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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唐记》考注其二:新罗人和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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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唐开成会昌年间新罗人在境内的活动记叙,是很难在汉史范畴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书中有着详细的记载,这为后人研究唐代新罗人的境内社会活动提供了极为珍贵的资料。所谓新罗人指在2世纪到4世纪生活在朝鲜半岛南部的三个韩姓部落的后裔,《后汉  光武纪》:“建武二十年,东夷,韩国人,率众诣乐浪内附。”7世纪中叶新罗人联合大唐在发动“唐罗战争”之前先后灭了百济,高句丽族群几乎统一朝鲜,新罗王朝是从8世纪中后期逐渐衰败,直到9世纪末开始被分裂瓦解最终被高丽势力取代。圆仁在大唐的九年期间还是新罗王朝祥和年代,从《入唐记》可以得知新罗人在大唐的活动是日本遣唐使所不能比拟的活跃,笔者下文将通过《入唐记》较详细地总结当时新罗人的情况。


      圆仁在《入唐记》里提到的有名有姓的新罗人大致47人。这些人中为圆仁作翻译的大致4人:金正南、朴正长、刘慎言、道玄。圆仁所挂单的赤山法华院原本就是新罗人聚集的寺庙,遇到的僧人固然不少,但在唐底层官府中当差的至少有5人。除此之外还有水手,商人等。


      圆仁到唐最早接触新罗人是在楚州<江苏淮安>。839年二月圆仁一行到达楚州,日本遣唐使为了回国,雇新罗人通海路者60余人。一次能雇熟悉海路者60多人,可见新罗人在楚州为数不少。在从楚州前往密州<山东诸城>的途中,圆仁及其随从在东海县<江苏连云港>境内海岸下船,准备暂住待机前往长安。他们刚登岸不久,看见有一条船停泊海岸,船上有10余人。待他们互相问明情况时,对方说他们都是新罗人。后来他们又到宿城村的新罗人住宿休息,被告知当地唐人对日本人不大友好,要处处小心。这样反证新罗人在当地能和唐人杂居没什么麻烦。新罗人有自己的船只,还对当地情况熟悉,他们明确告知圆仁等:“从此南行,逾一重山,二十余里方到村里。今交一人送去。”《入唐记》第40页。这说明新罗人有自己的财产而且居住此地也非一朝一夕了。


     4月26日,有30余新罗人骑马乘驴而来,告知圆仁等州押衙要来看望他们,不久押衙乘新罗人船来,“下船登岸,多有娘子”《入唐记》第56页。既然妇女很多,更说明新罗人早已定居于此地,并非来往匆匆的过客。同时,圆仁又从这些新罗人口中知道,日本朝贡使的九条船都安全无恙。29日,圆仁等命翻译新罗人道玄与新罗人商量在此地居留的问题,结果顺利谈妥,新罗人愿提供方便。5月1日,圆仁又遣人去邵村找该村的头领王训,既买粮又谈留住此村的事,王训立即表示,他负责办理此事。王训与上面提到的新罗人态度一致,笔者估计王训也是新罗人。


     6月初,圆仁等又到文登县<山东文登>清宁乡赤山村的法华院,该院有僧三十多人,都是新罗人。他们还保持着新罗人的风俗习惯。例如,他们非常重视八月十五日这个节日。据新罗僧人说起,这天是新罗国在渤海作战取得胜利的节日,所以新罗人“仍作节乐而喜舞,永代相续不息。设百种饮食,歌舞管弦以昼续夜,三个日便休。今此山院追慕乡国,今日作节”《入唐记》第67页。这与中国史籍的记载基本一致。《旧唐书  新罗传》在叙述新罗的风俗时说:“又重八月十五日,设乐饮宴,赉群臣,射其庭。”《新唐书  新罗传》说:“八月望日,大宴赉官吏,射。”以上虽然和《入唐记》所载大体一致,但都没有《入唐记》记载详细,唐以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吃月饼观明月过中秋的习俗?应该不晚于北宋,但至少在圆仁的唐时代,唐人在中秋这个时间点是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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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山村一带不仅有新罗寺院,而且是新罗人聚居的地方。10月16日寺里讲《法华经》,听众男女道俗除了圆仁等四个日本人以外,全都是新罗人。人数虽然没有具体数字,但据圆仁“男女道俗”、“其集会道俗老少尊卑”等提法,可知听众有男女老少尊卑之别。既然有各种性别、年龄、等级的人参加,当然是相当多的人了。840年3月21日,圆仁等四人到达青州<山东益都>龙兴寺。24日典座僧将其引向新罗院安置。4月5日,他们又到长山县<山东邹平东>也同样是被醴泉寺的典座僧引向新罗院安置。长山县属于淄州,由此可见,青州、淄州一带新罗院不少,勿庸置疑新罗人也到处可见。


