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故事 （5）

                                                              （一）

建平和艾莎分手，艾莎给他发邮件，希望能和他谈谈，他没有回答，他把自己的心情封闭起来，像是寒冬的乌龟，进入冬眠状态，每天机械地上班下班，回到家看看电视，上网下下棋，让自己慢慢走出这场让人刻骨铭心的恋情。他感到慰藉的是女儿燕燕开始懂事了，对他不再排斥，愿意接他的电话，和他聊学校的事情。 周末，他把燕燕接出来，一起看电影，吃饭。 他问燕燕：“如果我和你妈离婚，你能够接受吗？”燕燕问他是不是还和“那个犹太女人”在一起，建平说他们已经吹了。燕燕回答：“你和妈离就离吧，你们在一起整天吵架，烦死了。” 建平其实早在搬出家的那一刻下定决心结束和小青的婚姻，可他没有付诸行动，因为和艾莎相好让他有负疚感，喜新厌旧，现在他和艾莎分手了，这种负疚感也消失了，他希望能够解脱出来，他和小青的婚姻是母亲安排的，和艾莎一样，是他生命中一段糟糕的日子。现在既然已经分居，就应当结束这段婚姻。他找到一个华人律师咨询，律师告诉他新泽西的法律夫妻必须分居18个月以后才能提出离婚，如果夫妻双方没有子女监护权和财产争议，两三个月就可以办妥离婚手续，但如果有争议，离婚过程将会旷日持久。建平毫不犹豫地委托了这个律师接手他的离婚事务，

 911之后，纽约市政府在教师工会的压力下，对于教师退休基金作了调整，不再把都市基金作为他们唯一的投资选项，引进了TD和Charles Schwab和其他几家基金作为他们的投资选项，以确保退休基金收益率不低于市场投资回报率，这对于都市基金造成压力，都市基金必须保证高于TD和Charles Schwab这样大的基金回报率才能保持其作为纽约教师退休金的主要投资者的地位，老板拉斯基给建平所在分析组分析任务越来越多，难度越来越大，工作时间越来越长，建平经常忙到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累的连洗澡的力量都没有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春天的一天，建平在办公室电脑里输入SEC刚刚发布的10Q数据， 这是日常工作，保持投资数据模式的数据和SEC报告时效的一致性，电脑分析模式会根据输入的数据，给出投资的预测。这个模式很复杂，涉及统计概率，线形函数和和风险理论，都市的投资组合分布利率就是根据这个模式计算出来的。其中的原理是这样的，把投资公司的财务报表输入到这个模式里，模式计算出该公司的杠杆比率，资产回报率，风险标杆Z-Score和与市场走向的相关系数beta等一系列数据，然后再把这些数据带入投资回报的预估率的敏感度分析模式里，检验每一项股票或债券对于投资回报率敏感度和风险的影响，从而优选出最佳的投资组合。数字的准确性是这个模式预测准确率的根本保证，建平的任务就是输入数据，如果数据异常，查阅SEC报告，调查原因，写分析报告。

下午时刻，建平在输入一家叫做Ravo 公司的10Q财务数据以后，这家公司的债券收益率呈现瞬时震荡状态，这种状态在金融行业里叫做“spike”，spike通常是由于一些短时或未知因素而形成，这种”spike”是对冲基金投机的好机会，可对于都市这样退休基金投资公司来说，往往是警讯，因为其后很可能是负面的消息。Ravo是一家内华达的铜矿公司，它生产的铜产量占据了美国市场份额的25%， 是行业里领军企业，Ravo的资本雄厚，市场前景可预测性强，分红稳定，一直是都市基金Income fund的主要投资组成部分。建平浏览了该公司资产表和损益表，公司的资产配置和销售利润没有明显变化，现金流动表里运作和投资现金流动也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化的是融资现金流出现了大幅提升。这种变化对于矿业来说也很平常，开启新的矿井，新技术的投入都需要短期融资，这种短期融资会造成帐面上的利息支出增加。

建平阅读了Ravo刚公布的10Q季度报告，并没有发现发行新的债券。建平拨打了Ravo投资者服务部的电话查询，对方的态度很冷淡：“我们所有的资料都在季报里，除此之外，无可奉告。”职业本能告诉建平Ravo的整个债务结构应该发生了重大变化， Ravo每年都发行债券，每期债券的利率和偿还期限都不同，有的债券可能是convertable，已经转化为股份，有些债券可能已经到期，要了解Ravo的债务状况，必须弄清楚目前市场上流通的Ravo债券数量和利率，SEC对上市公司的资本结构的透明度只有含糊的规定，多数公司只在年报里作有限的披露，必须要把过去十几年的Ravo的年报找出来，列出每一期发行的债券发现数量和利率，计算出Ravo季度利息付款额度，然后对比10Q季报公布的利息支出，就是问题所在。

想到这里，建平立刻开始工作，连续一周，建平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头加班到深夜，经理辛格看建平桌上堆满了打印出来的旧报表和计算纸片，问他忙什么，建平说有点问题他弄不明白，等搞清楚了再报告。第二天凌晨三点，建平终于弄完了，看着自己自己写下的几行数字，自言自语说道：“it is fun time now.”

