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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第二章:奥林匹克 ——古希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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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奥林匹克 ——古希腊的启示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缘上升。

                                                                  —— 裴多菲 

古希腊的废墟,是挥之不去的伤感、刻骨铭心的思念、难以忘怀的惆怅,也是极目远眺的希冀、昂首挺胸的振奋。                                                     ——作者

 

奥林匹克运动会,这是一个世界上家喻户晓的名词,中国人自然也不例外。但说到奥运会的诞生地希腊,就不是那么为中国人所知了。

希腊,是一个对普通中国人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地理名词。大多数中国人对于希腊的认识更多地来自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那是一届几近完美的奥运会。许多中国人也许是从那时开始才知道了希腊。

而作为文化名词的希腊,对中国人来说就更加陌生了。进而对于历史名词的希腊,那就太遥远了;至于诞生奥运会的那个古希腊,那就更像一个遥远的梦。

希腊有两个,现代的希腊和古代的希腊。这是两个几乎完全不同的概念。现代希腊并不是古希腊的直接延续,甚至也不是古希腊文化的直接继承者。在现代希腊和古希腊之间,是千年的断层,这既是历史的,也是文化的,甚至是民族的。

古希腊在地理上远不仅是今天的希腊,还包含了地中海沿岸的很多地区,比如小亚细亚、欧洲的南部(今天希腊所在地巴尔干半岛和意大利半岛的南部,以及法国的南部和西班牙的东部)、北非的地中海沿岸,甚至黑海附近的一些地区,直至黑海的北岸(今天的乌克兰克里米亚地区)。如果把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后希腊化的地区都算在内,那么就包括了欧亚非更大的地区:向南包括了整个埃及,向东一直延绵到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河流域。以亚历山大命名的城市是世界上最多的同名城市,那些由亚历山大创建并且命名为亚历山大的城市就有70多个,遍及小亚细亚,直到印度河流域。有一些保留了下来,如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有一些改了名字,如今天阿富汗境内的城市坎大哈。

从民族和文化的角度上说,现代的希腊人更像是仅仅居住在古希腊人曾经居住过的一部分土地上的人。勿庸置疑,现代希腊人是值得自豪的。他们为了保存古希腊文明的遗产所做的不懈努力使得我们今天仍然可以看到古希腊的依稀印象。从1896年在雅典举行的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和2004年的第28届奥运会,我们都看到了现代希腊令人钦佩的风采。

当然,奥林匹克运动会也有两个,古代的和现代的。古代的奥运会诞生于公元前786年的古希腊,因举办地在奥林匹亚而得名,每隔四年举行一次,一直延续了一千多年。在古希腊被古罗马统治后,随着基督教成为国教,古希腊的传统被认为是异教,古代奥运会被迫终止了。我们熟悉的奥运会是现代奥运会,它在法国人顾拜旦(Pierre de Coubertin)的倡导下于公元1896年成功举行,当时距离最后一届古代奥运会已经有1500年了。在这久远的历史断层后重新兴起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其宗旨就是继续古希腊的奥林匹克传统——和平、友谊、团结和公平竞争。短短的百年,现代奥林匹克运动见证了人类近代的沧桑巨变,而人类也从奥林匹克运动见证了来自古代希腊的精神。

在数千年后重返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不仅不无道理,而且充满了远见卓识。在百年奥运之后,在物质极大繁荣的今天,人类社会终于发现,古希腊的奥运会对于我们仍然无可比拟,不可企及。因为,那是古希腊精神的象征。于是,重返古希腊开创的奥林匹克运动不仅仅是一种崇拜,也不仅仅是一种溯源,而是一种精神的回归、理性的启迪。

古希腊的奥运会的参与者是各个城邦国家的运动员,他们没有一个是职业运动员,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以体育为生的。他们也许是士兵,学者,商人,工匠,学生,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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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古希腊瓶画上的奥运会竞赛者

 

古希腊有数百个城邦,遍及地中海沿岸,一个城邦就是一个国家。这些城邦在文明和文化上属于古希腊,但是在政治上却是完全独立的国家。他们之间有争执,甚至有战争。甚至争执不断,战争不断。但是在奥运会期间,所有交战的城邦都必须休战,他们丢掉武器和铠甲,赤身裸体在同一个运动场比赛。那里没有了国家的界限,也没有了阶级的区别,在同一个地点,用同一个规则,进行体育竞赛。运动员赛前要宣誓:不以不正当的手段取胜!

