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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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横滨》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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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滨地表塔酒店60楼的39号房间,一大早我们看到了富士山,远挂在青空间似海市蜃楼,初冬山顶的积雪和火山特有平滑舒展的山峦线条将蓝天清晰地分割过去,名山出天际,苍茫云海间。新一日的朝霞将早已彻夜的昨日遗忘,眼前的拱形地平线在暗示着不会给过去留下任何余地。人在追求明天的同时丝毫不在意今天,当今天已经过去忽发觉有拾起必要或重新回头之时,等待人们的是又新一轮的阳光和依然伟岸的富士山的辉宏。

 

       走出酒店在朝向樱木町车站的高架道上,阳光催赶着白领人流踏着各自的时间节奏向我们逆行涌来,延绵不断甚至让逆行者窒息。他们中间多半西装革履,女性制服整齐活像正步在长安街接受检阅,仔细察觉几乎每个人塞着蓝牙耳机沉浸在个人世界里,或者说工作的奔波只有在行走时才有自己的天地,女性多半还拎个精致小袋,以我在日本的经验这小袋里放着是午间盒饭。和这股声势浩大的白领潮产生强烈对比的是东京上野站的出口,散漫人群的悠闲拖住了时针的步伐,而这样一种躲在大都市里的悠闲步伐似乎在今年7月我在上海浦东,去观复博物馆路上似曾相识。这样一群从黄浦江对岸远眺令全人类羡慕的超高层大挤成,而贯穿它们的马路上冷清得可怕。从上野动物园斜面穿过茂密树林,绕过美术馆就是我们要去的东京国立博物馆。三十多年前的上野也是我常光顾的地方,这里成群的伊朗人倒卖加工过的电话磁卡遮掩了我曾经的囊中羞怯或者是所谓的“邪恶”。车站里过道依旧低矮,“小心头上”的标语到处可见。曾经的夜晚里流浪汉垫着纸箱席地而睡,一股奇怪气味弥漫在整个车站过道,而今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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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博物馆广场前一排排大客车上下来了排列整齐的小学生们,孩子嬉笑和不停的肢体打扰了博物馆中央庭院的宁静。东京国立博物馆建成有一百五十年,本馆建筑在一百年前的关东大地震后进行了重建,我站在大门入口的“门型破风”下仰望时思绪良久,用现代钢筋混凝土造出体态庞大的斗拱唐代建筑,歇山顶双檐的整体延伸和建筑本体搭配的恰如其分,此时想起了梁思成先生,先生出于《营造法式》也毕生为现代建材下如何展现中国古建筑之美而不辞求索。本馆的整体建筑丝毫没有日本桃山文化借助点,这也是本土设计家清楚地认识到,代表日本美学的十六世纪桃山文化特征源出于中国唐宋,但不同于唐宋特征,也就不能表现在同一建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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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步入亚洲馆花费了足够时间观览,在异国他乡见到中国文物已不是新鲜事,这和中国被侵略的近代史不无关系。山西北齐时代的石刻佛头和壁画占满了整个底层,抗战时期日军虽侵占山西全境,但毕竟那里不是战略主攻方向,山西境内的文物和古建筑相比其他地区破坏较少,中国千万国宝流失源于晚清,继斯坦因,伯希和横扫新疆甘肃以后,日本富豪在1927年创建了专为倒卖中国文物的“山中商会”。参阅日本有关史书,该商会在当地农民的帮助下盗凿了山西太原天龙山石窟造像,在开凿于东魏北齐、隋唐时代的二十几所洞窟里,近两百多件精美雕刻被盗凿而导致整个石窟群被毁,我眼前看到的正是天龙山寺庙的佛头。侵略者在枪林弹雨中,肆虐掠夺文物是现在一般人的思维惯性,殊不知绝大部分文物还是通过古董商给当地人的小恩小惠并借用其体力和运输的帮助迁到境外。第二层展厅里殷商青铜器高约70公分的尊和饕餮文瓿(bu)放在极为醒目的位置上,视觉已将我彻底凝住似的略有失声,“国宝!”这两尊青铜器的体量就是在国内任何一个馆藏都在“镇馆”之列。我已经忘记在原地凝视了多久,总感到心潮不能平静,而其中绝没有因为它们端坐在海外油然生出任何憎恨之意,因为它们早已是人类的骄傲所在何处已经并不重要。饕餮文瓿上极为细腻的纹路竟然铸造在三千多年前中国殷商时代,殊不知和它同时代的文字还是甲骨文和石鼓文,就如此精湛的青铜工艺出于想象和它同时代的文字似乎要比甲骨文更加规范完整?但在考古挖掘的确尚未找到更多的实证。没有实证光靠后人的文字记载是还原不了上古历史的,这也是全球学界的共识。在文物说明标签上,这两尊青铜器都是在二战后不久成立的东京古董“不言堂”收藏馆坂本五郎先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其母亲坂本キク的名义捐赠给博物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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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横滨之行促使我一定要来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另一理由,是想亲眼看看法隆寺正堂内的壁画。因为正如我去年在奈良游览法隆寺时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在相当于中国隋朝时代建成的法隆寺建筑群,不大可能是日本本土工匠的杰作,从日本遣隋使来中国学习逗留的时间推算,完全有可能邀请中国工匠东渡日本帮助建造,所有详细的推理都在我去年撰写的《京都散记》系列之中总结完成了。梁思成先生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法隆寺,先生怀疑是韩国工匠的杰作,但正堂的同时代完成的壁画,似乎更倾向于我的判断。今天在东京国立博物馆法隆寺馆藏里,在一幅幅经日本历代画家倾心手工临摹的壁画复原图前,就是日本本土专家也不得不承认壁画画风完全是中国敦煌石窟风格,那么请问是否在史书上已找到韩国人或者日本遣隋使在一千四百年前去过敦煌看过石窟里的壁画?

