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唐记》考注其一:圆仁其人
《入唐记》是笔者题《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简称,关于此书的阅读,相关事迹和研究论著的关注始于两年前,原先阅读的相关书籍都是日文版,比较国内关于圆仁和其著作的研究,日本显然成果丰硕。圆仁是用汉文以间隔日记形式完成《入唐记》,至1883年三上参次博士在京都东寺观智院发现其古抄本后,才被重视翻译成日文供研究参考,而此时距圆仁完稿《入唐记》已是约一千年之后,需要指出的是,在1072年宋神宗熙宁5年,日本僧人成寻将《入唐记》前三卷以国礼献给神宗,这是《入唐记》最早的手本“成寻本”可惜在中国已经不传。
中国对圆仁及其《入唐记》研究较晚,明显落后于世界关于东亚史和佛教史的研究氛围,通过《入唐记》不仅能了解晚唐时代日本遣唐使的活动以及新罗人在中国生活和社会活动情况,更能对于晚唐地方和长安市井生活,底层官府与僧侣,庶民之间的关系以及“会昌灭佛”事件的角度上认知有着及其重要意义。中国史吏体制完备但主旨是政治史,对于社会史经济史只能通过游记,绘画,小说作以窥探,而《入唐记》恰恰是真实的一手资料。笔者有幸阅读到了圆仁及其著书,呈微薄之力从圆仁及著,关于新罗人的活动,晚唐茶文化和“会昌灭佛”四部分作以系列整理,供阅者参考。
将《入唐记》介绍给全世界的贤人当属美国东亚史学家埃德温 赖肖尔先生
作为日本佛教史上著名的“入唐八家”之一的圆仁少年时代出家于今枥木县大 慈寺,圆仁的剃度师广智法师是日本律宗开山的大唐鉴真和尚的传法徒孙,805年日本天台宗始祖最澄法师从大唐返回,在其故乡今滋贺县比睿山大开宗风,十五岁的圆仁即于809年投入最澄门下勤学苦修行解并重,且成绩优异,813年十九岁的圆仁以“遮那照”得度,标志他通过了天台宗最高学位的考核。过了九年,师匠圆寂前嘱咐圆仁为求护佛正法,务必排除千难万险渡海赴唐深造。835年日本朝廷组织第十九次也是最后一次遣唐使团时,圆仁牢记恩师遗言,携带延历寺未决的天台宗教义三十条以“请益僧”即向大唐更高学府请教佛法教义身份加入遣唐使团。839年7月12日,经过两次横渡失败损失一艘渡船情况下,他们开始了第三次横渡。此遣唐使团一行约四百人分乘三艘大船,从博多起航。圆仁被安排在大使藤原常嗣所在的一号船,途中三艘船漂流失散。一号船于7月30日抵达今江苏扬州海陵县桑田乡东梁丰村,8月23日,四号船带着斑斑伤痕侥幸驶抵海陵县岸边。9月16日,二号船也终于抵达海州<江苏灌云县>沿岸。
圆仁一行在扬州开元寺挂单半年,从沙门宗睿学习梵文,又从全雅受密宗灌顶及两部曼荼罗、诸尊仪轨、佛舍利等。半年后,因唐文宗未准许圆仁等请益僧去天台山求法,按规定他们应同遣唐使一道返国。圆仁因未达入唐求法目的而心有不甘。回国途中,船至登州赤山湾<今名石岛湾>,遇大风暴雨触礁搁浅,在船破损严重需上岸修理情况下。圆仁和徒弟惟正、惟晓及务工于此时借机脱离遣唐使团,暂栖赤山法华院,故址在今山东荣城市石岛镇西车村红门峰下。赤山法华院属佛教天台宗派,据《新唐书 东夷传》记载此寺是新罗国重臣张保皋所建,当时寺内有新罗僧人二十余名,其中有一法名信惠的僧人到过日本,通晓朝中日三国语言。据《入唐记》记载,信惠是圆仁一行的日常翻译,圆仁也是这段期间学习了汉语会话。当时法华院尚实行初期禅林“上下均力”的“普请”制度。圆仁在《入唐记》卷二中写道:法华院每至收蔓菁<即芜菁,俗称大头菜>、萝卜的季节,寺中高至上座下到务工尽出下地拣叶。如库房无柴,院内僧人尽出担柴。其余耕作采茶等劳动均不分贵贱集体作务,佛教大家庭的气氛十分浓郁。可惜这种自力更生农禅结合,上下平等的优良寺院传统自唐以后逐渐被冷落。
《入唐记》描述赤山法华院周边景观和日常咏经,冬诵《法华经》,夏讲八卷《金光明经》,长年讲之。南北有岩,岭水通院庭,从西而东流。东方望海远开,南西北三方连峰作壁,但坤<西南方>斜下耳。赤山浦东南涉少海,有岛屿,东岸接连处是吴干将作剑处,时人唤为莫邪岛。讲经时,“讲师登座讫,一僧作梵,即云:何于此经等一行偈,至愿佛开微密,大众同唱云:戒香、定香、解脱香等颂。讲讫,讲师下座。一僧唱处世界如虚空偈,音势颇似本国。
圆仁在法华院期间,听说著名的天台宗座主志远法师在五台山弘扬天台教义,于是他决定改变初衷不去 浙江天台山而往山西五台山。840年3月,圆仁与其徒惟正、惟晓等人离开法华院,院主法清法师亲自把他们送到一百三十华里外的文登县依依惜别。圆仁一行经青州<今山东益都>、淄州<今淄博市>、齐州<今济南市>、德州、唐州、冀州<今河北冀县>、赵州<今赵县>、镇州,于6月2日抵达五台山,参拜志远法师问教。向志远法师学佛的这段亲历,倒解决了中国佛教史的关于志远法师记载的疑点,在唐人著《法华传记》中提到的江南人志远和北宋《宋高僧传》的汝南人志远实属经历相似的两个法师,同时不能以汝南志远的事迹来确定《法华传记》的著作年代。具体考证在此从略。