奥林匹克休战和奥林匹克竞赛是如此地难以置信,战争的敌对双方,在你死我活的战场较量中,突然放下武器,赤身裸体走进运动场,进行体育竞赛。而竞赛中不许有敌对的情绪,更不许有由敌对情绪造成的不公平的举动。

这样的胸怀和实践让今天的我们困惑,如果没有准确无误的历史记载,没有多少中国人会相信这样的君子曾经在历史上存在过,也不会相信这样君子的制度和规则在历史上实现过。

这样的制度、规则和胸怀不是凭空出现和存在的,她们是一个伟大文明在体育领域的折射。

尽管,她的战争背景是如此地显而易见,标枪就是武器,摔跤也是格斗。毋庸讳言,征服的荣耀和对胜利者的赞美是其功利的外表。但是,她的和平、友谊、竞争、公正的原则是如此地不容置疑,这是她更加本质的内涵。如果我们说前者是途径,那么后者就是所追求的结果;前者是表象,那么后者就是实质。

没有哪个社会曾经把竞争和友谊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里统一起来,也没有哪个社会曾经把征服和公正相辅相成。竞争中不失友谊,征服中不失公正。这也许就是古希腊奥运会给予我们今天最大的启示,这也许就是古希腊精神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折射。

也许我们今天还可以争辩说,古希腊也许未必真正做到这些完美的统一,以此使得我们少一点现代的和东方的惭愧。但是,古希腊却毫无疑义地是这些原则的坚定的追求者和实践者。

今天的中国,人人都知道奥林匹克运动会(当然是现代的),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现代奥林匹克的宪章和宗旨。也许有一部分人知道古代奥运会,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古代奥林匹克的背景和原则。至于诞生古希腊奥运会的古希腊,普通大众就更不了解了。没有多少人知道古希腊的文化,而能够理解这个文化和文明的人就更加少了,就是一些知识精英对于古希腊的理解也难免似是而非。

作为现代奥运会直接起源的古代奥运会却仅仅是古希腊文明中一个部分的一个注释。亦即,如果把古希腊文明比作一部浩瀚的著作,那么伟大的古希腊奥林匹克运动可以比拟为这部伟大著作的某一个章节的一个注释,而现代奥运会只是这个注释的翻译。我在此绝无半点不尊重奥运会的意思,而是,只有这样表述,我们才可以理解现代奥运会和古希腊文明之间的关系和古希腊文明的伟大。

其实,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古希腊的伟大都不会过分,甚至难以充分。古代的希腊文明是几乎所有现代文明的起源,我们今天的所有现代文明几乎都可以在古希腊找到其源头。说得简单一些,我们今天的科学和民主,就是诞生在古希腊,并且仅仅诞生在古希腊。

世界上有许多物质的奇迹,从古代的被贴上标签的七大奇迹和没有这些标签的奇迹,到现代的无数奇迹,人类创造的物质文明已经让人类自己都难以界定到底哪个才是更加伟大的奇迹。但是在人类创造的精神文明中,只有一种精神文明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是无可比拟的,这就是古希腊文明。

我们今天顶礼膜拜和为之激动不已的奥运会仅仅是古希腊精神文明中极小的一部分,而就是这样一部分,已经让我们心潮澎湃。仅仅从现代奥运会由1936年柏林奥运会开创的圣火点燃和火炬传递仪式,我们就可以看到这样一种精神的表象得到了多么广泛的共鸣。但是,我们今天为之共鸣的是精神本身还是其物质表象?当我们高举奥林匹克的火炬时,我们理解奥林匹克精神吗?

从古希腊文明兴起的公元前5000年【1】,到古希腊文明被摧毁的公元500年,这期间的五千多年里,古希腊带给后世的是这样一种独一无二的精神文明——对人的价值和真理的追求,这就是人类最伟大的精神。在经过中世纪的漫长年代后,欧洲从古希腊精神中找到了真实的自己。那就是曾经震撼了欧洲,进而震撼了世界,至今仍然影响着我们的文艺复兴运动。整个世界因此而走出了禁锢,迈向了开放,开启了现代文明。

我不知道人类应该如何对古希腊感恩戴德,其实任何感恩戴德都不足够;我也不知道人类应该如何对古希腊歌功颂德,因为任何歌功颂德都不充分。也许我们真正可以做的是对于古希腊精神的继承和发扬,对此我们迄今做得竭尽全力但是仍然捉襟见肘,一如现代奥运会。但这也许是我们唯一可以不辜负这样一种伟大遗产的方式。

中国有人曾经这样评价孔子的价值: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然而孔子的出现、诸子百家的出现以及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并没有给中国带来民主或者科学。秦砖汉瓦,从秦朝,到清朝,延续了两千多年。如果没有外来的影响,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这样的一成不变,同时是物质的和精神的一成不变,会再继续几个千年,也许永远。但用这样的语句——世无古希腊,万古长如夜——来赞美古希腊,却是恰如其分的。

人类如果没有了古希腊会是什么样子?毫无疑问,人类就是没有过古希腊也会继续存在和繁衍,就如同古希腊以前的人类一样。但是,没有古希腊的人类很可能就相当于一个人没有灵魂和头脑。