上午11点钟，也就是内华达山区时间的上午九点，建平拨通了Ravo CFO的电话，对方倒是客气，和投资者服务部的冷漠不一样。上市公司一般对其投资基金的要求都很配合，因为投资基金持有的股份大，它们的抛售会公司的股价，建平说：“我们的计算显示目前市场上流通的Ravo债券只构成你们融资利息支出的63%，剩下的35%的利息是未公布的债务利息支出，你们是不是有off-balance sheet financing.?"

对方沉默，建平说：“我把你们债券利息支出spread传真给你们，你看一下，如果没有我没有弄错，Ravo没有在10Q报告里报告其私募资金行为,  这和刚刚破产的Enron丑闻是一样的。”

建平知道，如果Ravo不回答建平的质疑，就成了故意隐瞒，这是法律责任问题，对方长久地沉默，说道：“A $300MM private note from HK, LIBOR + 3, 2 yr term, 5 yr amortization, recent decline in copper price has hurt us.” （来自香港3亿美元私募，伦敦拆借利息贴3，两年到期，五年摊销），最后，对方嘱咐建平不要捅出去，否则会造成投资者恐慌，他们会择机公布。

“LIBOR + 3”是超出寻常的高息，这说明Ravo的实际财务状况要比帐面上差很多，拿不到低息贷款，建平感到事关重大，挂了电话后给辛格发了个邮件：“Ravo has a private note of $300MM, interest payments seem unsustainable, we may have another Enron.”

辛格看到邮件，立刻来到建平的桌前。寻问了事情经过，转身进了老板拉斯基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辛格出来让建平到老板办公室，拉斯基表情严峻，让建平把他的演算过程给他看，仔细看过之后，问建平：“(Ravo)股价震荡对都市的收益影响有多大？”建平回答：“每一毛钱震荡会让都市收益下挫一个基点"。建平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作了 scenario analysis. 老板没有再说话，让辛格留下，让建平出来。

第二天，建平看到公司交易日报告表，都市昨天卖掉了手中所有的5万股Ravo股票，辛格对建平说：“你立了大功！”果然，过了几天，Ravo发表SEC 8K报告，公布了这个私募消息，股市闻声大跌，一天之内股价下挫45%， 那一天整个铜业的股票都受到拖累。半年后，Ravo宣布破产重组。SEC开始调查Ravo秘密融资事宜。

建平有了一点成就感，不过他没有料到。这件事非但没有给他带来荣耀，反而给他带入巨大的灾难之中，他的人生几乎被毁掉。

                                                         (二）

离婚是了断，是报复，是清算，建平对此有着切身体会，在分居期届满之际，律师再次得到建平对于离婚意愿的肯定答复之后，开始和小青交涉，小青也请了律师，双方开始谈判离婚的条件，小青态度强硬，提出的条件很苛刻，要求获得燕燕的抚养权，建平支付抚养费，但不许去探望打扰他们。他们名下房子的产权归她，同时要求建平拿出20万作为燕燕将来的教育基金。

 燕燕的抚养权给小青是应该的，孩子归妈妈抚养，理所当然，建平没有异议，房子是他们共同买的，头款十五万是他俩的存款，现在房子还有三十多万的房贷，房子归小青，让它们母子有个家也是应该的，每月的房贷和地税差不多$2400，小青自己的工资应该够了，燕燕的抚养费建平每月支付两千元，一直到孩子大学毕业。小青提出20万元教育基金只能从建平的401K里账户出，账户里有30万左右。可401K提前支付，不但要交税，还要交10%的罚款，20万加上这些费用，差不多是25万，他的401K就所剩无几了。建平建议建立一个529教育帐户，从建平的工资里扣除，等到燕燕上大学时，作为她的教育费用，不够的部分他再想办法，小青不答应，说是要一次付清，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建平的工资要比小青高，离婚小青的经济损失要比建平大，应该在经济上补偿小青，何况她是孩子的母亲。建平咬咬牙，答应了小青的条件。他唯一不让步的是孩子的探视权，最后在律师的协调下，小青同意建平每个周末可以和燕燕待一天。

