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右派,但我是右派的女儿
继上期武宜三和他主编的《1957年受难者姓名大辞典》, 今天转载我的好友,资深媒体人曾慧燕为纪念反右30周年而写下的泣血之作
我不是右派,但我是右派的女儿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遥指,数英才多少兴亡成败。”
今年(按:1987年)是“反右”运动30周年纪念。历史的旧事,真的一去不复返吗?我们在泪水中泡浸得太久的心灵,怎样才能恢复正常?1957年,在中华民族历史上,是何其悲惨一页。但当时并未引起人们足够重视。以致十年后,再来一场文化大G命的浩劫。
“历史在香港沉思”
由于中国封建株连影响,“反右”和“文革”,我是一个身受其害者。早在襁褓之中,父亲就成了“右派”,被发配青海柴达木盆地劳动教养。身为澳大利亚归国华侨的母亲,在巨大社会压力下, 怀着对爱情的幻灭和一颗破碎的心,忍痛与父亲办了离婚手续而远走高飞。从此我成了飘零燕,开始苦痛充溢的人生。
经过长期的沉思苦索,我终于在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绪:造成我们民族那么多苦难的,除了当权者要负责任外、还要归咎于我们的民族,缺乏一种忏悔精神。虽然对“反右”、“文G”的反省,许多人都正在做,但大多数都停留在谴责“四人帮”身上。他们固然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但他们只不过是四个人,有哪么大的能耐吞噬千千万万个生命吗?如果不是传统的历史文化和直接的社会政治原因,如果不是中共建国以来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如果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还有许多民族性的弱点。我想,在经历“反右”的“前车之鉴”后,是不应再发生文G的。
然而,不该发生的事情仍然发生了。令人担忧的是作恶者大多没有受到惩罚,也没有复苏的良知折磨他们。
天津作家冯骥才说得好:“历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便会陷入新的盲目。”在反右这一千古奇冤仍未彻底清算的今天,“五七”幽灵仍在神州大地游荡,我们只有像巴金老人那样,在解剖社会的时候,先从解剖自己入手,不回避自己的责任,自觉地与民族共同承担痛苦,与民族共忏悔,把个人反省与历史反省结合起来,才能防止类似悲剧再发生。
因此,在“反右”运动三十周年前夕,我这个右派的女儿,有责任让“历史在香港沉思”。在未征得仍在内地生活的父亲同意下,我决心把我知道的事实写出来,希望每一位中华儿女都能汲取历史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只有这样,中华大地才能开满爱与希望的鲜花。
把苦酒——泼在我们的身后?
把甘露—— 洒在我们的前头……
不知是哪个恶魔作祟,父亲总是心有余悸,不愿意对任何人谈他的过去。
肃反中被冤枉
一九七九年一月,经过五年多来不屈不挠的努力,我终于获准来港和生母团聚。但由于“历史的误会”,政治的不幸引起家庭悲剧。二十二年来的魂牵梦萦,换来的是更大打击,母亲舍我而去,命运将我推向另一个深渊。
当时,我心头不停滴血。人海茫茫,何处才有飘零燕的栖身之地?但也许毕竟我的心灵经受过多次炼狱,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我在绝望中挣扎奋起,生活稍为安定后,我不断写信给父亲,要求他将其遭遇告诉我,作为右派的女儿,我有权利知道“反右”这一劫难真相,父亲是如何成为右派的?过去,我对此一无所知,他也讳莫若深。
我曾于1994年申请父亲來美探亲,图为他与外孙一起玩乐。可惜天不假年,1995年初他返国,翌年猝逝。
