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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光:其实反G的人往往用G的思维来思考问题,用它的逻辑来讨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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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是著名学者吴国光在《八十年代的一束思想之光:<青年论坛>纪事》新书发布会上的发言记录。

《青年论坛》由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的一群青年学者创办于1984年,以其高举“自由”旗帜,敢于触及敏感政治问题的思想锋芒、清新活泼的爽利文风大受欢迎,很快,杂志周围聚集了包括李泽厚、王元化等老一辈学者和易中天、邓晓芒、陈东升、胡平等等在内的大批学术新锐,在理论界刮起一阵旋风,与上海的《世界经济导报》并称为"一报一刊"。。

随着时局的跌宕,与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之子胡德平有密切关联的《青年论坛》也在峰谷之间浮沉,经受了政治风波的惊涛骇浪,最终,熊熊燃烧的思想之火被扑灭。《青年论坛》前后跨越四年,总共出版了十四期。

八十年代的一束思想之光:<青年论坛>纪事》是原《青年论坛》杂志主编李明华撰写的回忆录,于2024年初出版。2月24日召开的新书发布会,由媒体人高伐林主持,学者徐友渔、胡平、蔡崇国、吴国光、柳红等做了精彩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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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伐林:下一位发言的嘉宾,是美国斯坦福大学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吴国光教授。在李明华和同伴们正在为《青年论坛》的生存拼搏时,吴国光在《人民日报》评论部任职,后来升任主任编辑,他1986年8月30日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评论员文章《政治问题是可以讨论的》——正是胡平《论言论自由》出笼的日子。


吴国光:首先祝贺新书的出版!祝贺作者,也祝贺出版社。其次要澄清一下,刚才伐林说《人民日报》当年的评论员文章《政治问题是可以讨论的》是我写的,这个不是,当时我出差了,是另外一位同事写的。当时《人民日报》准备了一组讨论政治体制改革的文章,这篇之后其它都未能发出。当然我也写了其它的很多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文章,没有那么有名,这个不可以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我注意到维基百科的介绍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希望有朋友知道怎么操作的帮忙改一下。


今天非常高兴和这么多朋友在线上聚会,刚才听了两位兄长的发言也很受启发。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到这里来回忆八十年代呢?很明显,并不是一群八十年代的遗老遗少坐在这里“白首话玄宗” 。不是因为单纯的怀旧,不是仅仅因为对我们自己青春年代的怀念。如果是怀旧,那往往会有很大的偏见。我们这里很多人可能在毛泽东的时代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但你看中国出版的大批的知青回忆是充满着对当时那样一个困苦而且非常不自由的生活的非常热烈的怀念的,我感觉这样的怀旧是把对自己青春生命的怀念和对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的赞扬混为一谈,这显然不是我们这里要做的事情 。刚才伐林兄讲到,八零年代是我们这里很多人的个人生涯中的高光时刻,我想显然也不是因为我们个人在那个时代有一定的作为,甚至少年得志等等。我认为,也不是因为八十年代是一个理想的状态。现在中国经济上当然比那时繁荣了很多,但政治上的高压状态显然也比1980年代严重得多,因此不免会有年轻人认为“八十年代原来那么好啊”。我经常讲,其实八十年代没有那么理想 ,并不是中国将来应该有的一种理想状态,不是中国最好就处在八零年代就可以了。那不过是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的一种历史进步的这么一个已经被推翻了的起点。


29、++作者座谈会,社科院会议室。左一易中天,左二张志扬.JPG

《青年论坛》作者座谈会,社科院会议室。左一易中天,左二张志扬


我的理解是:首先,八十年代是一个有思想的年代。出版社用“八十年代的一束思想之光”来命名这个座谈会,来赞扬这本书,我觉得用得很准确。那个年代,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赞扬人的最好的一句话,就是说“那个人有思想”。我是从山东乡下来到北京上大学的,我还记得,当暑假回到家乡和长辈聊起来,我说“那个人有思想”,一位长辈就说,你们这个形容词很奇怪,人都是有思想的嘛,什么叫“有思想”啊?我说,你说的这个“有思想”和我们讲的“有思想”可能不是一个意思,你说的“有思想”是说人的思维总是在活动状态的,你现在想吃一块肉,这也是有思想,对吧?我们讲的这个“有思想”,是指有独立思想的能力。我们知道,1960年代、1970年代是毛泽东思想统一全国人民思想的年代,我们从这样一个年代中走出来,我们首先追求的就是获得自己的思考能力。 我还记得1970年代末《人民日报》还是哪里登过一篇杂文,好像是当时中央党校的教育长宋振庭写的,标题叫作《还我头来》,要求把我的脑袋还给我。1980年代, 我们整个民族、首先是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首先就是要求还给我们自己的头脑,我们要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我们看到,1980年代在这样一个主流下,人们会追寻人生的意义。本来毛泽东思想也好共产主义也好,已经规定了你的人生意义,就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为什么还要重新思考人生意义?1980年代对此有讨论,当然后来有一系列的各种讨论。《青年论坛》也是整个潮流中一个非常耀眼的有力量的浪潮 。


