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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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恋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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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恋情

李公尚

几天后,利沃夫战时外科医院派我和柳芭耶娃少尉乘坐医疗救护队转运伤员的飞机,前往位于顿涅斯克和卢甘斯克之间的一所战地医院去接运伤员。这里离巴赫穆特、伊久姆等战场不远,先后已有三任转运队的队长和一些救护人员都在陆地上的转运途中被俄军的无人机或制导炮火炸死。柳芭耶娃认为,这次让她和我去这一地区去接运伤员,是利沃夫战时管制委员会派她监视我,对她是一次接受战争考验和立功的机会。其实她并不知道,安东列波夫上校是怕她继续调查卓拉的去向,查出他给卓拉办护照的事,特地把她安排到前线去。

在我离开利沃夫战时外科医院前,柳芭耶娃少尉通知我去见尤里斯基院长。尤里斯基院长把我单独叫进他的办公室,让我坐到他的办公桌前,打开身边的一个抽屉,拿出我的护照发翻看了一下,发还给我,感谢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在这几个月里辛勤努力的工作和无私的奉献。他似乎在暗示我,我已经自由了。我拿到护照的瞬间,心中一动:现在我可以随时离开乌克兰了。尤里斯基院长对我说:刚才,捷列金娜护士来找过他,她听说我被派到前线去接运伤员,要求批准她随同我一起去。她说她曾去过前线,熟悉战场的情况。尤里斯基院长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是利沃夫战时管制委员会不同意把捷列金娜护士的护照发还给她。

巴赫穆特前线位于乌克兰顿涅斯克和卢甘斯克之间广褒的原野上,每天都在经历着激战,是俄罗斯军队和乌克兰军队反复争夺和生死拼搏的战场,那里的交战双方几乎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员伤亡。听说尤里斯基院长批准了捷列金娜随我一起到前线去,我心中十分难过。几个月前,她父母托我把她带出乌克兰,带到德国去,现在我却把她带到前线去,带上战场,觉得非常对不起格列廖夫教授夫妇。

我找到捷列金娜,要求她留在利沃夫,等我回来再想办法带她离开乌克兰。捷列金娜对我说,卓拉临走前告诉了她关于我为卓拉所做的一切。她觉得她和我在一起,无论去哪都放心。如果她父母知道她和我在一起,也会放心的。她告诉我,我不会再回到利沃夫了,她听科列维奇上尉和别人谈起,利沃夫战时管制委员会不希望我再留在利沃夫,他们不想为扣留一个中国人背负压力。他们让我到前线去,希望我作为英雄死在那里。我听了,安慰捷列金娜说:如果真是那样,到了那里我会再想办法的。在我转身离开时,捷列金娜突然从我背后紧紧抱住了我,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讨厌战争。我想跟你去中国,想和你结婚,生一大堆我们的孩子。”

我乘坐的去接运伤员的飞机,只能降落在距离巴赫穆特以西一百多公里的斯拉夫扬斯克或者克拉马托尔斯克两座城市,然后乘车一到两个小时才能到达那里。我要去的战地医院原来是波尔塔瓦市的一所公立医院,战争爆发后,被临时改成了战地医院,随着俄乌双方战线的伸缩,转移过两次,目前驻扎在离前线阵地只有一公里的别列斯托夫镇上。

这一带属于乌克兰东部的俄语区,人们使用俄语交流,不像在基辅或者利沃夫,人们会讲俄语和乌克兰语两种语言,但在人际交流中更喜欢讲乌克兰语。在离市镇不远的俄军士兵有时迷了路,或者受了伤亟需救治,也会三三两两地走进医院请求帮助,医护人员给予他们必要的帮助和治疗后,让他们离开。他们和乌克兰士兵讲着同一语言,有着相同的喜好,除了国籍不同,双方士兵似乎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医院的院长别列金奇中校医生是临时从军队医院抽调来的,我乘坐救护车到了那里后,他把我留了下来,说根据上级命令,我不需要再返回利沃夫。他安排柳芭耶娃少尉负责医院的后勤管理,我清求别列金奇院长允许捷列金娜留在我身边工作。

