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幻灭记：柏拉图三下西西里 中

一

数风流人物不须放屁。不少暴君都爱写诗，尼禄、墨索里尼、斯大林、波尔布特、金日成和霍梅尼。萨达姆被美军抓住后，在监狱里吟诗道：你是慰藉的轻风，我的心灵被你复活，我们的复兴党枝头转绿鲜花怒放。狄奥尼修斯比这些暴君高几个对数级，不仅写诗，还写悲剧。

384 BC 99届奥运会，狄奥尼修斯派团参加战车（Chariot）竞赛。代表团由他弟弟塞累德斯（Thearides）带队，团员中有专业朗诵家。他们在赛场南河北岸搭起绣金的帐篷。一大早就在帐篷外的木台上朗诵僭主的大作。浑厚而有穿透力的声音，吸引人们团团围过来。 大家一开始还有兴趣，随后意识到这是僭主狄奥尼修斯的诗歌，开始嘲笑起哄。

朗诵不顺利，比赛也不顺利。他的战车在赛场翻车，甩成7-8片。幸灾乐祸的观众哈哈大笑。

雅典人吕西亚斯(Lysias)发表演说，呼吁希腊人联合起来，对抗僭主狄奥尼修斯和波斯国王阿尔塔薛西斯二世（Artaxerxes II）。他还鼓动大家扯掉狄奥尼修斯帐篷的金装饰和其它装饰。如果不是东道主伊利斯(Elis)城邦的警察维持秩序，他的帐篷说不定真的会被摧毁，里外的金银首饰被抢劫一空。

狄奥尼修斯成功的诀窍之一是韧性。他累败累战，决不放弃。他的武功是希腊世界第一。他一定要让希腊世界见识，承认他的文采。奥运会的失败，他也许垂头丧气了一阵。但是他很快调整心态，继续笔耕不止。

367 BC一月，雅典莉蕾盎（Lenaean）节, 卫城南面山坡下狄俄尼索斯剧场悲剧演出结束。评委公布获奖者名单，狄奥尼修斯的悲剧《赫克托尔的赎金》（The Ransom of Hector）获头奖。近20年过去了，狄奥尼修斯不断参赛，最好的成绩是第三名，参赛者共三名。突然间他的文才火箭般上窜？

371BC, 斯巴达在卢克特拉（Luktra）被底比斯一战打趴，底比斯平地崛起成为霸主。底比斯盟友雅典，转而和斯巴达结盟。而斯巴达是狄奥尼修斯的盟友。对盟友的盟友，雅典也许是降低标准，卖个人情，满足狄奥尼修斯的虚荣心。

获奖的消息一宣布，狄奥尼修斯派来的一个合唱团团员，连夜赶到科林斯。 他找到一艘正要出发的快船，驶向叙拉古，给狄奥尼修斯传喜讯。狄奥尼修斯给他重赏。

在精英城邦文化城邦雅典得到悲剧创作第一名，是何等荣耀。此时此刻，狄奥尼修斯文武双全，名副其实。狄奥尼修斯，不但达到他人生的顶峰，而且超越希腊世界任何人。

当天晚上，狄奥尼修斯设宴庆祝, 一醉方休。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究竟死于什么？酒精中毒？他的医生给了他太大剂量的镇静剂？ 狄奥尼修斯向来自我克制，什么都不过度。难道那天晚上太高兴，喝的太多？ 有预言说，如果他打败了比他强的人，他就会死掉。据说因为这个预言，狄奥尼修斯和迦太基人作战，总是穷寇勿追。在雅典，他打败了比他强的剧作家，该死了。

二

老狄奥尼修斯（老狄）突然死亡，他30岁的儿子狄奥尼修斯二世（小狄397-343 BC）掌权。30岁的老狄，已经经历多次阴谋阳谋，多次杀伐征战，几次死里逃生。已经用他的铁腕，牢固地掐住了叙拉古。而30岁的小狄只是一个素人。