那时的潮流就是追寻思想、追寻独立思考。可是,这样的历史已经在过去几十年中被大大地压制甚至完全地删去了。我们现在看到的1980年代的历史,基本上是被官方剪裁 、扭曲甚至歪曲了的历史。因此,我觉得,关于《青年论坛》的回忆的这本书的出版,最大的贡献就是呈现出和官方历史不一样的、民间存在的这样的独立的思想活动。官方历史可能会讲到比如说安徽小岗村的农民自发要求包产到户,也可能会讲到大量的下乡知青要求回城要求有工作。经济的层面 、社会的层面——当然这也是中国1980年代改革最重要的一个层面,这样的历史中共还不能完全抹杀,虽然会用它的那种逻辑来解释。但是,追求独立思想的历史,官方就非常忌惮,但李明华这本书就呈现了这样一个东西 。如果追循下去,可以看到,从1970年代末期地下刊物、民间刊物的出现,民间独立思考的浪潮一直是这样在那个年代延续下来的。这里在座的很多人,特别是四零年代出生的兄长,都是其中的参与者。这是我想讲的第一点看法。

第二点,我想讲,八十年代有思想,那是什么样的思想?我认为就是多元思想。我们从毛的思想中解放出来,从共产党的一元论中挣脱出来,追寻的不是某个唯一的真理,追寻的是多元的真理。实际上,我们看到,八零年代人们之所以有思想、有独立思想,就是因为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认知来认识世界,回答社会、人生等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样一种多元思想的局面,我觉得是八零年代非常可贵的一个品质。当然,当局在不断地试图用一元继续压制多元,从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到1986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一系列的举动,都是要压制多元思想。但是,那个时代的多元思想在马列主义传统之外开始呈现并持续发展。我们那时候的大学生当然是不断地追寻多元思想,从存在主义到结构主义,从“老三论”到“新三论”等等,不断地有新思潮涌进。我记得那时候北京有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说北京有青年女工要找对象,问对方“你都看什么书呢”?这个青年男工说,“我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学术名著丛书”。这青年女工一下就被吸引了,说哎呀你了不起,那我就要求你送我一整套当时已经出版的汉译学术名著丛书当结婚彩礼。今天回头去看商务印书馆出的这套汉译学术名著丛书,如果是跨专业,可能很多青年学生不一定能看懂其中的很多论著,比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但是,那时候,青年女工青年男工也在追求这个东西,这是一种价值。在西方的多元思想进入中国的同时,即使是在马克思主义传统内部也生发了多元的解释。当年王若水先生用异化论、人道主义来解释马克思主义,苏绍智先生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来颠覆马克思之后的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等等。这一切都表明,那时从所谓体制内到体制外都开始呈现一种多元的思想景象。


我觉得,多元思想对于今天的我们尤其可贵。可贵在哪里呢?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所谓信息时代,本来可以有信息的多元,但是,由于中共当局在政治上的强力压制,加上试图突出物质层面的东西来建立它的所谓合法性,越来越使人们的思维趋于一元。我痛感,过去三十多年里,中国的整个思想状态的水准是越来越降低,思维的能力越来越差,思想的多元当然是越来越收缩了,今天就变成了两元对立。今天共产党想重新回到一元控制,这是非常难的,但是两元对立实际上也是一元论的复制,实际上就是两个一元,两个对立的一元。这也是为什么毛泽东喜欢讲“对立统一”。传统的老子思维强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是不能生万物的。说是两元的思维,实际上就是两极对立的一元思维:要么就是拥护共产党,要么就是反对共产党。其实反对共产党的人往往用共产党的思维来思考问题,用他的逻辑来讨论问题,这就使得我们突破共产党思想控制的努力变得更为艰难。大家都讲今天中国文革重现,我的看法是:习近平并没有要搞文革,习近平敢让大学生中学生自发组织红卫兵组织吗?习近平敢让你拿个油印机就印小报吗?他的文革只是一半的文革。那么,另一半的文革在哪里呢?就是在文革当中形成的那种一元的思维状态,唯我独革,唯我独左,一切都是用这个来表态、站队、划线,不讲道理,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讨论问题。可能越来越多的人会认识到中共体制的问题,但是不是也能挣脱共产党的思维方式?对此我们需要反省,反省怎样才能走出共产党的一元或两个一元相对立的那种思维方式。八零年代的思想潮流本来是可以走出这么一条道路的,但是1989年天安门镇压以来反而越走越窄,思想的多元状态越来越不存在了。