从我十六岁立志要写一部自传式的小说开始,我对父亲的过去产生浓厚兴趣。因为,个人命运和整个国家民族命运緊密相連,父亲走过的道路,正是千千万万个中国知识份子的缩影。
父亲早年毕业于广东勷勤学院教育系。大学毕业后,他荣归故里,出任当时吳川一中校长,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後来,提拔父亲的吳川县县长欧鍾岳到了香港准备兴资办学,也叫他的得意門生来帮忙,父亲便到了香港,雄心勃勃意欲大展拳脚。但由于缺乏经济支持,遇到不少困难。
这时,中共建立政权,怀着对新中国的希冀,他毅然回归。初在广州女子师范学院任教,并与李女热恋,定于一九五二年底正式结婚。
谁知,祸从天降,曾与父亲共事过的一名英语教师,在肃反运动中被湛江市公安局拘留审查,要他检举揭发别人,“坦白从宽”。英语教师为了“立功赎罪”,便胡乱招供。他以为父亲已去了香港,故把父亲也扯出来“交差”,湛江公安局立即将父亲传讯审查。
父亲当时的未婚妻是一名女大学生,她所就读的大学不乏进步学生,由于父亲成了“特嫌”,其同学纷纷劝她另觅他人。李女以为这回父亲必定性命不保,绝望之余,便答应了另一位追求者的婚事。
八个月后,父亲的冤案证实子虚乌有,但恋人已别抱琵琶。当局安排父亲到台山仁远中学任教。
划为右派分子
一九五五年底,父亲在广州图书馆邂逅当时就读华侨补习学校的母亲。母亲是澳大利亚华侨,父母兄弟姐妹全部在外国生活。母亲在回归热潮中只身返国,立志要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 她与父亲一见钟情,父亲风度翩翩,学识渊博;母亲年轻活泼,漂亮大方,在别人眼中是佳偶天成。
曾慧燕的母親是澳洲归国华侨。
但当两人传出婚讯时,却遭到在澳洲的外公外婆全家反对,群起而攻之。他们反对理由有如下几点:一、母亲一家都是华侨,她不应单独留在大陆生活,应返澳洲与家人团聚;二、父亲比母亲年长17岁;三、 父亲是个穷教师;四、父亲是个“乡下仔”(我的家乡湛江吴川梅菉是一个小城镇,但当时在广州人眼中,湛江也是乡下)。
可是,母亲爱情至上,不顾家人“威胁”:如与父亲结婚就要断绝关系,她排除阻力嫁给父亲。
这时,噩梦开始。父亲任教的学校,像全国各地一样,掀起热火朝天的帮助党整风运动。“欢迎大鸣、大放、大字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等一系列鼓动性的言词铺天盖地。甚至有人表示:“谁不提意见,谁就是不爱党。”
父亲历年被评为优秀高中毕业班主任,他辅导的高中毕业生,升学率为百分之九十几,深受学生拥戴。他被打成右派分子的经过,说起来简单得很,也荒谬得很。他只不过向校长就教育问题提了一点意见,由于校长是共产党员,党就是领导,老虎屁股摸不得,便构成“丑化党”的罪状。
他的另一条罪状是在教研组读了一则有关“党天下”的报道。事情经过是:他在教研室里,看到当天报纸有一篇文章是说“党天下”的,他随口说了一句:“这则报道很有意思呀!”其他教研组的同事闻言围上来,大家都想看这篇文章,但报纸只有一张,有人提议说:“不如劳烦你朗读一下吧。”这一来,便成为他“参与右派分子活动”“不容抵赖的事实”,后来更被说成是“有计划、有纲领、有组织、有步骤地向党进攻。”
在批斗父亲前后,领导“反右”的最高层一再申明:反右是人民内部矛盾,“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只要你向人民低头认罪,事情就好办了。”
父亲被划为右派后,继续留校工作,其实这是“等待处理阶段”,领导一再重申“要同右派划清思想界线”。教师中没有谁敢公开同他搭腔,只有同情者暗中和他打个眼色。大部分学生则对他表示难过、惋惜,他们大惑不解的是:这样一位热爱教学、工作勤勤恳恳、在师生中有祟高威信的人,怎么变成“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了?