古希腊创造的民主就是人类的灵魂,而她倡导的科学则是人类的头脑。人类今天这两种最宝贵的特质,是由,并仅仅是由,古希腊人创造的。

我在这里所写的,不是赞美,因为任何赞美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也不是游记,因为游记已经堆积成山;也不是论述,因为论述是史学家的事情,他们会做得更好。我所写的,是一个经历了西方和东方文化冲击的人感受到的巨大反差,是一个对比了这样的反差后的感慨,是感慨后的深入思考,是思考后在笔头的随意流露。

我不可能跨越时间回到古希腊去拜访。我可以做的是跨越空间到曾经是古希腊的部分遗址去寻源。也许这样的旅行和对于历史记载的研究可以同时把我从某种程度上带回到古代的希腊。当我这样一个与古代和现代的希腊都素昧生平的人第一次来到希腊时,已经是2004年,第28届现代奥运会的前夕。作为一个中国背景的人,我就像一个在现实空间和书本空间的孤独的行者。我不曾看到我的周围有哪个国人有这样对古希腊的探寻热情,因此也不奢求找到一个同行的旅伴,因为我知道,我的目的地几乎都是废墟。

古代的奥运会遗址已经成为废墟,古代的希腊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过去,以古希腊文明为旗帜和实质的文艺复兴也已经远去,甚至由文艺复兴直接导致的工业革命也只见其逐渐淡去的背影。

当我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走遍了雅典的废墟时,在我踏浪去了几个希腊海岸的小岛时,五月的风非常惬意,给予这样的沉重一点点轻松。此时此刻地中海的风和古希腊时候的一样,几乎丝毫不变地吹过了七千年。

七千年,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相当久远的时间跨度,但在地质年代上,这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因此,一切地理上的变迁都是微不足道的,古希腊时代的风也一定这样令人心旷神怡,古希腊的橄榄树枝也一定这样在风中摇曳,只是那些人造的建筑有了巨大的变迁。

过去没有的建筑,巍然矗立;过去矗立的建筑,已成了废墟。

我从雅典去爱琴海上的岛屿要在一个著名的港口上船,这就是比雷埃夫斯Piraeus)(图2-2)。从古希腊开始,这里就是著名的港口和军事重镇。古希腊雅典强大的海军就曾经驻扎在这里。我相信,除了港口船只的变化,这里的天和海一定和古希腊时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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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比雷埃夫斯港

 

港口停满了船只,大部分是私人游艇。雅典的空气并不干净,但是比雷埃夫斯港口的海水却清澈见底。

比雷埃夫斯港口对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我知道,这是柏拉图的著作《理想国》(Republic)中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的辩论的起点。这是一部举世闻名的书,在西方家喻户晓,但是在中国却对其知之甚少。

苏格拉底提出了对于追求荣誉和胜利的警告:如果没有正义,那些热爱荣誉和胜利的人终将成为热衷于赚钱和拜金的人。”“当他们越来越看重金钱的同时,就越来越轻视美德。苏格拉底认为,如果没有正义,从一个热衷荣誉的人转变为拜金者的过程将会非常简单、迅速和自然。于是这些人绝对不应该成为治国的栋梁,也不能够成为一个理想的国家需要的人才。

我们不得不赞叹古希腊关于胜利和荣誉的理性认识。奥林匹克运动赞美荣誉和胜利,也同时崇尚正义和美德。没有正义的荣誉和没有美德的胜利不是奥林匹克的精神。毫无疑问,奥林匹克所赞美的仅仅是具有正义的荣誉和具有美德的胜利。

苏格拉底看似轻描淡写的语言,今天听来却足以振聋发聩。我们今天的体育英雄们,有多少遵照了古希腊的奥林匹克原则?我们今天刻意制造这些体育英雄的体制,有多少经得起古希腊标准的衡量?胜利和荣誉成了唯一的追求目标,为了更高、更快、更强而把正义、美德、公正抛诸脑后。

古希腊哲人的文字,今天我们读起来,俨然在评价当今的一些价值取向,让人不禁汗颜。今天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比起古希腊的奥运会,多了政治的标榜和商业的张扬,而少了人文的底蕴和精神的赞颂。今天的奥运会,已经在许多方面不同程度地偏离了古希腊的宗旨,也偏离了顾拜旦们创办现代奥运会的初衷。这多少令人想到雅典的空气,已经不如古希腊雅典的洁净了;于是也更令人珍惜比雷埃夫斯港口依旧清澈的海水,古希腊的精神应该永存。

雅典和爱琴海的海岸线以及岛屿的植被并不好,许多地方可以看得到裸露的沙砾。实际上,整个希腊本土地区多山地,少平原,并不是一个非常适合农业的地方,因此也绝不会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丰衣足食。可以想象,古希腊人在这里的生活必定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从农耕的角度来看,希腊的自然环境远不如当时波斯帝国统治地区以及当时华夏的中原和长江中下游。我曾经以为古希腊之所以有辉煌的文明一部分是由于她优越的自然环境,其实不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中记载了一个波斯人如此向波斯国王大流士形容古希腊,那是一个山多地少的穷国。古希腊的哲人亚里士多德这样说:艰难的生存境况,造就了坚忍不拔的人民。

