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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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恋情(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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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恋情

李公尚

十二

我和捷列金娜决定离开敖德萨,到利沃夫去。到了利沃夫,我可以去找安东列波夫上校帮忙,想办法为捷列金娜搞到护照,带她离开乌克兰。

第二天晚上九点,我和捷列金娜登上了敖德萨开往利沃夫去的直达列车。从敖德萨到利沃夫625公里,列车大约行驶12个小时,次日早晨9点到。列车的头等车厢票价每人175美元,为了省钱,我们买了最便宜的坐票,每人38美元。列车开动后向西北行驶了三个小时,到达乌曼后速度明显慢下来。听说是因为俄军一般不袭击车站和客运列车,所以从波兰经利沃夫开往乌克兰东部前线的军列,就不断占用客运列车夜间运营的线路和时间,所有的客运列车都要给军列让道。从乌曼向西经文尼察到赫梅利尼茨基站应该是在凌晨,因为给军车让道,我们到达赫梅利尼茨基站时天已大亮。

赫梅利尼茨基站是个大型中转站,从乌克兰东部或中部去利沃夫的乘客很多都在这里中转。由于战争原因,基辅到利沃夫的直达列车经常不畅,一些从基辅去利沃夫的旅客,就先乘车到达这里,再转乘从敖德萨来的车去利沃夫。我看到在赫梅利尼茨基站上车的诸多乘客中,有一位即将分娩的孕妇在一对老年夫妇陪伴下,坐在我们对面几排不远的坐位上。这让我想起战争刚开始我和捷列金娜离开基辅时,在车站见到的当时即将分娩的安东列波夫上校的妻子波鲁科娃上火车的情景,感叹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这个时候冒着风险旅行!眼尖的捷列金娜一眼认出这个孕妇是半年多前死了丈夫,从利沃夫返回基辅去的卡列尼娜医生。

捷列金娜与我过去和卡列尼娜打招呼,卡列尼娜见到我们,悲喜交加,向我们介绍和她在一起的老年夫妇是她亡夫别茨科夫斯基的父母。我们帮助卡列尼娜和她的公婆坐到我们对面的座位上。卡列尼娜告诉我们:九个月前她返回基辅父母的家中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就一直没有出来工作。三个月前,她父母在俄军对基辅的一次空袭中都去世了,她有一个弟弟在战争一开始就被征募去了前线,她身边没有亲人,于是写信给别茨科夫斯基的父母,希望他们允许她到他们居住的匈牙利去把孩子生下来。作为战争遗孀,她前天刚被获准离开乌克兰,她公婆来基辅接她前去匈牙利,现在她离预产期不到一星期了。

卡列尼娜问起了我们的近况,捷列金娜向她简略讲述了我们的情况。火车开动后卡列尼娜一路和我们交谈,两个小时后列车到达捷尔诺波尔车站。这是一个货运中转站,离利沃夫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列车没有进站,而是开进了货运编组站的货场等待进站指令。货场里停了多列装满武器准备运往东部前线的军列,一列载有坦克和战车的列车正在等待发车。一些军列的车体上,贴着圣诞老人的图像,表明这些军列是从北约国家来的。因为乌克兰属于东正教国家,东正教的圣诞节一般没有圣诞老人的形象,而是用彩色圣诞兔形象代替的。

我们乘坐的列车在货场里停了很久迟迟不开,车上的一些旅客开始下车到车外的雪地上散步或者玩儿耍,卡列尼娜因行动不便没有下车,我和捷列金娜走到车外呼吸新鲜空气。这时,从利沃夫方向驶来一列去基辅的直达客车,停在我们乘坐的列车旁边的轨道上。我和捷列金娜在这两列火车之间的雪地上,沿着列车散步,走到列车的顶端后,又返身往回走。当我们走到从利沃夫来的那列客车的二等车厢时,听到有人在列车车厢里敲窗户,我们循声望去,车窗的玻璃后面似乎有人在向我们招手,玻璃上的雾气和窗花让我们看不清里面。