送往柴达木盆地劳教养
母亲自父亲被划为右派后,伤心欲绝。她感到在人群中抬不起头,最要命的是,在五十年代初期,共产党在人们的心目中有无限威信,谁也不会怀疑共产党有什么不对。单纯年轻的母亲,怀着一腔热血回国读书,一切以党的说话为真理,既然党说父亲有罪,那么父亲当然是有罪了。也难怪她,在外国生活多年,回国时间太短,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母亲心碎了!以为自己的爱情受到欺骗,悔不当初,不听家人的话而嫁给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她受不了周围的社会舆论压力,决定离开伤心地,遂提出离婚要求。
父亲虽然很难过,但也明白母亲当时处境。父母结婚后,为了不影响母亲在广州华侨补习学校的学业,两人分居两地。父亲为了成全她离开此地的心愿,并为了帮助她尽快办好离婚手续,遂以父亲有婚外情为理由,向法院申请离婚,果然很快获得批准。
母亲同时提出返回原居地的申请。获准后,她考虑到父母当初坚决反对她的婚事,今天果然不幸破裂。要强及爱面子的她,颇有点“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同时也由于惦念我在父亲老家的关系,决定暂居香港。
父母离异,最直接的受害者是我。由于母亲孤身来港,举目无亲,她要靠双手养活自己,不可能带着我。我出生一个多月,就跟随祖父母在家乡生活,祖母常戏称我是吃“百家奶”长大。没有父慈母爱的人生,那种凄凉孤独实不足为外人道。至今,我仍觉得生命中缺乏了一些东西。
再说父亲,在1958年上学期快结束时,那天,他还在课堂上倾注感情讲述鲁迅先生的《我们不再受骗》这篇课文。刚下课,一名积极分子来叫他到教务处。他一看,便知情势不妙。那里站满了全校教师和部分学生,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校长随即拿出一叠公文,不宣布罪状就开腔:“同志们,今天奉上级指示,把曾匡南(父亲的名字)、余××两人送去劳动教养。”大家还未及鼓掌、高呼口号,几个打手便呼喝起来:“曾匡南、余××,滚出来!”并立即捆绑,押解上车。
当“囚车”驶离学校大门时,父亲发现全校学生围在门口,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些眼圈通红,有些放声哭泣,父亲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
县城看守所當天门庭若市,车如流水马如龙,一串串的“老右”从四面八方押解入去,登记册上,一天之内就增加近一千人。彼此既都是“同一货色”,最容易谈得投契。这个是教导主任,那个是中学教师,用不着别人介绍,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已认识得七七八八。奇怪的是有些并非右派,只是有点“历史问题”的也“进仓”了。
“光荣”被发配
逆来顺受似乎是中国人的“美德”,阿Q精神胜利法在此也表露无遗。“劳教是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有公民权,比劳改好多了。”“劳教有工资领,期限是二至三年,捱几年恢复工作,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父亲他们阿Q式自我安慰。
在大监牢里喧闹了五天,父亲一众“难友”被集体送到台山大隆垌劳教场(补记:我的巜悲歡離合30年》发表後,父亲一位当年的林姓学生告知,父亲在大隆垌劳教场,即使在身处逆境的情况下,还偷偷塞了十元钱给一名准备自杀的谭姓右派学生,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此时,“大跃进”的哀号正在吹响,大家疲于奔命地大搞“蚂蚁出洞”,为亩产万斤拼尽全力。
这样过了两个月,集体行动的号令又下达了。父亲一行乘三埠渡去广州。上岸後才知是前往广州西村劳教所。这是一间具有相当规模的劳教场,有小型工厂,大家都幻想可以在这里呆过两三年,直到所谓“改造好”,重新做人。
过几天,有个“首长”向父亲他们作动员报告,被动员的约有二千人。“动员什么呢?”揭盅了,晴天霹雳。原来,是要他们“光荣”参加建设边疆,究竟去哪里,仍是一个谜。
光荣,光荣,“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进行!”有谁願意接受这种光荣呢?但沒人能够摆脱厄运。
动员大会后,父亲他们统统要交出带来衣物,换上棉被、棉袄、棉衣、棉裤、棉帽、棉鞋、棉袜……一身全是棉,令人想起今后的日子一片冰冷。
两天后,万籁俱寂,半夜时分,哨子吹醒了父亲的恶梦,两千个“战俘”背起背包踏上“征途”。他们排成两行向火车站前进,周围遍布全副武装、戒备森严的军警。
站在火车旁边,父亲忘掉了妻离女散的悲伤,哼着“祖国在前进,列车在飞奔,壮丽的河山尽入眼,林立的烟囱我入神……”的歌儿。他初时想得蛮天真:坐火车,从南到北,免费欣赏锦绣河山风光,不错呀!