坚忍不拔的人民,这太过谦虚了。古希腊人绝不仅仅是人民,而更是公民。是古希腊人把公民这一理念带给了人类社会。古希腊人不仅仅做到了自己丰衣足食,还创造了一个文明。这个文明甚至并不以当时的功利为目的,而是更重视人类对于世界的理解和对于人类自身价值的认知。这文明终究成为了人类现代文明的基因。

那些众多的废墟从另外一个角度默默地讲述古希腊的故事。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奇迹,一个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和绝无仅有的奇迹。

雅典卫城上的帕特农神殿(图23),是来访雅典者的必达之地,也是古希腊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神殿的巨大在和周围参观者的对比中凸显出来(图24)。巨大的石柱和坚固的建筑,历经二千五百年的沧桑和战火后仍然屹立【2】,俨然是这个伟大文明的性格和精神。即便时光无情流逝,任凭丑恶猖獗多时,那文明的底蕴永不消蚀,终究是世人永恒的典范和不朽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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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雅典卫城上的帕特农神殿(公元前5世纪)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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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4  雅典卫城上的帕特农神殿和周围参观者对比,可见其巨大(笔者摄)

 

巨大的宙斯神殿遗址在卫城脚下不远处,我曾经困惑为什么万神之神宙斯的神殿居然没有占据雅典最神圣的卫城,而他的女儿雅典娜却享有如此殊荣。这个答案在读者认真读完本书后就会自然得到。我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前夕摄下了这幅意义深长的照片(图25)。我在拍摄时特地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游人的时刻,摄自宙斯神殿一隅。远处的城堡就是雅典卫城,一些橄榄枝被刻意保留在画面上方,提醒我关于这凝固了二千五百年的辉煌在这个当代夏日的含义。古代奥运会的优胜者得到的是橄榄枝编成的冠,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奖励。正是由于奥林匹克的和平意义,代表古代奥运会优胜者荣誉的橄榄枝成为了和平的象征,直至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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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5  雅典卫城脚下的宙斯神殿(公元前5世纪)遗址一角,远处城堡即为卫城(笔者摄)

 

在想象中,时间很容易推移到二千五百年前。一切似乎都凝固在了久远的古希腊时代,只有微风仍然让我感到这永不停步的时光流逝。古希腊的天空也一定这样湛蓝,橄榄枝也一定如此随风摇曳。然而如今,彼时辉煌神殿已经成为废墟。只有阳光和清风依然如故,慷慨地照耀和吹拂着大地。沧海桑田,物人皆非,只要你有足够的历史知识和对于人类文明的理解,这种伤感就如同此时此地的微风,阵阵袭来。

今天的希腊境内,甚至所有古希腊文明曾经到达的地区,所有古希腊的辉煌故址都已经变成废墟了。我久久坐在宙斯神殿的废墟上,怅然对着远处的雅典卫城。对于一个不理解希腊的人,这样的废墟已经可以令其肃然起敬,而对于熟悉这样一个伟大得无可比拟的文明的人来说,此时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其实,没有哪个地方比希腊和雅典给予我更深的感动,不是由于她今天的美丽,而是由于她昨天的底蕴。

是一种对于物质形式的文明流逝的遗憾,还是一种对于精神形式的文明永存的赞叹?震撼、感慨、遗憾、激励、愤怒、失落,这些还远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有谁能够说这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古代文明呢?她并不仅仅存在于古代,我们的现代文明就直接起源于她,我们每天都在感受着她的存在,我们每天都在享受她带来的恩泽。

捡起我简陋的行装,再踏上独行的旅途。在希腊旅行,必然会体会到时空的转换是如此奇妙,那些熟悉的地名和依稀的古迹可以瞬间把人带到遥远的古希腊时代,而无可置疑的现代建筑和情景又会把人立即拉回到现实之中。从雅典到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e)半岛,那雅典和斯巴达(Sparta)之间进行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喧嚣似乎刚刚在必争之地的科林斯(Corinth)尘埃落定,沿着那迈锡尼(Mycenae)的路标就把我带回到更加久远的迈锡尼文明。

似乎我回到了荷马(图26)的《伊利亚特》(Iliad)和《奥德赛》(Odyssey)之中,从迈锡尼雄伟的狮子大门(图27)走出的军队,将和斯巴达等城邦的军队汇合,组成庞大的希腊联合舰队,从不远处的港口起航,驶向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特洛伊(Troy)城,拉开那将持续十年的战争的序幕。这个战争的理由是真的吗?在迈锡尼,我试图感受在距今三千多年前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Agamemnon)率领希腊联军攻打特洛伊的真实理由。曾经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Menelaus)的妻子却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私奔的美丽的海伦(Helen)真的是这场战争的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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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6  荷马(Homer),作于古希腊的希腊化时期,大英博物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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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7  古希腊迈锡尼狮子之门(公元前3000年)遗址(笔者摄)