医院设在镇上一所已经停课的中学里,学校的教室被镇委会封了起来。只有礼堂用帷幔隔成许多临时隔间作为临时病房。医院设施简陋,设备和药品匮乏,从欧洲和美国运来的不同批次的医疗器械和医药用品经常不能匹配。更严重的是医院里经常停电,做手术时不得不带上头灯。医院里的自备发电设备为保证生活设施用电,日夜轰鸣的响着,但又经常因为燃料不足或出故障而停止工作。

每天医院里都被送来几十名重伤员和上百名轻伤员。重伤员大多被炸的肢体不全或因爆炸导致的身体大面积烧伤,轻伤员多是由爆炸的弹片造成,以及由爆炸冲击波造成的脑震荡等。医院里一共有十名外科医生和三十多名临时被要求改行做手术助理的其他科室医生,负责对各类伤员进行紧急救治,有七十多名护理人员对伤员进行护理。每天有救护车队前来接运伤员,一些重伤员经过紧急救治,就转运到后方条件好的医院去。对于没有救治希望的垂危员,按规定不再送往后方医院,交由护理人员做临终护理。对于轻伤员,经过治疗后送到康复病房等待伤逾后出院。俄军的炸弹经常落在镇上一些疑似军事设施的地方,幸好医院不是俄军攻击的目标,医护人员和被从火线上救下来的伤员,得以暂时免于战火。镇上的居民在遭到轰炸或空袭时,也常常躲到医院来避难。

大约一个月后,我被任命为医院里的首席外科医生。一天,从顿涅斯克前线运送来了二十多名四肢被炸得残缺不全,身体被大面积烧伤,面部模糊不清的士兵,我立即组织医护人员做伤势紧急处理。在这些伤员中,有一个年轻的士兵,口中不停地哼唱着乌克兰民歌:“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静静流淌着的小河旁......”他的身上被大面积烧焦,头部被烧得面目全非,唯有一副洁白的牙齿裸露地微笑着,并口齿清晰地唱着歌。我为他处理伤口时,他仿佛没有知觉,只是在不停地唱。这时,听到歌声的捷列金娜突然跑过来,怔怔地看着那名士兵,惊惶地大声问道:“是你吗?谢廖沙,是你吗?”话未落音就晕了过去。

最终,捷列金娜的弟弟谢廖沙在我的抢救中,唱着歌停止了呼吸,苏醒过来的捷列金娜疯狂地扑倒在他身上,肝胆俱碎地痛哭失声。几名护理人员赶过来把捷列金娜从她弟弟谢廖沙的身上拉开,谢廖沙身上被烧焦的皮肤大面积地粘连在她的衣服上,被撕裂成条丝状,流淌着殷红的血水。我用医用白布把谢廖沙的尸体掩盖起来,白布立即被血水浸红。那天被运送来的二十几名士兵,没有一人能等到救护车队的到来,就全部死去了。

七月下旬,蓄势已久的俄军包围了医院所在的市镇,兵凶战危,医院来不及转移,院长别列金奇中校和来自乌克兰军队的十几名军医,带着一些文件仓促转移了。别列金奇院长临走前指定让我负责医院的工作,希望我带领九十多名医护人员,照顾好来不及撤走的一百多名重伤员。他说他是军人,不能留下来作俄军的俘虏。而我是平民,又是中国医生,俄国人不会把我怎么样。一些医护人员和伤员听说我被留下来,感到欢欣鼓舞,他们说中国政府用坚船利炮和飞机保护并撤离侨民,现在没有哪个国家敢冒犯中国。我留下来,俄军来了,也不会把我负责的医院毁掉。柳芭耶娃少尉也接到命令,换上便衣,一起留了下来。

一天上午,一队队轰轰隆隆的坦克车队穿过市镇,路经医院门前的广场和街道,缓慢地向前行驶,俄国军队兵不血刃进了市镇。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和伤员们,面对来势汹汹的俄军都非常紧张。一辆吉普车和一辆卡车停在医院门前,一名俄军上尉带着十几名俄军士兵持枪走进了噤若寒蝉的医院。这时,因悲伤而沉默多日的捷列金娜护士,突然弹奏起了她的曼陀铃,唱起了乌克兰民歌:

第聂伯河涌起了波涛

乌克兰原野迎来风暴

高高的白杨决不弯腰

任狂风呼啸乱叶飞飘

......