古今中外，帝王都注意培养接班人，有成功有失败。金家王朝是成功的例子，三代皇帝都是枭雄，金四代也显出一点霸气。老毛和斯大林是失败的例子，他们好像太关心自己，不那么关心他们的儿子。老狄也是失败的例子，他根本就不想培养接班人。老狄防范心太重，连儿子也不放过。担心他儿子本事高了，就会篡权。老狄不让小狄参与叙拉古的政治军事事务，把他软禁在宫中，让他奢侈淫乐。小狄也不是一点本事也没有。他接触了老狄周围的一些诗人、音乐家，有一点文人气质。小狄还是很好的木匠。外有强敌迦太基人，内有心怀不满的市民，和难以驾驭的雇佣军，小狄如何掌权和幸存？

此外，小狄有个小舅子迪昂。表面上看来，41岁的迪昂，以他的能力和经历，要取而代之，易如反掌。迪昂可以把他亲姐姐的儿子，他的亲侄子扶上僭主的位子，把小狄赶下台。
不过，迪昂是正人君子，没有篡位的意图。即使他想篡权，也很难成功，因为他没有枪杆子。水至清则无鱼。迪昂生活简朴，严肃古板、傲慢矜持、在学者中受人尊敬。老狄也喜欢，因为这种书呆子让人放心。迪昂待人不圆通，缺少亲和力。即使他的朋友，有时候也感到难以忍受。迪昂在老狄手下有奶便是娘，吃喝玩乐的雇佣军里并不受待见。背靠老狄这颗大树，迪昂平平安安。老狄死了，雇佣军没有顾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和他翻脸。老狄临死前，迪昂想去见他，询问谁来接班，被老狄的医生拒绝。老狄的医生都敢拒绝，迪昂有什么权势，可想而知。

迪昂没有篡权的野心，尽心尽力辅佐小狄。这时候，迦太基人乘老狄死亡之机，意图进攻叙拉古。迪昂给小狄分析局势，劝他与迦太基人讲和。迪昂说他愿意到北非和迦太基人谈判。如果小狄或者迦太基人不愿意谈判，他愿意自己出钱，装备50艘战船和迦太基人作战。

小狄感激迪昂的忠诚，佩服他的能力，对他言听计从。摄政王般的迪昂，再次想起共和国的梦想。孺子可教，小狄虽然出身不好，但是他单纯，并且显示出一些良好品质，是潜在的哲学王。迪昂给小狄介绍了柏拉图的若干教诲，引用了柏拉图的几句名言。迪昂建议邀请柏拉图来叙拉古，提高他的知识、修养和道德水平，成为神的宠儿，成为哲学王。让叙拉古成为理想国，长治久安，叙拉古人民将过上幸福的生活。小狄也不用担惊受怕，而是受到百姓发自内心的热爱与服从。

小狄心动，很快给柏拉图发出一封又一封邀请信。迪昂附上他的信说：小狄尊重哲学,对知识感兴趣。他的地位举足轻重。这是一个奇迹般的时机。意大利南部的毕达哥拉斯兄弟会，特别是塔伦图姆的阿奇塔斯（Achytas of Tarentum ）也给柏拉图送去一封又一封信，游说他来叙拉古。他们劝柏拉图要抓紧时机，不然迪昂就会功亏一篑。

迪昂和他的毕达哥拉斯哲学家朋友们，期待大儒柏拉图点石成金，把阿斗僭主洗脑成哲学王，在叙拉古大展共和国蓝图。

三

61岁的柏拉图并不那么热心。他在民主的雅典批评民主，被雅典人推崇。 在他的学院(Academy)里，被众星捧月。他的日子很舒服。当年被老狄羞辱，差点失去生命自由的遭遇记忆犹新。再去叙拉古，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危险是肯定的。

但是他感到不能不去。柏拉图害怕辜负迪昂的信任，怕他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他的帮助而失败。一旦迪昂失败，人们会说柏拉图的理想国只是纸上谈兵，柏拉图只是叶公好龙。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确实有成功的希望。

柏拉图乘坐三桨战船来到叙拉古城堡东的港口，小狄派来一辆装饰华丽的战车迎接。车进入王宫，小狄为他的安全到来向神供上感谢的祭品。设宴接风，菜肴简单。小狄举止温和，彬彬有礼。