圆仁一行在两个月后的8月8日,辞别志远离开五台山,经并州<今太原市>、汾州<今山西汾阳>、晋州<今平阳>、蒲州<今永济>、同州<今陕西大荔>于9月19日行至长安,奉敕居住在左街崇仁坊的资圣寺,一住近五年。初拜大兴善寺元政阿闍黎学金刚界大法,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年,又从青龙寺义真习胎藏界法并蒙灌顶,再随元法寺法全受传仪轨,依醴泉寺宗颖修习止观,至此圆仁实现了多年的求法夙愿。
“会昌灭佛”中圆仁也深罹其厄。他最赏识的弟子惟晓于843年8月初圆寂,葬于长安春明门外的镇国寺附近。圆仁本人因无唐祠部牒,被官府“勒令还俗,遽归本国”。他对武宗皇帝的异常痛恨和灭佛毁法恶迹在《入唐记》第四卷中大加抨击。
后来圆仁假装还俗于845年6月5日离开长安。与他交情深厚的栖白法师作诗相赠,诗名《送圆仁三藏归日本国》:
家乡临晚日,海路信归桡。
树灭浑无岸,风生只有潮。
岁穷程未尽,天末国仍遥。
已入闽王梦,香花境外邀。
五十一岁的圆仁离开长安后,行脚历经洛阳、郑州、汴州<今河南开封>、泗州<今安徽泗县>、扬州、楚州<今江苏淮安>、海州、密州<今诸城、胶南一带>、登州,欲重返赤山法华院,再以此寻觅回日本的船只。然而赤山法华院已在“会昌灭佛”中被拆毁,面对废墙残瓦荒草萋萋圆仁怅惘不已,只得在寺庄打点一些破房住下,幸好又寻着已还俗的新罗人信惠照料日常生活。
经过两年多的周折,847年9月底,圆仁终于携带着在长安和各地求得的经论章疏五百八十五部,七百九十四卷,以及胎藏、金刚两部曼陀罗,诸尊檀样、高僧真影等法物共五十九种,在赤山浦搭乘新罗海船越洋东归,于10月30日始抵日本博多。
圆仁回日本后驻锡比睿山,在山中设灌顶台并建造根本观音堂、法华总持院,大力弘扬天台宗和密宗,还在“常行三昧堂”提倡净土念佛法门。他继承最澄遗志,宣扬大乘戒律,使日本天台宗获得很大的发展。848年他被日本朝廷授予传灯大师法位854年荣任日本第三代天台宗座主。圆仁的著作,除著名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外,尚有《金刚顶经疏》、《苏悉地经略疏》、《显扬大戒论》等十余部佛经疏论。后来日本佛教学界认为,圆仁归国后的十六年是其一生中的巅峰时期。
公元864年2月24日,圆仁坐化于比睿山,世寿七十一岁。日本朝廷为其建墓塔于比睿山,清和天皇赐谥“慈觉大师”。圆仁著书《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原本已失,上述在19世纪发现的古抄本已定为国宝。
圆仁在唐九年,足迹遍及今天的江苏、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安徽七省,经历了文宗、武宗、宣宗三朝。他用间断式日记体裁记述了这九年的见闻经历完成《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该书用汉文写成共六百零一则约八万字,分为四卷。它如实记载了唐代晚期的地理,风俗,政治宗教,社会经济和平民生活及佛教寺院状况等等,是一部极为珍贵的研究唐史和佛教史的史料。比如关于晚唐武宗时大宦官仇士良的倒台就比正史记载得清晰可靠。又比如当时长安盛行的“俗讲”<指法师对庶民讲述佛经故事以宣扬佛法的形式,与之相对的是法师在寺院正式讲经的“僧讲”>,该书也屡屡提及:“开成六年正月九日五更时拜南郡了,早朝归城,幸在丹凤楼,改年号改开成六年为会昌元年。乃敕于左、右街七寺开‘俗讲’,左街四处:此资圣寺,令云花寺赐紫大德海岸法师讲《华严经》……从太和九年以来废讲,今上新开,正月十五日起首,至二月十五日罢……九月一日,敕两街诸寺开‘俗讲’……”、“会昌二年正月一日……诸寺开‘俗讲’……五月,奉敕开‘俗讲’,两街各五座。”
从以上记述可以想象当时长安城内寺庙讲经规模之大难以言表,《入唐记》史料地位毋容置疑,至于文学价值因为其本身记叙的严肃性,相对稍有欠缺。不过圆仁也有一些抒情描写跃然笔间,笔者附上《入唐记》卷三描写五台山景色一段作为本文的结尾:
中台者四台中心也,遍台水涌地輭,草长者一寸馀,茸茸稠密,覆地而生,蹋之即覆,举脚还起。步步水湿,其冷如冰。处处小洼,皆水满中矣!遍台沙石间错,石塔无数,细輭之草,间莓苔而蔓生,虽地水湿,而无滷泥,缘莓苔輭草,布根稠密故,遂不令游人污其鞋脚。奇花异色,满山四开,从容至顶,四面皆花,犹如铺锦,秀气芬馥,薰人衣裳。人云今此五月犹寒,花开未盛。六、七月间,花开更繁云。看其花色,人间未有也。
< 待 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