谁知,一声令下,他们被驱赶上猪车,每节车厢一百人,挤得活像沙甸鱼罐头似的。车厢四周密封,只有两个长约七寸、宽五寸的小窗在上角,透进稀薄的光线和空气。车厢一角放置一个便桶,大小便都得公开“表演”。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这怎会是“光荣”地去参加边疆建设的人群呀?
火车从广州开到韶关,铁匣门打开了,有人递进饼干,说是几天的粮食。此后每天从铁匣门递进两三次开水,给他们和着饼干当饭吃。几乎人人都吃不惯这种东西,最初一天,大家还能勉强进食,以后便食不下咽,与绝食无异。不少人都对着饼干流泪。
“充军”柴达木盆地
车轮滚滚,列车在北上途中,沿途经过什么地方,父亲他们一无所知。只是到了郑州站时,要换上西行陇海线列车,又来了一个特别戒严,把他们驱赶上另一列火车。大概又行驶两天,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当时,往青海西宁的路轨还在兴建中),领队透过播音器呼喊:“大家带齐衣物下车,准备集合!”
经过五六天来的挨饿、失眠、缺水,人人都感到四肢疲惫无力,身体健康的人已叫苦连天,老、弱、病、残更是奄奄一息。不过,在充足的阳光和空气中,吃几个馍馍,比前几天的干粮容易入口多了。有些人虽然一点也不能进食,但带队的可管不了这么多,哨子一响,队伍便要开步走。但一开始就已溃不成军,不少人一举步便晕倒了,呻吟者有之,喘气者有之,但并没有人来抢救,有些更被人从背上踩过。
父亲当时39岁,正值盛年,被身上的二三十斤衣物压得也觉喘不过气来,其他人可想而知如何吃力了。从火车站到汽车站仅两公里,但大家几乎是连爬带滚才到达。经集合点名,据说沿途跌倒二三百人左右,占总人数约七分之一。
这个时候,领导不那么讳莫若深了。他公开对父亲他们说,先要去青海省省会西宁市。经过二十小时的汽车颠簸,到了西宁集中营,住的是帐篷。
休整三天,又要上汽车了,蜿蜒西行。此行要坐三四天汽车,车跑了一天,两眼所见只是莽莽平沙,耳边只闻大漠风响,以及汽车单调的引擎声,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只看见一间孤伶伶的泥砖屋, 据说这是县府所在地。
柴达木盆地是中国三大内陆盆地之一,属封闭性的巨大山间断陷盆地,在反右运动时,成了“中国的古拉格”。(取自网络)
后来,父亲他们才知是被“充军”到柴达木盆地去了。这地方,那时仿佛处于没有世纪的洪荒时代。二十万平方公里广袤的戈壁沙海,是靠开拓者的脚板踏出来的。他们第一天行车的终点,据说就是柴达木盆地首府,到达时已是深夜,盆地四周漆黑一团,看不到其面貌。
父亲回忆,从第二天开始行车的情况来看,像极了《昆仑山上一棵草》的电影镜头。车子是凭借指南针指引,在没有路迹的戈壁滩上,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沿途看见无数辆四脚朝天的破烂车子躺在黄沙上,令人不寒而栗。
车辆继续前行,渐渐攀登海拔3196米的青海湖。这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湖中有小岛。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高原竟会出现一个无边无际的湖泊。一时间,父亲忘掉了忧伤,好像溶解在这无边的白浪里,又恍如置身于开天辟地的混沌世界中。
曾慧燕2019年到青海寻找父亲当年的足迹。
侥幸逃过劫数
一边是浩瀚的湖水,远处雪浪抛空,云海茫茫;一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峰,这样又走了一天多。翌日,背着青海湖继续又向西行了一天多。最后,车子停在一片布满沙柳包的地段上。周围荒凉得可怕,看来是一个人迹罕到的地方。这便是他们改造的营地了。
劳动确能创造世界。父亲他们靠一双手,用铁刨刨平了沙柳丛林,这些沙柳,对父亲他们取暖御寒起了重要作用。不多久,他们砌起几十座泥砖平房,再在平房周围筑起围墙堡垒。正式建立起“马海劳教场”,他们从帐篷转入平房居住。