     843年1月27日宦官召见在长安的外国僧人。圆仁这时正在长安,据他所记,当时外国僧人共21人,即青龙寺南天竺僧5人,兴善寺北天竺僧1人。慈恩寺师子国僧1人,圣寺日本僧3人。接着又说“诸寺新罗僧等,更有龟兹国僧,不得其名也”。《入唐记》第159、184页。既然说“诸寺新罗僧”,当然是指不少寺都有新罗僧人。845年3月,武宗有敕:外国僧“若无祠部牒者,亦勒还俗,递归本国者”。圆仁记载此事,提到北天竺僧难陀、南天竺僧宝月、日本僧圆仁、惟正等,对新罗僧则记为:“新罗国僧亦无祠部牒者多。”《入唐记》第159、184页。另外,有一个长安籍的僧人,为了逃避武宗灭佛的灾难,曾冒充新罗僧,暂住大荐福寺。由此可见,当时长安的外国僧人中,新罗僧人是最多的。


     在唐朝朝廷中还有新罗人充任重要官员。843年8月13日,由于武宗灭佛,圆仁等为了回国,去求见左神策军押衙李元佐。李元佐信敬佛法,住在永昌坊的新罗人。到了845年3月,李元佐除了左神策军押衙的头衔以外,又加上了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殿中监察侍御史、上柱国等官衔。左神策军押衙是禁军的下级军官,银青光禄大夫是文散官,检校国子祭酒是虚衔,殿中监察侍御史是御史台的属官,上柱国是武散官。由此看来,李元佐虽然不是有实权的高级的官员,但也是个颇有声誉的人物。正因为如此,圆仁才请求他帮忙办理回国事宜。


     综上所述,圆仁所到之处,看到过新罗人的地方有:楚州、海州、密州、登州、青州、淄州、长安、泗州。其实,圆仁未到过的地方也多处有新罗人,例如宪宗时新罗“入朝王子金士信等遇恶风,漂至楚州盐城县<江苏盐城>界”。当时的盐城临海,王子的船能漂至此处,其他新罗人的船当然也可漂到此处或来到此处。还有816年“新罗饥,其众一百七十人求食于浙东”《旧唐书 新罗传》。到浙东去求食,很可能有原在浙东的新罗人引进,否则为什么不到山东半岛去求食而舍近求远?据此推定在现在的浙江、江苏、山东的沿海一带,都分布有不少新罗人口。另外,在京城长安也有少量新罗人。


     当时新罗人在大唐境内主要是从事佛教活动。佛教在朝鲜半岛兴起后不断有僧侣到大唐求法取经。由于人数愈来愈多,在唐期间也长,故朝廷决定:新罗“僧入朝学问,九年不还者编诸籍”《新唐书  百官志三》,但这并没有影响新罗僧继续来唐,所以在圆仁来唐时在各地碰到很多新罗僧人也不足为怪。


