是国家干部 (小职员), 在外地上班。七厂宿舍周围的居民, 不少靠拉板板车,糊片壳为生。七厂宿舍里的住户,有很强的优越感。

二娃子在七厂宿舍外, 还是有不少朋友。其中一个, 大名万成, 外号座礅儿(座礅儿的科学名称叫臀部)。座礅儿母亲早逝, 父亲是皮鞋匠。二娃子和座礅儿,同在半边街小学读书。加上另外几个烂眼子, 一上学就和老师捣乱。

二娃子和座礅儿的班主任张老师, 个子比五年级的学生高不了多少, 外号张矮儿。下课时候, 张老师从学生中间穿过回办公室。二娃子躲在座礅儿背后, 捏着鼻子大叫: 张老师, 尺子来了!! 张老师大怒, 走回来问:那个说的? 那个说的? 一双凸出的眼睛,骨嘟嘟地转, 在那帮烂眼子脸上扫来扫去, 只看见一张张嘴脸正儿八经。

也常有被张老师抓住尾巴的时候。放学了, 二娃子和座礅儿被张老师留下, 坐在张老师寝室门口的板凳上, 听张老师训话。张老师有一儿一女, 家务事多, 训了十几分钟的话, 就去作饭, 叫他们自己读毛主席语录。过了一会, 张老师过来问, 咋个没有听到你们的声音呢? 座礅儿说,我们在默读。

二娃子是坚定的造反派。 他读过一张油印传单, 题目叫翠岗红旗,描写刘结挺,张西挺文革前如何同李井泉作斗争。一篇文章就使二娃子成了刘张的铁杆。刘张在文革中, 风云一时,但是很快又被打倒。一天上课, 张老师传达一篇批判刘张的文件。文件把刘张俩口子描写得罪大恶极, 好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不是好东西。二娃子听着, 很不服气。张老师又念到刘张在64, 65年大搞资本主义复辟活动。二娃子在下面冒了一句: 刘张那个时候还在牢房里。张老师盯住他, 威胁地说: 你敢再说一遍? 你敢再说一遍? 下课后, 张老师把他叫到一边, 警告他: 你说话要注意点, 你说的每句话, 都是要上档案的, 跟你走一辈子。晓不晓得刘绍棠? 自以为聪明,结果当了右派。

一天上体育课, 其他学生都在操场走正步, 二娃子,座礅儿和老乌龟钻进操场旁边的防空洞,把几根桌子脚点起火。浓烟滚滚, 从防空洞里涌出。接着洞里又传来一阵阵怪叫: 鬼子进村了。然后又是嚓嚓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又响起了紧张的歌声: 报告那松井队长, 李向阳就在李庄! 李庄!!

正在扎劲,突然, 袁校长站在他们面前, 威严地说:跟我到办公室去。

一帮滚龙,谁都不怕,就怕袁校长。规规矩矩跟在她屁股后面,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把他们训了一顿, 然后又是读毛主席语录。最后, 袁校长决定让他们第二天在全校作检查。第二天早晨,三个家伙愁眉苦脸坐在袁校长办公室,等着作检查。三个人的头上, 突然都有了一顶帽子。袁校长在外边讲完话,进来带他们出去作检查。发现他们的帽子, 说: 不行, 把帽子都取下来。可怜的二娃子,站在高高的台上,当着全校的学生,红着脸把检查念完。 偷偷看一看台下那么多双盯着他的眼睛,感到彻底栽了。会后, 袁校长私下说, 只有李学军(二娃子的大名)把检查念得伸抖,还没有把分歧念成分支。

检查完毕,又该上课的时候, 张老师幸灾乐祸地对二娃子说:现在要赶快接受教训。二娃子差点又要和张老师吵架. 张老师鼓着眼睛,盯着二娃子说:你敢,你还敢, 还想到全校去念检查。

二娃子跟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捣乱,只有上唱歌课的陈老师例外。陈老师是历史反革命,对学生也小心翼翼,从来不训人。陈老师是画家, 学校版报上的画,都是他的作品。二娃子只会画一些穿着盔甲的人,骑在马上杀来杀去, 对所有能画画的人, 都佩服的不得了。 二娃子唱歌左得要命,对唱歌不感兴趣。 但是陈老师很会讲故事, 二娃子被吸引,也想不起要和陈老师装怪。

有一次, 陈老师讲了一个解放军的故事。说是一支部队到了一个满是果园的地方。老百姓都吓跑了。这时正是收苹果的时候. 解放军指战员不但一个苹果也没吃, 还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检起来,堆在老百姓的家门口。第二次解放军再到这个地方, 老百姓再也不跑了,纷纷把苹果送到解放军的手里。