柏拉图很快投入再教育小狄的洗脑工程。他教小狄数学几何。宫内的地面上铺上沙子，小狄和一帮学生在上面画几何图形，写上数字和字母。奴隶然后把沙刨平。一帮人从头再来。他教小狄文学哲学，宫内随之掀起学习文学哲学的高潮。更重要的教育是政治，把小狄培养成大智大慧、大慈大悲的哲学王，放弃暴政。除了教育，柏拉图还参与城邦的管理。柏拉图说，他还是城邦的最高指挥官，多次使城邦安然无恙。听起来大权在握。

思想改造立竿见影。小狄穿着简单。 他的统治变的温和，很少惩罚市民。他计划派遣团队，去恢复那些被摧毁的希腊城邦。然后让这些城邦和叙拉古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迦太基人。他还计划把僭主体制改为王政。一天，是叙拉古大祭的日子。献祭完毕，祭司祷告道：僭主的统治代代相传，不可动摇。小狄愤怒地制止：不，你不能祷告罪恶降临到我们身上。你不能咒骂我们。

孺子可教，柏拉图迪昂恨铁不成钢。他们拒绝了小狄的改革方案，认为首要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直到成为哲学王，或者至少成为哲学家。小狄那个木匠脑袋让他们沮丧。他们时不时对小狄严加训斥，就像对柏拉图学院的留级生一样。两个书呆子，也许到死也没明白，是他们浪费了几个月的宝贵时间，自己葬送了理想国的千秋大业。也许不管他们怎么作，都注定要失败。

柏拉图和迪昂联手再教育小狄。想摧毁柏拉图教育工程的，有一大帮人。 贵族、老狄曾经的心腹将领菲利斯托斯，是他们的首领。菲利斯托斯是叙拉古贵族、富豪，老狄手下头号心腹。在老狄崛起之初就倾尽家产支持。老狄手下这样的人还真不少，迪昂的父亲是其中一个。菲利斯托斯和老狄同龄，曾经是老狄老妈的情人。后来老狄的弟弟雷派町斯（Leptins），把女儿嫁给菲利斯托斯。三世同床，老少咸宜，菲利斯托斯是希腊人博爱的典范。问题是两个亲信联姻，让老狄犯疑，于是把两个人都流放。老狄一年后召回了他弟弟。菲利斯托斯先到意大利南部的希腊城邦图里伊(Thurii), 很快搬到意大利东北角的亚得里亚(Adria 今威尼斯西南)定居。他在那里写了11卷西西里历史。后来的历史学家如狄奥多罗斯（Diodorus）、普鲁塔克都从他那里获取资料。西塞罗很看重他。流放19年（386-367）后，菲利斯托斯被小狄召回。流放的日子应该很舒服。没有厮杀，没有生命危险。不用小心翼翼看老板脸色。著书立说，悠悠闲闲。不知道65岁的菲利斯托斯为什么要回叙拉古趟浑水。也许人越老越坏，贪恋权势。他知道叙拉古正处在权力真空，就等着他来填补。在老狄手下混了多年，菲利斯托斯精通人情世故，善于拉关系。把小狄料理的舒舒服服，与严师柏拉图迪昂形成强烈的对比。菲利斯托斯不仅受小狄信任，也受叙拉古的雇佣军上上下下信任。可以说他是叙拉古权力阶层的核心和代言人。

叙拉古整个权力阶层，都是柏拉图和迪昂的敌人。因为柏拉图和迪昂威胁了他们的特权，他们的既得利益。他们很不服气。当年雅典人大兵压境，被杀的片甲不留。现在一个雅典诡辩家，评三寸不烂之舌，就把叙拉古征服了？也许菲利斯托斯认为迪昂威胁更大。柏拉图就一个书呆子，迪昂则在政坛战场干了20多年。也许小狄这时候真的喜欢上了柏拉图，不愿赶走他。菲利斯托斯设计首先赶走迪昂。