4、《人民日报》转载《青年论坛》创刊号两篇文章.JPG

《人民日报》转载《青年论坛》创刊号两篇文章


第三点,我想讲,在思想的领域也需要抗争。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如果不了解情况的话,总觉得1980年代很开明,不仅有邓小平很开明,还有胡耀邦、赵紫阳更加开明,所以我们才有那么一个时代。今天当习近平出现、大家不满意的时候,就会回头去怀念像江泽民那样一个也是相对比较宽松的时代。实际上,这本书所呈现的1980年代的思想图景是更为准确的,准确就准确在它讲出了思想上民间抗争的力量,也讲出了当时民间结合体制内力量抗争的历程。如果没有这种抗争,那个体制是不会给你任何思想的自由度的,也不可能让多元思想存在。所以,1980年代的思想自由、多元思潮,哪怕是有限的思想自由和多元,当然还有后来中国物质的、财富的发展,既不是邓小平赐予的,也不是胡德平赐予的,而是有胡平、高伐林这些人在那里做这个事情,他们可以利用胡德平的力量。胡德平有自由思想 ,他们当然就要结合他的力量,不能因为他是共产党员、是共产党领导人的儿子就排斥他。我觉得今天应该也还是采取这种态度,但是,也千万不要以为只有邓小平、胡德平们才能把中国的自由思想、多元思想推向前进,不要因此放弃了民间抗争。


最后还想讲一点:这本书还有一个非常可贵的特点,就是参与了历史事件的人原原本本地把历史呈现出来 。我觉得,今天要还想开启多元思想的潮流,就要努力去打破共产党所书写的官方历史,而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做法就是,每一个人把自己的历史写下来,而你这个历史应该是有独立思考的历史。你如果只是按照共产党的官方语言把自己的每日生活记述下来,我觉得这没什么价值。实际上,过去一些年里,特别是习近平上台之前那二十年中,中国有一个非常热的潮流,就是民间自己写回忆录、出版自己个人的历史。但是,我在做研究的过程中看了很多这样的回忆和历史,相当失望。还不要讲独立思考,就是真正忠实记述下个人的生活细节,没有被中共概念所污染的那种生活细节,这还是比较少的,可能占到百分之一二十就相当不错了。我想讲,我们每个人有兴趣有能力去写自己的历史的时候,首要是要记下自己独立的思考。独立思考什么呢?不一定是思考什么战争啊中美关系啊这样的大题目,而是首先忠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按照你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思考,而不是按照共产党给你塑造的那种形式去思考。当中国有越来越多的人忠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和内心时,我觉得就有可能打破共产党的思想控制,因此也一定会呈现出多元思想,因为我们每个人所面对的自己的生活和内心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抗争,是抗拒党国政权强加给你的那些所谓生命意义,抗拒那样一个党国政权所书写的一元化的历史。通过你对自己日常所作所为和生命意义的思考,来抗拒在个人生活当中是物欲横流、浑浑噩噩、蝇营狗苟,到公共生活当中就是欺瞒拐骗,充满了卑鄙,要么娱乐至死要么空话连篇,那样一种生命状态。这样书写你作为一个“个人”的历史,这样的历史才是一个“人”的历史。人是什么?我们常会引用一句名言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这就是说,你尽管脆弱如芦苇,但是作为人你会思想。如果你不能以独立的思想面对自己的生活呢?我不是说大家都要去思考某些宏大问题,你就思考你自己面对的这样一种平庸的生活就可以了:想想你遇到了什么,从中可以发掘出什么意义。白纸运动的起因,应该就是那些青年发现他们每日每时的生活是不可能不受到这个制度的迫害的;你不一定要求政治权利,但是你同样也会遇到这样的迫害。当你思考这些的时候,你不仅能够找到你自己生命的意义,你也会知道,就是今天中国的这样一套极权主义制度使我们每个人失去了做人的意义


注:新书发布会的全部视频都已在youtube上发布,点击观看吴国光发言视频

新书发布会全部发言摘要已发表在《波士顿书评》,点击阅读

本博将陆续发布其他嘉宾的发言,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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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
  • 当前共有2条评论
  • beiqian2016

    无论什么年代,无论怎样标榜所谓的自由多元,只要不彻底批判摒弃共产党(包括那些曾在体制内体制下所想所作的),只要是对“任何年代的体制中的青春”还有一丝一念的不悔的,都算是“用G的思维来思考并讨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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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巴黎老高

    国光,共产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无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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