      新罗僧在唐长安大致分散在各寺庙,还有像赤山法花院那样集中在新罗人的寺院里修行。前者新罗僧必须遵守唐朝寺院的规矩,和当地僧人不无差距,都受左、右街功德使的直接管理。这些僧人的主要目的是向当寺主座学习佛经,圆仁到长安即是如此,而后者如法花院是私人所建,院内还保留着新罗的学佛生活的习俗。比如法华院的讲经习俗与唐寺有所不同:“其讲经礼忏,皆据新罗风俗。但黄昏、寅朝二时礼忏,且依唐风,自余并依新罗语音。”讲经的仪式,也是唐和新罗兼而有之。例如:“讲师上堂,登高座间,大众同音称叹佛名,音曲一依新罗,不似唐音时有下座一僧作梵,一据唐风,即‘云何于此经’等一行偈矣。”《入唐记》第72,73页。这更进一步说明法华院确是新罗人的寺院,该院保持着新罗人的习俗和讲经仪式,但也受到唐人风气的影响。笔者由此推测青州的新罗院,淄州长山县的新罗院,亦可能大体类同。


     新罗院的经济来源,是他们拥有庄田,法华院的庄田一年可得米五百石。该院的僧人对唐朝的情况十分熟悉,很可能他们和唐朝的一些著名寺院都常有交往。例如当圆仁要前往五台山时,新罗僧谅贤就详细告诉他前往路程:“从赤山村到文登县,百三十里;过县到登州,五百里;从登州行二百廿里,到莱州;从莱州行五百里,到青州;从青州行一百八十里,到淄州;从淄州到齐州,一百八十里;过齐州到郓州,三百里;从郓州行,过黄河到魏府,一百八十里;过魏府到镇州<恒州>,五百来里。从镇州入山,行五日,约三百里,应到五台山。”《入唐记》第68页。以上所述,除了魏府<魏州即今河北大名>到镇州<河北正定>较笼统外,其他行径非常准确。实际上圆仁没有按这条路线行进,而是到齐州禹城县<山东禹城>即北渡黄河到德州<山东陵县>,然后经冀州<河北冀县>、赵州<河北赵县>、镇州<河北正定>境内到达五台山。笔者认为这说明法花院的新罗僧不只一个人到过五台山,而且了解不同的路径。


      新罗人在唐除了僧侣外还有从事商业活动,他们往来新罗国和大唐频繁,了解的讯息也不过时。圆仁在楚州新罗坊得到常州<江苏常州>有两条日本船的消息,还了解到日本惠萼梨子的情况,由此力证。楚州新罗人刘慎言是当地社会活动人士,他掌握各方面的信息,圆仁在长安和登州等地都和他有书信往来。圆仁从长安回到楚州首先就找他,主要是为了请他解决回国的船只问题。后来,圆仁前往涟水也经他介绍。这说明各地的新罗坊是相互联系,不是孤立的。这种相互联系靠商人最为方便。登州是唐距新罗最近的地方,无疑新罗人更多,除了新罗坊外还有新罗所。所谓新罗所是管理机构,它既负责包括商人在内的新罗人的来往,也和唐地方官僚打交道,代办在唐的新罗寺院、新罗人入户。例如,张咏是文登县新罗所官员,他管理法华院及文登县界新罗人入户。圆仁从长安再回文登县就去新罗所见张咏,由他出面向登州报告准许圆仁等暂住新罗所,候船回国。由此可知新罗所在当地的角色。


      据圆仁所记,楚州、海州、登州是唐和日本、新罗海路交往的据点。楚州虽不临海,但当时淮水从楚州向东经涟水入海,同时,楚州又位于运河的交通要道上,所以,该地也必然是个商业中心。圆仁从长安东去,首先到楚州,然后到海州、登州,都是为了找寻回国的船只。在他之前,有些从京兆来的新罗僧也曾到海州找船回国。未达目的,也必然向登州而去。圆仁最后是在登州境内乘新罗船回国的。这些地方来往船只很多,商业必然发达。新罗商人对这里的商业发展起了重要作用。圆仁第一次到海州,就碰到十多个新罗人驾船从密州来,“船里载炭向楚州去”《入唐记》第40、99页。圆仁最后回国时,在密州境内碰到新罗人陈忠的船,也是“载炭欲往楚州”《入唐记》第40、99页。从北向南运炭,又必然从南向北运送其他货物。不难看出,新罗商人的长途贩运是司空见惯的。