有谣言说，迪昂策划用柏拉图的学说迷惑小狄，让他沉迷于几何哲学文学，对执政不感兴趣。最后放弃权力，让迪昂的亲侄子掌权。菲利斯托斯查获了迪昂写给迦太基人的一封信。信中说不要没有他不在场的情况下，与小狄会面。这封信被秘密送到小狄手里。据说老狄没死的时候，迪昂也是这么安排的。但此一时彼一时。

柏拉图来之前，小狄对迪昂言听计从。柏拉图来了4个月，小狄对迪昂从信任，到怀疑，到敌意。也许他真的喜欢柏拉图，想当柏拉图宠爱的头号学生，吃迪昂的醋。也许他依靠听从迪昂是不得已，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智囊团，多少有点执政经验。迪昂生硬傲慢的举止，把他推向菲利斯托斯一边。喜欢享受的小狄，天然和菲利斯托斯更亲近。迪昂给迦太基人的信，让小狄感到，迪昂不但让他头痛，还可能威胁他的地位甚至生命。

四

这天，小狄派卫兵送信，要迪昂到宫内来见他。迪昂去后，两人吵了一阵。小狄缓和下来，邀请迪昂到花园散步，慢慢向海边走去。走到半路，小狄拿出迪昂给迦太基人的信，指责他阴谋叛变。迪昂愤怒地辩解。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岸边。海边停着一艘快船。小狄告诉迪昂上船离开叙拉古，永远不要回来。 小狄保证他会保护迪昂妻子儿女的安全，保障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家人。小狄还保证保留并管理迪昂的房地产，定期把收入给他寄来。快船随后启航，把迪昂送到伯罗奔尼撒。一个多月后，两艘船把迪昂的家具和仆人也给他送去。迪昂的姐姐和妻子给他送去更多东西。

听说迪昂被放逐，柏拉图马上要求离开叙拉古，但是小狄不肯放他走。 小狄把柏拉图转移到王宫内居住。保护他的安全，以免在外面被雇佣军干掉，同时防止他逃跑。既然放逐了迪昂，小狄已经放弃了改革的企图。 强迫柏拉图留在身边，也许他真是的喜欢、崇拜柏拉图。 和柏拉图在一起，也满足他的虚荣心。小狄继续学习数学哲学，以讨柏拉图喜欢，也附弄风雅。

又过了一段时间，叙拉古与迦太基即将爆发战争。小狄得上前线，把柏拉图单独留在王宫不安全。小狄终于放走柏拉图。

柏拉图走后，小狄一直和西西里，南意大利的哲学家来往。和这些哲学家在一起，小狄很愉快。他们习惯拍马屁。在辩论中小狄总是占上风。不像柏拉图，总是嫌他不长进，板着脸训他。小狄慢慢感到他真的像个哲学家，谈吐深刻。他希望柏拉图见证他的成长。小狄对哲学的兴趣，也传到柏拉图耳里。

363 BC，叙拉古局势缓和，小狄又邀请柏拉图来西西里。小狄没有邀请迪昂，柏拉图不愿意去。小狄许愿随后就召回迪昂。但是如果柏拉图不来，他就要没收迪昂的财产。迪昂和南意大利的哲学家们纷纷劝柏拉图去。柏拉图终于同意。362 BC,小狄派一艘三桨战船到雅典，柏拉图第三次来到叙拉古。

到了叙拉古，柏拉图一事无成。他一再劝说小狄召回迪昂，小狄或者找借口拖延，或者愤怒地反驳。柏拉图最初住在王宫，后来被小狄迁出王宫，住在城堡内的哲学家朋友家。城堡内都是雇佣军，柏拉图很不安全。塔伦图姆的阿奇塔斯（Achytas of Tarentum ）多次交涉，小狄终于同意放行。360 BC，柏拉图坐上阿奇塔斯派来的三桨战船，永远离开了叙拉古。临走，小狄送给柏拉图黄金。柏拉图随后让送信人退回。 走了以后，两人还有书信往来。

柏拉图和小狄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柏拉图说，强权和智慧相互吸引。我怀疑他们还有一点精神同志关系。

不管柏拉图在叙拉古呆多久，来多少次。不管小狄出于什么心理，再三邀请或者要挟柏拉图来叙拉古。在迪昂被放逐的那一天，在叙拉古建立共和国的希望就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