还没有从荷马史诗的遥远梦境中醒来,那高速公路的指示牌就告诉我,如果要去奥林匹亚,前面的小路更近。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精致的小镇,奥林匹亚,在地理上已经距离我不远了,但是在文化上和精神上,横亘在现代的现实和古老的奥林匹亚之间的不仅仅是久远的时间断层,而且是巨大的理念鸿沟。

奥林匹亚,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地名,使她闻名于世的理由还远远不仅仅是以她命名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她和雅典(Athens)、德尔菲(Delphi)、迈锡尼(Mycenae)、帕加马(Pergamon)、罗德岛(Rhodes)、米利都(Miletus)等等城邦和地区一起构成了古希腊文明的象征。

和现代奥运会的赛场比起来,奥林匹亚遗址旁边的古希腊奥运会竞技场是如此的简朴(图28)。古代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每四年一次,一直延续了一千多年。如果说现代奥运会更多地表现了外表的辉煌,那么古代奥运会则更多地创造了内心的伟大。如果说我们今天的辉煌更多在于物质,则古希腊的辉煌不仅在于物质,更在于精神。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有一天终将会老去,但是,人类的精神财富,却可以与世长存,一如这并不张扬的奥林匹亚地区的山岳和溪流,青山不老,绿水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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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8  古奥林匹克运动场遗址(笔者摄)

 

当每四年一度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圣火在赫拉神殿废墟(图29)前点燃的时候,这绝不仅仅是一次体育竞赛的象征,而应该是人类对于一种精神继承的决心。从奥林匹亚的赫拉神殿到雅典的首届现代奥运会的主场地大理石体育场(图210),这数千年的漫长时光给予了奥林匹克精神以新的意义。奥林匹克运动应该是对于一种文明的捍卫、继承和发扬光大的宣言。这个文明就是古希腊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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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2-9  奥林匹亚的赫拉神殿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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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0  1896年雅典举办现代首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体育场,亦称“大理石体育场”(笔者摄于2004年雅典奥运会前夕)(笔者摄)

 

马拉松长跑也许就是这一象征,这一竞赛项目是古希腊奥运会没有的,但却是现代奥运会的象征。当古希腊在马拉松击败入侵的波斯大军后,斐迪庇第斯(Pheidippides),一位普通的战士,为了把捷报以最快的速度告诉雅典,耗尽生命的最后能量跑完了这四十多公里。当时的战争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就是通讯,亦即后方不知道前线的战况,友军之间不知道彼此的处境,以致很难制订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斐迪庇第斯就是为了让统帅部可以及时知道前方的信息才不惜在战斗的伤痛和劳累之后以生命的代价跑完了这么长的距离。

这个项目所真正要体现的不是距离和体能,而是对于一个伟大文明继承和捍卫的决心,一如两千五百年前捍卫古希腊的自由和民主而鏖战马拉松的将士们的意志,亦如后世人对其的领悟。十九世纪著名英国政治家约翰·米尔(John Stuart Mill)这样评价马拉松战役:它的重要性超过了任何英国曾经参与的战役,因为它使得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免受专制和独裁的奴役。

建于1896年的这座见证了奥运会百年历史的大理石体育场现在已经小得无法容纳现代奥运会的大型比赛了,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废墟。也许我们后代有一天也会像现在凭吊古代奥运会一样来凭吊我们的现代奥运会,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就是,奥运会所体现的古希腊文明的精神永远不会成为废墟,她是人类文明的永远的丰碑。

有的丰碑是要用建造豪华的地标建筑来体现的,有的丰碑是要用连篇累牍的鼓吹来造就的,有的丰碑是要靠挖掘庞大的坟墓和集中无数的陪葬来塑造的。但是,古希腊的丰碑,不需地标、不需鼓吹,更不需要陪葬。那是精神的丰碑,和人类的文明永存,即便所有的建筑都成了废墟,在文明人类的心中,都会有一块永远不倒的丰碑,这就是古代希腊所创造的和带给我们的精神文明。

我当时在大学里写了关于古希腊文明和古中国文明之间差异的心得。我觉得如下几种精神是古希腊所特有,而别的文明所不具备的:竞争精神、思辨精神、批判精神和人本主义精神。我当时只是一个学理工的高年级大学生,只是在学习科学和阅读科学史中被古希腊和文艺复兴醍醐灌顶,于是如梦初醒。其实,与其说如梦初醒还不如说梦醒时的困惑及追根刨底的决心。当带着我当时多半是出于直觉的假说,多年来走遍了世界、阅历了社会之后,我终于确信,诞生于古希腊的这些精神就是人类文明最珍贵的本源和最坚实的基石。