(俄语中文意译)

俄军上尉和十几名士兵循着歌声,走进了作为伤员临时病房的礼堂。我已经让医护人员把礼堂里作为隔间用的帷幔全部都打开,礼堂里的所有躺在床上的伤员一览无余。俄军士兵站立在礼堂的入口处,安静地听着捷列金娜自弹自唱。很快,所有伤员都跟着捷列金娜哼唱起来,提着枪的俄军士兵们,不由纷纷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鸦雀无声地看着唱歌的乌军伤员。

我迎着俄军上尉走过去,他向我敬了一个军礼,自我介绍了他的姓名和军衔,问我,医院里有没有武器。我告诉他没有武器。他要求我把医院门前广场旗杆上的的乌克兰国旗降落下来。我告诉他,现在这个地方虽然进驻了俄军,但仍然属于乌克兰。他听了没有争辩,礼貌地向我解释说,他只是不想让医院因为这面乌克兰国旗,受到不明炮火的袭击。说完又向我敬了一个军礼,彬彬有礼地带领士兵离去了。

第二天上午,一名俄军少尉带着两名士兵,开车来到医院,找到我,让我和他们一起走到医院门外,指着门外的一面墙壁说,他们奉命要把这面墙用油漆涂成俄罗斯国旗,同时把门外广场旗杆上的乌克兰国旗降下来,希望我作为证人见证他们执行任务。这时医院门前的街道上,大量的俄军坦克、各类战车和运输车辆整齐地排着长队隆隆驶过,街道上的几处十字路口设有交通信号灯,长长的车队遇到红色交通灯时,都“突突突”地停下来,耐心地等信号灯变成绿色,才继续前行,雄壮的车队被阻断成一截一截的。最前面有十多辆坦克走错了方向,他们继续行驶到下个路口,等到绿灯后,才U型掉头回来,追赶拐弯了的车队。

不久,两位穿便衣的俄罗斯官员和一位俄军少校开着车来到医院,两名官员询问我的国籍,并查验我的护照,问我为什么来乌克兰参加战争。我向他们讲述了我从莫斯科到基辅并滞留在乌克兰的经过。他们听了对我肃然起敬,告诉我,他俩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官员,会很快核实我的情况。他俩向我介绍他们身边的那名俄军少校,说他是安德烈希涅夫同志,负责市镇上的军管工作。他们让我继续主持医院的工作,并问我需要什么,我告诉他们医院里的各类处方药已经不多了,胰岛素和血浆急需补充。一名俄联邦安全局的官员把我的话记在本子上,说他们会尽快帮助解决药品问题,同时希望我按照他们的要求,把医院里所有乌克兰的医护人员和乌克兰军队的伤员登记填表后交给他们。他们向我保证:这些乌克兰医护人员将继续在医院里工作,待遇不变。乌克兰伤员也会继续留在医院里得到更好的救治。由于很快将有大量的俄军伤员被送到医院来,所以不希望俄军伤员和乌军伤员混杂住在一起。

当天下午,就有俄军伤员被陆陆续续送进了医院,随同伤员前来的,有十多名俄军的女兵,她们是从俄军各部队被抽调来做护理人员的,护理知识需要进一步培训。镇委会把俄军伤员的病房安排在学校停课时被封闭起来的各个教室里,我把所有的医护人员重新做了调整,一部分人继续负责救治乌军伤员,一部分人负责救治俄军伤员。

两天后,我收到了莫斯科谢东诺夫医科大学校务委员会和我的导师斯坦列维奇教授发给我的邮件,他们让我继续留在已经成为俄军战地医院的别列斯托夫镇医院里工作,接受军管会安德列希涅夫少校的领导,为在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中受伤的军人服务。并告诉我,目前我在俄军战地医院的工作,是我完成博士课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医院里的乌军伤员没有因为俄军的到来待遇变差,只是随着俄军伤员的大量运来,所有医护人员的工作量都不断增加,变得夜以继日紧张难忍。人手明显不够,我在镇上招募了几十名洗衣工、清洁工和炊事人员。俄军又陆续抽调了几十名女兵来到医院做护理工作,和先前到来的十几名女兵组成一个护理分队,由一名叫维佳洛娃的少尉护士负责。维佳洛娃是位美丽单纯的姑娘,她向我提出:她的姑娘们都需要培训救治和护理知识。俄军派来了十几名工兵,很快在离学校后门不远的一个角落里,专门为她们建造了宿舍、浴室和厕所。