塞外隆冬,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气温低达摄氏零下三四十度。在营房里,虽有热炕取暖,但由每天上午十时开始,都要外出劳动四五个小时。人们开始百病丛生,先是感冒,继而肺病、心脏病接踵而来。最可怕的是冻僵病,脚趾一冻伤,就要钳掉。幸运的,即使医好也变成残废;不幸的,染上破伤风,便要向阎罗王报到了。
知识份子怎经得起那些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疾病侵袭,父亲的身体不到三个月就垮了,在工地上晕倒,醒来才发觉躺在病床上。谁知,“祸兮福所倚”,在卧病过程中,医生知道他具有一些医学常识和懂得打针(先祖父是名医),待他病情好转时,便叫他协助护理病人,后来又叫他当护士长。这样竟使他摆脱艰苦的户外劳动,逃过劫数。
在病房中,每天都有病人死去。一年下来,同来的人中,死掉的已约有六分之一。父亲经常要和其他护理员一起,用双轮车将同伴的遗体运到离营房几里远的沙滩上,掘一个两尺深的坑,就此草草掩埋。
在医疗室中,父亲眼巴巴地看着与他同校兼同乡的教师难友余老师不幸身亡,并亲自掩埋了他的遗体。父亲积聚多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他在余老师“坟”前,放胆地流泪,默默地控诉“阳谋”。
为了表达他的哀思,他摘来一枝红梅放在余老师“坟”头,吟了一首诗:“不是寒彻骨,哪得扑鼻香?枝头红数点,含情伴夕阳。”归途上,他又吟了一首诗:“冷月寒梅自高洁,落絮飞花碾作尘。黄沙滚滚风雷动,野旷天低遥望春。”
在劳教过程中,适值三年困难时期。父亲有时饿得发慌,幸得母亲在港顾念旧情,给他寄过好几大包食物。父亲后来虽然恨母亲在患难中舍他而去,但对她“雪中送炭”念念不忘。
改造好仍要改造
一九六0年冬,在远离社会、远离亲友的荒原中度过漫漫长夜后,父亲与一批倖存者被宣布:改造好了,从今摘掉帽子,解除劳教。他们又再经过青海湖畔、柴达木盆地、西宁,其时兰青铁路已通。父亲他们以自由身坐在火车上,以为从此可以脱离厄运,谁料等待他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和屈辱。
父亲返回原单位要求恢复工作,得到的答复是“名额已满,无法安排”。校方并着他回原籍要求分配工作。他回到家乡后,向当地教育局要求安排,得到的答复是:原来的单位是在什么地方,就回什么地方要求恢复工作。
皮球就这样踢来踢去,问题却得不到解决,劳教虽然不幸,每月还可领取48元工资。解除劳教後,父亲却变成闲散人员,失掉工资。此后除了受尽精神折磨外,还要解决最起码的生存问题。幸亏祖父是地方名医,家里多一张口还不成问题。但父亲觉得自己四十出头了,还要靠老父养活,光阴在无所事事中虚掷,受尽街坊邻舍白眼,他内心充满痛苦,脾气变得暴躁了。
我来港后,接触过不少父亲当年的老同学、老朋友,都称赞父亲温文尔雅、才华出众、热心助人,大学时全班数他成绩最好,大家都公认他最有前途。但在我小时记忆中,父亲是个不讲理的人,时常无缘无故将我痛打一顿。我见他,有如老鼠怕猫一样。
长大后,我才知父亲打我,是因为我长相似母亲,他不顺心时,想起被母亲“遗弃”,情不自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何况,在家里他要靠祖父养活,加上他是孝子,故不会将气发泄在祖父母身上;在社会上他是“摘帽右派”,是“阶级斗争”对象,只能“老老实实接受人民监督改造”。因此,我便成了父亲的“出气筒”。
失去青春难补偿
由于祖父在国共合作时期,以地方知名人士身份被推举出任副镇长;加上他是一位基督徒,以長老身份主持过地方教会事务,这两点便构成“历史反革命”罪状。
文革期间,我们这个家,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中。运动一到,祖父、父亲都是“运动员”,抄家、挨批、游斗、关押……无日无之,真的有“生不如死”之感。父亲曾先后自杀两次,但都命不该绝,被及时抢救过来。