竞争精神本身就有公平的含义。竞争不是倾轧,不是争斗,而是努力发挥自身的潜力,实现自身的价值。古希腊的奥运会就是竞争的最好的表现。但是竞争在东方,比如在中国却不能得到肯定。出头的橼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等说教不一而足,体现了竞争在中国的被忌讳,这也许是由于一切竞争都最后演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为了避免这个结局,于是就中庸,不许竞争,结果又为了压制竞争而打得头破血流。奥运会所倡导的在公平和公正条件下的竞争,华夏不曾有过,至今仍然是一个遥远的向往。

思辨精神在古希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德谟克里特(Democritus)的原子论是思辨的典范之一,在那个时代就预言我们的世界是由原子组成的;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定理的证明不仅仅是其本身令人赞叹,更重要的是其体现的思维理念;芝诺(Zeno of Elea)悖论睿智和诡异,数千年来都在颠覆着我们对于常识的信任。所有古希腊哲学家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科学家,他们的思想闪烁着思辨精神的光辉。但是,中国的古代哲学家却没有一个是科学家。在华夏的思想鼎盛时期,辨有余,思不足。不同学派之间的争论不少,真正经得起历史推敲的却几乎没有。更遗憾的是,后来,辨和思都被迫寿终正寝。但是思辨精神使得古希腊哲学和科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显得高瞻远瞩。欧几里得(Euclid)的几何不仅在今天我们的课堂里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教授,更重要的是它创立了一套完整的认识世界的科学体系。这体系历经数千年,依旧巍然屹立。

批判精神是古希腊文明中的另一个特质。任何一个学派都可以自由地提出自己的学说,也必须容忍来自别人的批判。甚至对于自己山门的批判也是极其正常的。亚里士多德就批判了自己的导师柏拉图。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喜剧对于自己政府的批评毫不留情,对社会问题的批判尖酸刻薄,体现了古希腊社会的开明与宽容,就是当代的民主国家也不能出其右。学派内部的批评,学派之间的批评,公民对于政府的批评,在古希腊如同家常便饭,习以为常。

至于人本主义精神,在古希腊文明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古希腊把人作为万物的尺度,追求人间的幸福和价值。甚至古希腊的神也有着世俗的特点,他们虽然非常强大,但是仍然具有人的感情和缺点。不仅如此,他们还经常犯错误,因此古希腊的神也就更加可爱。其实,古希腊的神是古希腊人的代表,他们和后来其它宗教所描绘的完美无缺的上帝形成了巨大反差。古希腊的雕塑大多是裸体的,这是古希腊人对于人本身的赞美。甚至古希腊的神也是裸体的,这在别的文明中难以想象,但是对于古希腊人来说,这再自然不过,因为,神和他们是一样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全部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对象是人,它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进步。

我在加拿大攻读博士期间,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古希腊文化和当今的西方文化。有趣的是,在我们几个共用一个办公室的研究生中,有一个希腊公民、一个希腊后裔的加拿大公民、一个意大利后裔的加拿大公民、一个英国后裔的加拿大公民和一个中国人(我当时还不是加拿大公民)。我觉得非常有趣的是,这正是我对人类文明历史最感兴趣的一些部分:古希腊文明、中世纪后在意大利率先进入的文艺复兴、在英国收获文艺复兴最丰硕的物质成果的现代工业文明。而中国,则是一个悠久的基本上独立于西方文明之外的文明。

在中国,有一位现代颇有名气的作家说,除中国外,原来辉煌的国家后来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他遮遮掩掩大概想说古希腊。这是因为他其实不理解古希腊文明和她的价值,这也是许多国人对于古希腊文明的错觉,一个通常以此来过高估计中国文明的错觉。古希腊的辉煌,更多地体现在精神和理念上,以各种形式直接或间接地融入于现代文明中,影响着今天整个人类社会。在世界的所有古代文明中,只有古希腊文明演变成了现代文明。

对于不理解古希腊的人,古希腊文明已经是废墟了,到希腊旅游,最著名的胜地都是废墟。废墟,一个似乎与衰落和老旧等价的名词。然而,这个似乎在别处成立的规则,对于希腊却绝非如此。

古希腊的废墟,是挥之不去的伤感、刻骨铭心的思念、难以忘怀的惆怅,也是极目远眺的希冀、昂首挺胸的振奋。

古希腊文明在物质上留给我们今天的仅仅是这样一些废墟,对此,我们倍感惆怅。但是古希腊文明已经以各种形式成为现代文明的先驱,并且仍然是今天人类社会的精神文明主导,我们倍感欣慰。我们今天的科学和民主就诞生在这里,也仅仅诞生在这里;我们今天在教授的欧几里得几何就诞生在这里,也仅仅诞生在这里;我们今天熟知的几乎所有科学领域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渊源;我们今天所有最瞩目的物质成就都是这个伟大精神文明的派生物。因此,古希腊废墟带给我们的惆怅终将被欣慰所淹没。