两天后,市镇军管会的安德列希涅夫少校开车带着一名俄军中尉来到医院,向我介绍说他是俄军一个前线救护队的队长伊里奇菲拉德米尔同志,今后协助我负责医院里的行政管理工作。伊里奇菲拉德米尔中尉向我敬了一个军礼,礼貌地和我握了握手,让我称呼他为“伊里奇同志”。我让他负责为那些新到来的俄军女护理人员培训医疗和护理知识。

一连几个星期,别列斯托夫镇呈现出了一派和平安宁的气象,尽管市镇周围几公里远的地方经常炮声隆隆,火光闪现,但在别列斯托夫镇,过去自开战以来每天都经历的爆炸和空袭却已销声匿迹。乌克兰军队虽然经常派无人机从市镇上空经过,但他们在市镇里遗留有大量的伤员和医护人员,所以从不向市镇里开火。俄军就把大量的武器装备和给养物资,都存放在市镇里。市镇上的居民普遍对俄军到来后生活有所改善和俄军的军纪严明表示称道,但没有因为使用俄语,或者几十年前来自俄罗斯,就对俄军军队显示出极大的热情。他们对俄乌双方军队的你进我退,似乎并不特别感兴趣。

俄罗斯军队一向有做群众工作的传统,且擅长政治宣传,他们在市镇的街道上插满具有俄罗斯特色的红色旗帜和红蓝白三色国旗,电线杆上安装了很多扩音器,每天播放着悠扬的俄罗斯民族音乐和雄壮的俄罗斯军队进行曲。市镇上的网络早已被战争破坏,市民们用的电脑、手机等都不能正常使用,人们获取消息,很多是靠这些扩音器里播出的新闻。镇上的军管会向俄乌军队双方的伤员们,赠送了大量俄罗斯出版的各类书籍,以表明“俄罗斯人民是世界上最喜欢阅读的民族”。

周末,镇上的俄军士兵经常被组织起来,帮助市镇清理先前因轰炸造成的废墟,把废墟改造成公园。俄军同样重视部队的基层文化工作,医院里的女兵们经常在休息时间,在她们宿舍内外拉起手风琴、弹着吉他载歌载舞。军管会的安德烈希涅夫少校,每星期两次在医院门外的广场上,组织举办联欢晚会,鼓励市镇的居民、医护人员和女兵们一起参加。俄乌双方军队的伤员们,常被护理人员推到广场上去观看。在一些舞会场合上,俄乌双方的人员也互相邀请起舞,和睦交谈,互赠礼品。市镇上的儿童们常欢快地在大人们中间钻来钻去,一些乌克兰的伤员和镇上的姑娘借着夜幕,在市镇的角落里恋爱亲热。俄军士兵则被严格禁止和驻地居民恋爱或交往。俄军的军事记者把这些场面和乌军伤员在医院里受优待的照片和录像,利用网络发向全世界。

和乌军伤员一起留下来柳芭耶娃少尉,以医院护理行政人员的名义参加了由俄军伊里奇中尉举办的医疗与护理工作培训班,因此和伊里奇中尉打得火热起来,两人经常一起参加晚会。在举办舞会的场合,常一起翩翩起舞,受到一些俄军女兵们的嫉妒。护理分队队长兼总护士长维佳洛娃少尉提醒伊里奇中尉,柳芭耶娃是乌克兰女人,不适合做伊里奇中尉的女朋友。维佳洛娃是个渴望爱情的姑娘,她希望伊里奇中尉能喜欢她。

忙碌的工作之余,我常鼓励从小就学习音乐和芭蕾舞的捷列金娜去参加联欢晚会,让她在晚会上为市民和伤员们演奏钢琴、曼陀铃,或者表演芭蕾舞,以便缓解她苦闷和忧郁的情绪。但她很少参加军管会举办的舞会,有一次我邀请她去跳舞,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她宁愿留在病房里演奏曼陀铃,为乌军无法行动的重伤员们唱歌。

(本文根据当事人叙述采写。未完待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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