在婚姻方面,父亲也极为不幸。在母亲和他离婚十年后,他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位农村寡妇为妻。他们的婚姻完全建筑在“互相需要”基础上。由于我是女孩子,家乡盛行重男轻女,祖父母希望父亲续弦后,生一名男孩传宗接代;后母是农业人口,且是寡妇,嫁给父亲,可到城里居住,摆脱农村艰苦的劳动生活。因此两人一拍即合。
但他们刚结婚即文革爆发。后母经常哭哭啼啼,大吵大骂,认为嫁给父亲很委屈。那时,我虽然小小年纪,也颇为父亲抱不平:如果不是父亲落魄潦倒,又怎会以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为人师表者,讨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寡妇为妻?说起来,这也是现代文明的悲哀。正由于后母是文盲,又不够通情达理,两人结合当然难有幸福。而事实上,后母嫁入我家,跟着我们受苦,也很难为她。
我生母也是受害者。她与父亲离婚赴港后,一直希望接我出来母女团聚。但因人为阻挠,骨肉分离二十二年。在我获准来港前三年,她以为我申请无望,被迫再婚。但第二次婚姻同样失败,使她迁怒于我。她一直以为我对她没有感情,迟迟不愿来港和她生活,而不知是公安局百般刁难。我这个大傻瓜,当时给爱国思想迷了心窍,总以为说公安局的“坏话”,即是说自己国家坏话,也担心信件遭截查,从不为自己分辩半句,加上其他一些复杂因素,导致母亲对我误会重重。……
一九七八年,由于中共领导人邓小平毅然决定改正“反右”这段历史沉冤,五十万“老右”及其后代终于拨开云雾见青天。父亲问题获得解决,当局承认划他为右派是划错了,恢复了他的公职。可是,父亲二十二年的宝贵青春,怎可以补偿!
但愿我们把历史上这段泥泞的路,永远永远留在日历牌的后边吧。
正是: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原载香港《百姓》半月刊,写於1987年,为纪念反右30周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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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慧燕:资深媒体人,香港作家协会首任理事,纽约华文作家协会资深会员、北美华文作家协会会员、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创会会员。自1980年起至2017年底,先后任职港台和北美七家大报共38年,发表二千多万字报导,为海峡两岸三地採访过最多名流政要的华人记者。其文章为海内外各大报刊广泛转载,并收録在《中国当代新闻文学选》等数十本出版书籍,其事迹为海内外一百多家媒体报导,并入选《香港沧桑──纪念香港回归10周年—香港著名女记者曾慧燕》(中国社会科学院编辑)等。
1983年获“香港最佳记者”、“最佳特写作者”、“最佳一般性新闻写作”三个大奖,打破历届得奖纪录;1984年当选“香港十大杰出青年”;1985年当选“世界十大杰出青年”。2006年入选“全球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2017年获美国中国戏剧工作坊“跨文化传媒贡献奖”。2018年获美国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所华美族研究会“卓越贡献奖”。2021年获华美族移民文学佳作奬,以及海外华文著述獎新闻写作评论佳作奖。
重要著作包括:《外流人材列传》;《在北京的日日夜夜—中英谈判我见我闻》;《一蓑烟雨》;《飞花六出》(合著)等;曾撰写《大城小景》、《外流人材》、《杰青天地》、《路漫漫》、《人在纽约》、《慧言燕语》、《人间烟火》等十余个专栏。
我一直勉励自己:
把目睹的罪恶告诉大家,是一种良知;
把了解的内幕告诉大家,是一种道德;
把听到的谎言告诉大家,是一种博爱;
把亲历的苦难告诉大家,是一种告诫;
把追求的真理告诉大家,是一种信仰…
当社会灾难到来之时,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