为什么一定要用废墟这样的形式来给予我们启示呢?人类的历史就一定要用这样的残酷来给予我们后世启迪吗?还记得裴多菲(Petofi)那令人回味不已的诗句吗?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缘上升。”

 

这伤感居然如此地令人激动不已和振奋!如果把裴多菲诗中的爱人理解为人类精神文明的话,诗中的废墟就是古希腊废墟最贴切的意义。

伴随这样的伤感的,还会有依稀的贝多芬(Beethoven)的交响曲《雅典的废墟》和拜伦(Byron)关于希腊的诗篇。我过去完全不理解为什么雅典的废墟可以引起这么多的尊敬和伤感,直到我逐渐理解了关于古希腊的历史。

我很喜欢贝多芬的《雅典的废墟》。这其实是贝多芬为一出歌剧作的序曲,在贝多芬的许多伟大作品中,其并不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之所以喜欢,是其旋律和主题,让我想象到了夕阳下的废墟、风雨中的断壁残垣、暗夜中的星空,还有那呼之欲出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贝多芬用步履艰难、峰回路转但却水到渠成的铺垫,导出了最终不可遏止的主题。当主题最终出现时,我不禁赞同:就是她,这就是我们在寻找的理想和目的。

我喜欢音乐,特别是严肃音乐;我也喜欢建筑,特别是古典建筑。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无疑,它们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不朽的音乐和伟大的废墟之间也就一定存在着一种更加悲剧式的具有共鸣的蕴含。因此,废墟就应该是升华了的音乐。每一处古希腊废墟,就像是一出永不谢幕的古希腊悲剧、一部永无休止符的伟大交响乐,演绎着人类文明最华彩的篇章、最令人激动不已的高潮和最令人沉思的主题。

雅典的废墟是任何仍然矗立的建筑都无法比拟的。古希腊人贡献给了人类出类拔萃的建筑艺术,至今几乎所有庄严的建筑都情不自禁地以不同的方式融入古希腊的形式,体现着古希腊的风格。欧洲自然如此,新大陆的北美也不例外,世界各地也普遍可见。

然而,物质上的建筑仅仅是古希腊给予人类的伟大遗产中非常小的一部分,古希腊最大的贡献是精神上的建筑。那些废墟似乎在告诉今天的人们一个道理:文明可以倒下,但是不会消失;野蛮可以得逞,但是不会长久。一个建筑可以被摧毁,可以坍塌,甚至可以被消灭得不留一丝痕迹,但是精神却不会被摧毁,她也许可以被压制,也许可以被禁锢,但是她将永存于文明人类的心中。每年世界各地的人们来到希腊,他们知道将看到的只是废墟,他们为了废墟而来。古希腊废墟得到的拜谒远远超过了任何新修的金碧辉煌的现代建筑,这就是废墟的魅力吗?

古希腊的废墟,绝非仅仅是废墟。我们曾经形容一种超脱和永恒为凤凰涅槃,亦即在有形的物质被毁灭后精神的升华和永恒。古希腊的废墟之所以有着超越任何矗立的建筑的魅力就在于,她们不仅仅是过去的灿烂辉煌的留念,而且是不朽的伟大精神的象征。

在这伟大的精神中,有着科学民主

科学,古希腊是几乎所有现有科学领域的直接开创者。古希腊在当时世界其它部分还是蒙昧和迷信的时候给予了人类理性的思维。至今,就是再不科学的人也要用她来装潢门面。

民主,古希腊倡导的这个政治体制今天是整个世界政治的标准和基石。就是内心十分不情愿民主的人、行为完全和民主背道而驰的人,也要声称自己崇尚民主。

在近代中国,科学和民主曾被称作赛先生德先生。中国近代的历史就是试图引进和实践这两个观念的历史。对于中国人,她们显得更加珍贵,因为我们到今天还不完全理解这两位外来的先生。也可以说,古代中国的悲剧是自己不曾培育出这两位先生,而近代中国的悲剧就在于我们无法容纳这两位外来的先生