 

        走出法隆寺馆我的沉思依然还留在壁画上,我陪妻来到一个吸烟处,庭院里的一大片桂花之香让人回神陶醉,霎那间脑海里闪过,三十年前妻刚来上海时独爱绿波廊的桂花拉糕,香气来自林间也似乎来自过去。记得几年前台北馆藏《祭侄文稿》在此借展引起国人大势的“喧嚣”,而今如眼前的池塘,是人是树是云都能映出倒影等候时间的抹去。我突发奇想,如果人的寿命足有百年,出生和死亡紧密连接的话,也就十个人可以“梦回赵宋”,也就三十人可遇“青铜时代”,那么以为悠久的历史似乎并非离我们远不可及,曾经的辉煌并不是高不可攀。恰在此时我在馆外,千年的遗物就在馆内。“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从表参道开往横滨的电车上,车厢开始拥挤。血红的夕阳不停地穿过沿路高低建筑物的缝隙,平射过车厢里的人影,伴随电车的节奏一明一暗似人的一呼一吸而紧随我们不放,给这个早已世俗的车厢赋予了大自然的光和生命的同时,也在暗示人力量之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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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滨地表塔酒店60楼的39号房间,又一个和昨日不无一样让人心旷的早晨,所不同的是今天将逃离横滨。这在我构思这篇小记为其作题时就已触到的问题,何谓“逃离”?《离骚》之“离”谓之“遭遇”,横滨对于我和我们的确是偶然的闯入,曾经在这里有我留下的汗水和我悟到人生之哲理,也有我们认识时之经历和世俗之艰辛,而如今的横滨早已将你我当做多余而遗忘,或似沙滩上的小石任意海水弄潮,或是今秋的树叶飘落时无处怜悯。在寻觅往事中似乎还能体会到过去,如小巷如空地只是自我梦境般回忆,没有人也没有神会在意你重游故地,过去的往事挂在心里实在太重,而一旦回首后往事也成了能缷下的东西,为了将来为了余生放下往事才是我们此行之目的。

            碧云天,欲说还休。

            三十年前风雨露。

            忆往时,秋色连波。

            光阴寸后烟云藏。

            妻对我说:“再不来横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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