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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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养老院和养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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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当我第二次下榻金汇路酒店时已是第二年预示春天将至的谷雨时节,熟悉的林荫和街道之间忙碌着快递小哥黄的蓝的帽子显得比以前稀少很多,尚未改变的是公交平稳运行。一切祥和一切在新的界面上重新得到平衡般的和谐。黄昏过后的繁华依赖霓红来衬托,只可惜敞亮的一家家饭庄唯有一二个人影在晃动,似“江枫野火对愁眠”之景触情,似每个人还在打拼中的万般无奈。


     敲打键盘为所经历留下几句之冲动还是萌发在回日本前探望在龙柏养老院母亲时,一个雨过放晴的早晨,社区里高大茂密的绿荫被阳光穿透后显得格外生机盎然,垃圾车回收作业时弥漫出刺鼻气味和响声预意着这里的人间烟火。我们走进养老院时在庭院里晃动胳膊的小个赵阿姨笑眯眯地打着招呼:

     “哪又来啦,哪姆妈在看电视。”

     “哦!阿姨今朝天气好啊!”

     “是额,出来动动依。”

 

     三层高的社区养老院没有电梯,对于下楼的老人确有不便,几天前我问过小个赵阿姨,她说这里社区里都没有电梯,听说不给装。母亲中风三十年去年住进养老院时已经轮椅不离,以前探访老人还要预约在底楼,她只能坐电动扶梯轮椅下楼和我们见面,今天悄悄走到母亲房间门口,略停一望,母亲看电视的视线略微一斜就能瞅到门口的我,这回她立刻叫出声来:

     “侬来啦!” 


     上周四突然探访时我在同样的位置看她,她一眼没认出我,定神看还是没认出我,我试着晃晃头期待肢体语言弥补口罩的生疏,她还是没认出我。直到“姆妈” 叫了一声,才看到她眼神中绽出的喜悦。今天“捉迷藏” 一眼识破,似米芾刷字痛快淋漓。于是乎整个房间充满热络,护理阿姨也凑过来说说笑笑。睡在母亲旁边的,前几天母亲偷偷告诉我这个人脑子有点“七搭八搭” ,讲话困难的老阿姨也凑过来说话,护理阿姨开始“数落” 她:

     “人家小人来看看,高兴过来高兴回去。你儿子只要一来就拉着不让走,送过来老鸭汤还厌便没烧熟,还好是你儿子,换作媳妇来再啊伐来了。”


     老阿姨秉持原则开始争辩,就是说话困难明显落个下风,护理阿姨又说了“像你这样,蛮好坐在马桶上还会拉到裤子里,你叫你儿子怎么照顾你?”


     刚上楼的小个赵阿姨也帮护理阿姨,说老阿姨晚上老是呻吟让人睡不着,母亲捏着面纸擦口水时咪眼暗笑。这个房间四个老人要算小个赵阿姨能走能动,她皮肤黝黑口音不纯被母亲视为“本地人”,几天前母亲告诉我她人很好,“帮我做很多事,家里人都不在了只有进养老院。”小个赵阿姨亲口告诉我们,她来了已经十几年,看到这里很多老人送到医院再没回来。同来的妻对这样的吵嘴并不关心,她翻翻母亲的床单被子,问护理阿姨这床单床被多少天换一次,阿姨说:

        “这不一定的,如果尿湿了就换。这里领导天天要检查的。”

        昨天周三是他们洗澡的日子,下午见到母亲她第一句话就是:

        “今朝打浴,我又是第一个。”

        小个赵阿姨插话:

        “侬姆妈一直是第一个打浴,依辰光长,阿拉打得快。”

        妈说:“后头打的人水会冷掉的。”

        几天前姆妈看电视突然说“这不是唱沪剧的茅善玉吗?”今天我就问她:

        “姆妈,电视里新闻看得懂伐?”

        “看得懂的,就是不知道讲什么。频频,我加退休工资了。”  

        “额事体老离八早了。哪看电视都看到几点钟啊?” 

        妈说:“到吃好夜饭,阿姨六点准时关掉。”

        “那侬困伐?”

        “我伐困,我看一息电子钟。”

        小个赵阿姨凑过来跟我们说,你妈妈说坐过飞机去过日本。

        “对对,那是二十年前和我爸爸一起去的。”

        “我也坐过飞机。”小个赵阿姨眼光一亮。这时斜对面坐着的老太太朝我们看过来,面无表情。护理阿姨说她耳朵不好,听不到你们在讲什么,这时小个赵阿姨话又过来了:

        “她快一百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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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道别母亲走出房间时,我特意在耳聋老太太前挥挥手道别,老太太神采地向我们挥挥手露出难得的笑颜。我没有在和母亲道别前流露出半点沮惜,我想这也是母亲不愿见到的,她生活乐观,五十多岁中风都靠父亲精心照顾,直到去年父亲仙逝。正如护理阿姨说的“高兴过来高兴回去”,世上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一直愁眉苦脸的事。妻对我说“夏天早点过来看妈妈”。


     走出养老院大门时已经高阳当头,树荫在光芒下显得格外静谧。微风拂过又一些枯叶脱落树干,在草丛在水沟无声地躺着。社区里汽车进出的忙碌,鸟语,快递,人影和落叶共存,是世俗但又不是。以前没有对“敬老院”“养老院”有半点疑惑,走出社区开始思索这一说法也许不妥,因家人子女无法照顾而让老人入住进来,也有人嫌弃老人吃喝拉撒就转托给养老院,这是几代人对老人的供养和孝顺的观念变异,日本古时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儿子照顾老母多年贫困交加,于是狠下心为老母准备了干粮将老母背到山里去遗弃,老母在儿子背上不停地丢撒干粮,提醒儿子回家的路。


    中国有很多父母为了生活和未来将孩子留在乡下让老人照顾孙辈而独自在大城市打拼,不尽抚养教育的义务和将老人送进养老院在某种意义上似曾相识,只不过一个是在人生尾端和在人生开始。其次那些四肢充满活力的人,表面上能吃能走但思维早已僵化,在社会这个大“养老院”里亦在等死,何以嗤笑养老院里老人?谁都不知自己生命的终点在何方,哪有老和少之分?    于是乎这样的地方唤作“养生院”可能更好,几天前护理阿姨对我说过,我们这里的老人都是健康的,不健康的都要去医院的。所有院里的老人都憧憬生活,爱惜生命乐观得活着,而院之外大千世界的人们,除了行动机能没有退化外不能保证他们都还健康,无论是身心生理。


     盛年不重来,夕阳映红时。在枯叶脱落树枝前好好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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