过了一段时间, 陈老师被揪出来批斗。

一天,全校又开会批斗陈老师. 二娃子对这种批斗会有一点无动于衷。 既说不上对陈老师满怀义愤,也说不上同情。会开了个把小时,突然听到袁校长叫座礅儿的大名,现在是万成同学发言。

怪了, 座礅儿和二娃子一样, 从来都是被批判的对象,今天居然是他去批判别人。座礅儿走上台,看得出他很紧张, 但似乎又铁了一条心。只见他一脸愤慨,手指头几乎戳到了弓着腰的陈老师的鼻子,大声地说: 陈XX,你说老百姓一看见解放军就吓的跑开了。你还说解放军乱吃老百姓的苹果,所以老百姓不喜欢解放军。你恶毒攻击我们解放军,罪该万死。紧跟着,台下响起一阵阵口号声: 陈XX不投降, 就叫他灭亡!!陈XX攻击解放军罪该万死!! 打倒反革命份子陈XX!!

批判会结束的时候, 袁校长表扬了座礅儿: 万成同学小小年纪,就敢和阶级敌人作面对面的斗争。我们大家都要学习他的革命斗争精神。座礅儿的表情很得意。

会后, 二娃子问座礅儿: 陈老师根本就不是那样讲的,你咋个乱说呢? 座礅儿不以为然,叽咕了几句,意思是他本来就是反革命份子,冤枉他也没得啥子关系。

不久, 学校的厕所里出了一个反标,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查来查去, 查出王老师是嫌疑犯。王老师是一个三十多的女教师。她的儿子,曾经是三忠于四无限的标兵。才7-8岁, 就到处作报告。二娃子听过他一次报告。那小娃儿真是会讲,声音随着情绪, 一会儿高亢, 一会儿低沉。 大段大段的毛主席语录,背得溜溜顺。他讲道, 有一次家里吃肉, 妹妹口馋, 没有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就把一块肉传进嘴巴。他硬是把肉从妹妹口里夹出来,表完忠心后,才让他妹妹吃肉。王老师竟会写反标,怪事。

一天, 学校派二娃子和座礅儿去监视王老师。说监视,是坐在王老师家里, 监视她一家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王老师家一点不象二娃子想象的那么死气沉沉或惊慌错乱。她的女儿和那个有名的儿子,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唱又笑。那儿子唱的都是语录歌。王老师斜坐在椅子上, 从容嫻静。一对慈善的眼睛,看着她的儿女, 不时柔声制止他们过份的举动。二娃子没事,掏出本子做作业。王老师凑过来,对他指指点点。二娃子感到王老师耐心、温柔、漂亮、聪明讲道理。想起他自己的班主任张矮儿,鼓眼睛、爆牙齿, 说话凶巴巴。最讨厌的是,在班上定很多破规矩。

王老师又过去指点座礅儿, 座礅儿一脸瞧不起的样子。

天快黑了, 另外两个学生来换班。二娃子出门,刚过拐角, 张老师迎上来,压低嗓门问:他们干了啥子,说了啥子? 二娃子如实回答。张老师又去问座礅儿。

第二天, 袁校长把二娃子找去,又问王老师昨晚说了什么话。 二娃子重复一便他告诉张老师的话。袁校长突然变得很严肃,说: 你不要害怕,学校会保护你。你要把你听到的,见到的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你要象你的同学一样,要有革命的斗争精神,对坏人坏事不要留情。二娃子没有改口。

二娃子和座礅儿越来越疏远。有一次, 几个人到附近的铁工厂找铁环。突然,拐儿指着前面地上说:那儿有五分钱。座礅儿一步冲上,把钱抢在手里。拐儿和他吵起来,说是我先看见的。座礅儿说:是我先拿到的,当然该我得。二娃子说:你座礅儿脸皮比城墙厚。龟儿子那么黑心,为了五分钱,马上翻脸不认人。

过了几天, 放学的路上, 牛高马大的大娘吃粑,突然蒙住座礅儿的眼睛, 大喊大叫:有仇抱仇,无仇打欺头。一帮滚龙,一涌而上,把座礅儿使劲揍了一顿。拐儿拐着腿,对着座礅儿的座礅儿,狠狠踢了几脚。

一个多月以后, 袁校长宣布,抓住了真正写反标的人。王老师无罪. 袁校长又向王老师陪礼道歉。

几年后, 二娃子高中毕业, 在中学里代课。有一次,全县的教师在一起开会。二娃子碰上张老师和袁校长。俩个老妈子,一左一右, 拉住二娃子的手,问个不停。是李学军呀, 长这么大了。多远我们就看见你,差点都不敢来认你了。你也当老师了? 张老师说: 了不起了不起。袁校长说:你的坏习惯改了没有?

座礅儿小学毕业后,继承父业, 修鞋补鞋。榔锤上下乐声伴脚臭,锥子进出麻绳走龙蛇。失去了晋升高级打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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