我们在那节列车的车厢外站了一会儿,从车厢里下来一个身穿军装、没有佩戴军衔和标志,外披一件军用大衣的男人,手上裹着围巾,双手相握,举过头顶,向我们打着招呼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两名背抢的士兵,另有一名穿便衣戴礼帽的男人远远跟在两名士兵身后。我们朝走过来的的男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安东列波夫上校。我们上前和他握手致意,让我们吃惊的是,他用一条围巾包裹着的双手,是被手铐铐着的。

安东列波夫上校问我们是不是去利沃夫,我们点头说是。安东列波夫上校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们,三天前他在他的办公室里突然被捕,之后和家人断了联系。这几天他无法回家,家人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一定很着急。现在他要被押往基辅,希望我们到了利沃夫后,去告诉他的家人有关他目前的处境。我点头答应。

安东列波夫上校走近我们,对捷列金娜说:“我知道你们去利沃夫干什么,我在一份名单上看到过你的名字。你最好改一个名字。”说着,他左右看看身后的两名士兵,确定他们听不到他的谈话,告诉我们利沃夫的一个地址,让我们按照地址去找这家储物保险公司。他在这家公司里租了两个储物保险柜,一个可以用密码打开,另一个需要用密码和锁匙配合才能打开。他告诉我们两个保险柜的密码,让我们把其中一个密码告诉他妻子,他妻子有那个保险柜的锁匙。至于另外一个,他说我们用密码打开后,里面的东西都送给我们。捷列金娜用笔把这两个密码记在她白似膏脂的手臂上,安东列波夫上校和她核对一遍后,说声祝你们好运,然后转身让两名士兵押着返回了车厢,那名穿便衣戴礼帽的男人也跟着上了车。

我和捷列金娜站在雪地里茫然地看着安东列波夫上校的背影,回想着他刚才对我们说的话。忽然,货场上空传来了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很多在雪地上散步或玩儿耍的人开始惊慌地奔向列车各节车厢的车门,争先恐后地上车。我和捷列金娜也跟着慌张的人群向我们乘坐的车厢走去,还差几节车厢的时,头顶上接二连三升起了巨大的火球,紧接着就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阵阵巨大的气浪,从车厢底部的车轮间隙处冲击过来,把我和捷列金娜掀倒在地,重重地摔倒在厚厚的雪地上,我们失去了知觉,昏了过去。

爆炸不知持续了多久,我们苏醒过来,艰难地睁开眼,到处已是狼藉一片。我们吃力地坐起身,清理身上的残渣碎片,发现我和捷列金娜的帽子和大衣多处被碎片刺破,我的脖子被玻璃划了两道伤口,血流不止。捷列金娜的额头也被划破了两处,好在不严重,我们捂着伤口从车厢底下车轮的间隙里向两边看去,一双双匆匆跑过的腿和一具具倒卧在地上的人体,杂乱不堪。原来停靠在两列客车旁边的几列军车,都已被炸得支离破碎,许多残部还在冒着火苗和浓烟。我们身旁两侧的两客列车虽然完好,但车窗玻璃多被震碎,散落一地。幸好我和捷列金娜被爆炸的气浪掀倒在地时,两侧高高的路基和列车的车轮,为我们挡住了纷飞的弹片和爆炸冲击波。

救援人员很快赶到了,疏导所有乘客离开现场。我们随着从车厢里下来的人群,在疏导人员的指挥下,向车站方向走去。救援人员用担架把各个车厢里的死伤乘客抬下来,停放在雪地上等待处治,担架上的很多人体无完肤,血流如注。从停放在雪地上的一排担架上,我们惊心动魄地发现了卡列尼娜和她公婆三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忙走过去,捡起几件散落的雪地上衣物,分别盖在她们身上。

在路边一处临时设立的急救包扎站,急救人员为我和捷列金娜包扎了伤口,让我们到前面不远处去等车,告诉我们有车送我们去车站。在车站的候车厅等到下午,没有受伤的乘客和只受了轻伤的乘客,都被安排上了去利沃夫的火车。

到了利沃夫,我和捷列金娜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想不到旅馆的主人是我在别列斯托夫镇医院里救治过的一名伤员。他见到我和捷列金娜,喜出望外,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叫过来和我们见面。他的一条腿在他被从前线抢救下来时被我锯掉了,保住了他的性命,这似乎不妨碍他对生活的乐观,他安排好我和捷列金娜住下后,邀请我们和他全家一起吃晚饭喝一杯。旅馆的收音机里播报着BBC新闻:“乌克兰政府指责俄罗斯军队用导弹袭击乌克兰境内的车站和客运列车,造成数十人伤亡。俄罗斯政府指责乌克兰军方用乌克兰民众做人肉盾牌,掩护北约国家向乌克兰运送重型军事装备。”