法院开庭那天，建平见到了小青，出乎建平得意料，小青精神挺好，人也打扮得利落，完全没有建平想象的失落和沮丧。因为是无异议离婚，法庭听证会变得简单，法官询问了双方几个基本问题之后，宣布他俩已无和解可能，他们婚姻关系解除。签完字后建平出了法庭，看见一个陌生男人为小青开车门。事后他问燕燕，燕燕说妈妈有男朋友了，意大利人。建平问妈妈的男朋友对她们好不好，燕燕说挺好的，常常给妈妈送花。建平想，离婚也许给予了小青一个重生的机会。

又到了冬季，建平感冒在家休息，突然接到同事发来的邮件，说辛格被纽约联邦检察官带走了，协助调查内幕交易问题。建平奇怪，辛格内幕交易的事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第二天上班后老板把建平叫道办公室，告诉他SEC正在调查Ravo隐瞒香港私募3亿美元之事，都市基金那次抛售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联邦检察官让辛格协助调查，下一步怎么样，无人知道，拉斯基说这事和建平没有直接的关系，也许检察官也会找到建平了解情况，让建平有心理准备。辛格没有来上班，请了无薪假，处理私人事务，建平也没有太在意。

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建平正在办公室打电话，办公室里忽然闯进来十几个带有FBI标志的联邦官员，他们象好莱坞电影里的警察一样，命令大家离开各自的办公桌，站到墙边，然后进了建平的办公室，掏出法院传令对建平宣布：“你被捕了”。建平一脸愕然。没等建平说话，FBI官员就命令他双腿分开，双手扶墙站立，搜寻他身上有没有武器，然后把他双手拧到背后，戴上手铐,把建平的办公桌和电脑贴上黄色胶带，然后把建平押出办公室，老板拉斯基这时也被铐着双手押了出来。二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两人被FBI带下楼，大楼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媒体记者和围观的人群，建平和拉斯基在记者的“咔咔”拍照声中，被押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警车。

建平后来知道，FBI的这种逮捕方式叫做perp walk, 事先通知媒体，在公共场合逮捕嫌疑犯，让媒体拍摄到嫌疑犯被铐上手铐的照片，以达到威慑羞辱目的，这种方法在纽约比较流行，特别是针对白领罪犯。

建平和拉斯基被警车带到曼哈顿拘留中心，按了指纹，拍了带尺寸标志的罪犯脸谱照，负责登记的警员公事公办地询问了姓名，性别，住址，年龄的基本问题，告诉建平他被纽约联邦检察官指控参与了有关Ravo公司股票的内部交易，明天上午10点钟预审过堂，说完后，加了一句：“明天法官会公布你的保释金额，我要是你，今晚好好想想从哪儿找钱把自己弄出去。”

 登记完毕以后，建平被带到监禁室，这是一个铁栏杆作成的隔离间，里面只有一个狭长的铁板凳，其他什么都没有，看守警察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栏杆里面已经有了三个嫌犯，两个黑人，一个西裔。建平找了角落，坐了下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完全把他打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他被指控的罪名有多严重，他会在这里被关多久。西裔上下打量建平，不怀好意地笑道：“你的皮鞋和皮带不错。”建平知道，如果是在夜晚的街上，这个家伙一定会把他的衣物扒光，逃之夭夭。

 建平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思索现在自己该怎么办，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自己保释出去，为自己找一个律师。他不知明天法官会不会让他保释，如果同意，保释金是多少。他看见看守警察是亚裔面孔，低声问道，“我可以打个电话给我的前妻吗？”看见亚裔警察疑惑的表情，建平解释：“我没有其他亲人。”警察想了想，用粤式普通话说道：“只有五分钟”。开了门，让建平到桌旁的电话机旁。

建平拨通了小青的电话，没等建平开口，小青就说：“我知道你的事了，你现在在哪里？”建平告诉她自己被羁押在曼哈顿拘留中心，明天开庭，法官会宣布保释金钱数，他现在必须出去，寻求法律帮助，小青问道：“知道保释金大概是多少？”建平回答：“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缴纳保释金，钱从燕燕的教育基金里挪用，等案件结束后再放回去.”

小青半天没有说话，建平冒出一句：“你不会不愿意吧？”小青说：“可以是可以，但我需要担保，你必须再付给我3万块钱。”建平没有想到小青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小青说：“你401K帐户里不是还有5万块钱吗？”建平无语，小青说了一句：“你自己考虑，想好了再打电话给我。”说完，挂了电话。

建平放下电话，回到隔离间，看着墙壁发愣，这是自己的报应。他当年意气风发地来到美国，以为可以在这片土地上闯出一片天地，光宗耀祖，现如今沦落为阶下囚， 众叛亲离，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愿意施与援手。

上图是建平被捕的曼哈顿拘留所。拘留中心是十几层高的棕色混凝土建筑，没有窗户，每隔几层有一条通风空隙，就在中国城的拉法也街上，建平路过此处无数次，从未想过自己会进来做客，和抢劫犯为伍，那一宿建平是在绝望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