      圆仁到唐的船上,雇有新罗人金正南当翻译。在船行至距长江口不远处见到黄色水,众人皆以为是长江流水,但当有人登上桅子远望时,发现前面还是浅绿色的水,遂使许多人暂感失望。于是,金正南解释说:“闻道扬州掘港难过,今既逾泊水,疑逾掘港欤?”《入唐记》第2、24、29页。尽管金正南的解释还不够确切,但至少可以判定他对扬州一带很熟悉。圆仁等到达扬州后,金正南接到停泊于海州的另一日本船上新罗人朴正长的书信。838年7月,圆仁等到达扬州。12月18日,“新罗译语金正南为定诸使归国之船,向楚州发去”《入唐记》第2页、第24页、29页。839年正月4日,又“依金正南请,为令修理所买船,令都匠、番将、船工、锻工等卅六人向楚州去”《入唐记》第2页、第24页、29页。由此可见金正南、朴正长等新罗人翻译,不仅是语言上,而且引导日本使团入唐和使团回国做着准备,充当了日本遣唐使中必不可少的重要角色,他们虽然在生意往来上有一定的垄断性,但不能否认他们对日本遣唐使进出大唐的作用。在唐代,无论官府还是平民对新罗人、日本人的关系还算友好,这主要是先进的中国文化对日本和新罗都有很强的吸引力。

 

     会昌年间,唐武宗大肆灭佛,圆仁也必须离开长安。为了办理回国事宜,圆仁结识了新罗人在唐为官的李元佐。从843年8月到845年3月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圆仁与李元佐多次交往,关系甚好。所以,圆仁记道:“左神策军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殿中监察侍御史、上柱国李元佐,因求归国事投,相识来近二年,情分最亲。客中云资,有所阙者,尽能相济。”《入唐记》第185页、186页。在圆仁即将离开长安时,“李侍御(当是李元佐)与外甥阮十三郎同来相问”。并帮助办理行李。圆仁离开万年县<西安市东部>前往照应县<陕西临潼>时,李元佐相送到春明门<长安外郭城东面中门>外,又共同吃茶。同时,李元佐还送圆仁很多礼物,如:“少吴绫十疋、檀香木一、檀龛象两种、和香一瓷瓶、银五股、拔折罗一、毡帽两顶、银字《金刚经》一卷,软鞋一量、钱二贯文、数在别纸也。”《入唐记》第185页、186页。显而易见,圆仁能够离开长安顺利回日本是和李元佐的大力帮助分不开的。在武宗灭佛的高潮中,僧人正在遭难之际,李元佐对圆仁伸出援手值得记入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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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仁东去先到楚州新罗坊,新罗人翻译刘慎言也全力帮忙。刘慎言首先到楚州治所山阳县办理交涉,要求准许圆仁等日本人民在此停留,候船回国。因有武宗灭佛的诏书县司不肯答应。刘慎言又到州里交涉也未果,刘慎言把圆仁安置在私宅休息数日,圆仁把不便携带的东西寄存刘宅,然后根据刘慎言的安排,前往登州。到了登州文登县,找到原来相识的新罗人张咏。张咏喜出望外非常热情。这时张咏是平卢军节度同军将兼登州诸军事押衙。所以他对圆仁说:“余管内苦无异事,请安心歇息,不用忧烦。未归国之间,每日斋粮,余情愿自供,但饱飧即睡。”《入唐记》第194页。张咏为其妥善解决了食宿问题,又为其代向登州请求停留候船得到许可。这为圆仁回国提供了极大的方便。847年9月2日,圆仁等乘新罗人金珍的船从登州界东渡,途经新罗国少息后安全回到日本博多。

 

     笔者在阅读整理《入唐记》时无疑发现新罗人在唐的活动描述,虽洋洋洒洒而枯草无味,这些小历史比较“安邦立国”歌颂君王伟业的二十五史似微不足道,但真实性意义深远,其背后值得思考回味的东西其实很多。

  

                  <  待  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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