这天是东正教的圣诞节除夕,我到乌克兰整整一年了。第二天上午,也就是东正教圣诞节当天,我和捷列金娜去了安东列波夫上校家,他妻子波鲁科娃和父母正在为安东列波夫的下落不明焦急万分,四天前乌克兰国家安全局的人查抄了他们的家,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我把我们在捷尔诺波尔车站遇到安东列波夫上校的事,以及随后车站受到俄军导弹袭击的情况,告诉了她们,她们听了痛哭流涕。我们安慰了她们一番,把安东列波夫上校让转达的储物保险公司的地址和保险柜密码告诉了她们。

过完东正教的圣诞节,我们去了那家储物保险公司,找到保险柜,用密码打开,看到里面放有两个军用背囊,一个背囊里装有睡袋、毛毯、雨衣、防寒衣物和必要的旅行用品,另一个里面装有保鲜食品和巧克力等。我们把背囊带回了住处,在一件衣服的内兜里,发现有两万美元和十多张出国和去往乌克兰各地的通行证。

我们向旅馆的主人打听办出国理护照的事,旅馆主人听了爽快答应帮我们的忙。实际上他一直在做这项黑市生意,他说他的朋友能很快为捷列金娜搞到护照。他告诉我们办理一份护照需要五千美元,因为我救过他的命,他可以少收我们一千美元。还有一个帮着办护照的人,也是我救治过的伤员,他也可以少收我们一千美元,所以我们只需交三千美元就行。我说我可以用多份出国和去各地的通行证和他交易,他听说后,表示只收我们两千美元。

两星期后,旅馆的主人为捷列金娜办好了出国护照。在这份护照上,捷列金娜的名字改为“捷列琳娜”,相应的,我把她出国通行证的名字也写为“捷列琳娜”。旅馆的主人对我们说,从利沃夫出境去波兰,在乌克兰国境线城镇布罗日基和克拉科韦奇两处,要经过两次检查,查得很严,不仅要看护照和通行证,还可能要查身份证。不如他让他的一位朋友开车送我们去通往斯洛伐克的国境城镇乌日霍罗德,从那里出境去斯洛伐克要比从利沃夫出境检查的松一些。两天后,我们告别旅馆主人,坐上他朋友开的一辆越野吉普车前往乌日霍罗德。

汽车行驶了两小时,到达乌日霍罗德出入境边境检查站,司机告诉我们,捷列金娜可以和我直接走外国人通道出境。我给了他两百美元表示感谢,他祝我们好运后离开了。我和捷列金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出境检查站走去。我们不能肯定捷列金娜持有的护照会不会出问题。

在出境检查站,检查站官员首先检查了我持有的中国护照和出境通行证,往电脑里输入了一些信息后,在我的护照上盖上了出境检查章,放在了一边。接着检查捷列金娜的护照和通行证,他比对了捷列金娜本人和护照上的照片,向电脑里输入信息,经过一番操作,也在捷列金娜的护照上盖了出境章,对我们说:“祝你们新婚旅行愉快”,把护照还给我们。捷列金娜听了兴奋地脱口说:“他还没有向我求婚呢,我并没嫁给他。”检查站官员听了,立即把我们的证件拿了回去,查看我们的出国通行证,那上面注明我们的出国理由是“新年假期新婚旅行”。他再次看了看我们的护照,随即让捷列金娜出示她的身份证。捷列金娜慌忙说她以为出国只需要带护照,所以没带身份证。检查站官员听了,转身对他身后的一位官员点点头,他身后的一名官员走向我们,说我们的证件需要进一步验证,然后拿着我们两人的护照和出入证,带我们到旁边一间简易的房间里。

进了那间简易的房间,他让我们在房间里等一下,关上门离去了。这时的捷列金娜悔恨交加,急得一直流泪。过了十多分钟,一位佩戴中尉军衔的女军官和那位边检官员进来,我们定睛一看,进来的女军官是柳芭耶娃。柳芭耶娃拿着我和捷列金娜的护照和通行证,满脸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的身份和所有证件都需要进一步核实和查证,你们暂时不能离开乌克兰。在对你们两人进行调查期间,你们将暂时被带到出入境口岸的临时拘留所去。”

