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周年: 我们为什么记住六四
35周年: 我们为什么记住六四
六四事件35周年纪念日前夕,香港基督教周报《时代论坛》(Christian Times)却以大量留白(亦称"开天窗")作为最新一期的头版。值此之际,人们愈来愈担心香港的自由正在消失。
《时代论坛》6月1日发布的最新一期周报中写道:"惟有将段段文字化作空格子与一片白,以应对当前局势",并表示社会已变得"形格势禁"。
香港曾经是中国领土上唯一可以公开悼念"六四"镇压遇难者的地方。1989年6月4日,中国政府派出军队和坦克血腥镇压了北京及全国各地的民主示威活动。但由于北京在2020年对香港实施了国安法,持续三十年的维园烛光悼念等公开形式的纪念活动已被禁止或转入地下。香港当局于5月28日根据基本法23条逮捕6人,指控他们在社群媒体上"利用某个将至的敏感日子",发布"具煽动意图的帖文"。
此前,每逢六四周年纪念日,《时代论坛》都会刊登纪念祷文。但是该报今年却表示"今期头版专题因事未能刊出,还望读者见谅!""近年香港社会的变化翻天覆地,形格势禁",该报在社论《站在历史记忆的肩膀上祷告》中指出,"即使是源于历史记忆的祷文,也可能惹来'关注';某些人的经历与回忆,便显得格外敏感"。该报同时发表的还有另一篇遭到大量删减的文章。
天主教香港教区主教周守仁枢机本周撰文不点名就六四事件发言,称其相信透过宽恕,修和与治愈才有可能实现。他说,"三十五年前发生在首都那场耗人生命的事件",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尽管这已经被掩盖或结痂,但始终是一个伤痛处,需要"适当的处理"以作治疗。
为纪念天安门镇压的受害者而举行的天主教弥撒--三十多年来每年都举行一次--在2022年被取消了,组织者表示担心违反香港法律。香港当局表示,在2019年发生大规模民主抗议活动后,需要国安法来制止暴力和恢复秩序,而批评者则指责该法限制了基本自由。
(法新社)
林培瑞: 我们为什么记住六四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那时候蒋捷连才17岁。今天,他仍然是17岁。他永远是17岁。死去的人不长岁数儿。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那些逝去的亡灵,始终困扰着刘晓波,直到晓波去世;亡灵们也将困扰我们,直到我们也去世。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刺刀上闪烁的篝火,令人难忘;即使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人,也不会忘记。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它让我们看清了中国共产党的本质。在那会儿,这个党所有的外衣脱落在地,毫无隐藏。没有任何书籍、电影或者博物馆,能够让人看得如此清晰。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普通的工人倒了下去。我们不可能记住大多数他们的名字,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从来也不知道。但我们记住了他们作为人的举动,我们也记住了自己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这是最坏的中国,但也是最好的中国。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它是一场大屠杀--不仅是一场镇压;不是一个事故、事件或风波;不是一次反革命暴乱,不是一个模糊的记忆;不是如同今天中国的一个孩子所能够想起的,一片空白。不是别的,是一场大屠杀。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正如方励之以他的特有的幽默所说的:世界历史上很少有大国侵略他自己。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我们想知道那些杀人的士兵们, 自己有什么记忆。 在执行凶狠的命令之前,他们在北京的郊区被洗脑,以为是要平息暴徒。因此这些普通兵也是受害者。我们不知道他们头脑中想过什么。但是我们记得我们想知道。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丁子霖还活着。她82岁了。她走到哪儿,便衣警察跟到哪儿。为的是安全。丁教授的安全吗? 不是。为的是国家的安全。没错,一个拥有千亿元GDP和两百万军队的政权,竟然需要保护自己免受一个82岁老太太的伤害。怕的不是他的力气,是她脑子里的想法。那想法是有力量的。这是我们值得记住的。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要支持其他的想记住的人。我们单独记得。但也是跟朋友们一道记得。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记忆对我们自己有好处。是我们自己的利益。 政治提到"利益"总是物质利益。然而精神上,道德上的利益同样重要--不,更加重要。比拥有一艘游艇重要得多。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六四是五分之一世界的历史转折点。是一个朝向可怕的方向的转折。我们不希望看到,这也是把世界带到沟里去的那样一个转折。但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得走着瞧。
我们记得六四,是因为只有通过记性,这种事儿才能在脑子里存在。 难道能够想像得出来吗?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有些人非常希望我们记住。我们记住,对他们是莫大的安慰。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另外有些人非常愿意看到我们遗忘。 遗忘有利于他们维持政权。多么卑污!哪怕记住屠杀是我们抵制独裁的唯一方法,我们还是得记住,还是得抵制。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记忆能提醒我们中国政府撒谎的方式。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谎言。 说中国人民早就对"天安门广场上的反革命暴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但是每年的六四,便衣警察阻止人们进入天安门广场。 为什么?--假如中国老百姓真的做了政府宣扬他们做了的所谓"判断," 那为什么不让人家进入广场去谴责反革命分子?警察的在场,说明政权不相信自己的谎言。
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人脑受到巨大冲击之后,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开始恢复。哪怕我们下决心从明天开始遗忘,也肯定忘不了。
(本文首次发表于2019年5月30日)
本文作者林培瑞(Perry Link)是美国汉学家、哈佛大学哲学博士。曾担任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研究讲师,现任加利福尼亚大学河滨分校校长特聘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