随后,我和捷列金娜被那位边检官员和两名士兵,带到离出入境检查站几百米外的一座建筑里。这个建筑门口有士兵站岗,里面有十多间房间,但里面被拘留的人并不多。我和捷列金娜被分别关进两间房间里。

这时,我非常担心捷列金娜,怕她经受不住这种突然变故而精神崩溃。我的证件没有问题,罪名最多是协助被禁止出境的人员偷渡出境,关上几天或罚款就会让我离开乌克兰,但是我不能把捷列金娜丢下不管一个人离开。两天后,我被带到拘留所的室外去打扫卫生,远远看到捷列金娜也在室外劳动,不禁想上前去安慰她,但我被制止了。两天不见她明显消瘦和憔悴了许多,不知她现在是被单被监禁还是和其她人监禁在一起,我猜她的心理恐惧和精神折磨肯定让她度日如年。

一星期后,看押我们的一名士兵把我带到拘留所的一间办公室里。过了一会儿,捷列金娜也被带了进来,她见到我忍不住要扑到我的怀里,我制止了她,让她不要激动。不久,柳芭耶娃和拘留所的一个官员进来了,柳芭耶娃向我们宣布,经过有关方面检验和查证,我们的身份和证件没有问题,我们可以离开乌克兰。说着她把我和捷列金娜的护照以及出国通行证分别发还给我们,并对几天来给我们造成的不便向我们道歉。

捷列金娜打开她的护照看了一下,不由吃惊,她手上的护照,就是当初她来到利沃夫时被安东列波夫上校扣下的那本护照。柳芭耶娃抱歉地对我们说,为了去找回这本护照,她花了一些时间。现在,捷列金娜可以使用这本护照名正言顺地去世界各地都不用担心了。

柳芭耶娃带我们离开临时拘留所,送我们前往口岸出入境检查站。路上告诉我们,她离开别列斯托夫镇后,被乌克兰国家安全局晋升为中尉,然后被派到乌日霍罗德出入境口岸任特派员。她对我们说,她从别列斯托夫镇回到利沃夫不久,就和在利沃夫战时外科医院做伤员转运队队长的科列维奇上尉医生恋爱了,前几天新年假期,他们两人刚结婚。昨天她从利沃夫返回乌日霍罗德时,科列维奇上尉让她转告对我们的问候和祝福,祝我们一切顺利。这又让我再次想起,当初科列维奇上尉医生为了不举报卡列尼娜医生,勾引柳芭耶娃在“神秘空间”亲热的事。我把我们遇到卡列尼娜医生和卡列尼娜医生被炸身亡的事告诉了她。

柳芭耶娃中尉听了不胜唏嘘,感叹这场战争死了太多无辜的人。她和我们一起到了出境检查站,柳芭耶娃中尉把我们送到出境检查口,看着边检官员为我们办理好一切手续,和我们拥抱告别。

我和捷列金娜离开乌克兰后,经过斯洛伐克、捷克,到达了德国的柏林。一个月后,捷列金娜在她父母的帮助下,进入了柏林大学医学部继续学习临床医学课程。我在柏林东部一个俄罗斯乌克兰移民社区里,开设了一个全科医生诊所。工作之余,我仍在准备我的博士论文,希望这场俄乌战争结束后,能返回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科大学通过论文答辩,获得医学博士学位。

今年四月里的一天,我在诊所里翻看一份由俄罗斯乌克兰移民社区发行的俄文报纸《斯拉夫人》,上面刊登了一则让我震惊的消息:一名乌克兰国家安全局的军官前天在利沃夫驾驶车辆时,汽车油箱突然起火并引发爆炸,当地消防部门赶到时,车内的军官被烧死。据消息来源称,这名被烧死的军官是位女性,名叫柳芭耶娃,相信她和去年七八月间在乌克兰别列斯托夫镇的俄军医院起火,并烧死五名俄罗斯女护理人员有关。

(本文根据当事人叙述采写。全文完,)

2023515

于德国勃兰登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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