雅典和整个希腊,包括曾经是古希腊地区的任何一处古希腊遗迹都可以令人驻足很久。在雅典卫城(Acropolis)帕特农神殿巨大的多利安式柱廊下(图211),在奥林匹亚(Olympia)的赫拉神殿前(图212),在德尔菲(Delphi)剧场的坐席上(图2-13),在米利都(Miletus)的废墟中(图2-14),在帕加马(Pergamon)古城的山巅旁(215),在以弗所(Ephesus)残存但还矗立的图书馆山墙侧(图216),在艾索斯(Essos)俯瞰地中海的神殿遗址上(图217),在半岛古城(Chersonesos)的黑海之滨(图2-18……我所感受到的是数千年前这样一个文明给予今天我们的恩惠和深远的影响。那些先哲和至今我们还在学习的几何一样,用一种非物质的形式几乎永恒地封存和渗透于我们的现实社会,继续影响着人类社会。只要人类还崇尚理性,这个文明就永远是人类文明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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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雅典卫城上的帕特农神殿(公元前5世纪)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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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奥林匹亚的赫拉神殿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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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德尔菲剧场的坐席(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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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米利都的废墟(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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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  古希腊帕加马城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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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小亚细亚(今土耳其境内)以弗所的古希腊图书馆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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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在山巅之上面临地中海的艾索斯古希腊神殿遗址,亚里斯多德曾在此讲学(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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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位于黑海北岸克里米亚半岛的古希腊城市Chersonesos(公元前421年)遗址(笔者摄)

 

我甚至为了对更加久远的荷马史诗中特洛伊战争的理解,带着寻访迈锡尼遗址所激起的加倍好奇,竟追寻到特洛伊古城的遗迹(图219220)。近四千年过去了,残存的石壁和地基已经难以令人想象当时古城的辉煌和战争的惨烈,但是海伦的美丽却由于古希腊雕塑的传世而栩栩如生,而古希腊文明却随着岁月的流逝竟弘扬至现代。这似乎印证着这样的感慨:物质的辉煌终将逝去,而精神的美丽却万古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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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特洛伊古城南大门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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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特洛伊古城残存的城墙(笔者摄)

 

思绪再次让我回到雅典卫城脚下,在曾经喧闹的老市场(Ancient Agora)遗址,在曾经构成古希腊辉煌建筑的散落的巨石上,在随风摇曳的橄榄树下,此时此刻,我仿佛听到了梭伦(Solon)、伯里克利(Pericles)和苏格拉底(Socrates)曾经在这里发表的演说。

雅典的公民们!演说一定是这样开始的。我似乎在时光中倒流了数千年,挤在当时的古希腊公民中,参与公民集会。我分明可以感受到他们对于这伟大理念的理解和实践,以及他们内心的激越。在这样的集会中,我曾经有权利听取政府的想法,我曾经有权利发表我的意见,我曾经有权利投出我神圣的一票,我曾经有权利参与政策的决定,我曾经有权利参与决定谁将组成我的政府。

古希腊的公民意识是古希腊人留给现代人的一份珍贵遗产,是古希腊人给现代人做出的一个光辉典范,特别是对于中国人,这个典范是如此地高深,以至于现代的中国人还不能完全理解。所谓公民意识就是人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正是这样的公民意识和实践决定了古希腊的社会和制度。公民的理念,极其深远地影响了西方,也影响了世界,并且继续影响着。这是直接导致对人本身存在意义和权利的认识之起点和基石。没有古希腊的公民意识,就不会有今天的人权观念。遗憾的是,这个概念从未存在于东方典籍中,也许直到今天,也并未得到国人的理解和尊重。

公民,这是一个如果你理解了其含义就会感到自豪和激动的词。你手中的选票将决定谁来作为你的政府,他人的选票也将决定你是否可以被选进政府,你有权利反对或者赞成政府的任何提议,你有权利提出你自己的动议。数千年来,华夏没有公民这个词,近代根据西方的含义创造了这个词,却迄今有名无实。

公民,这是一个今天看来极其普通的名词,普通到绝大多数人其实不再明白她所包含的权利和责任,也不理解她更加深层的意义。这是一个诞生在古希腊的理念。这是权利,也是义务,是政治术语,更是一个民主国家的本质和目的。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这样精辟地阐述了公民的含义:公民不仅仅是权利,而且是责任;公民不仅仅是法律赋予的地位,而且是内心领悟的高度。一个人如果不能在一个国家中享有权利和负有职责,那么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公民,当然,这也就不是一个合理的国家。

科学、民主、公民,绝不是随着物质进步而自然会产生的理念。在距今两千五百年前的伯里克利时代的古希腊,强大的波斯帝国的版图远远超过古希腊,富裕的程度也远远不是古希腊可以比拟的。但是当波斯人到了古希腊的雅典,即便通过翻译也无法听懂一些古希腊的术语,甚至那些精通希腊语的波斯人也无法理解这些理念。这些理念包括了民主自由公民,那些波斯人对这些名词的含义一头雾水,因为,他们的社会、他们的经历和他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理念和体验,更没有这样的实践。

一个两千五百年前的讲演至今仍然在回响,越过废墟,越过希腊的崇山峻岭,越过地中海,越过世界上所有的大陆和大洋——“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每个人在法律上都是平等的。公元前五世纪,伟大的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图2-21)这样讲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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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  古希腊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


这不由令我想起在离这个伟大的讲演两千多年后,公元1776年,在和古希腊相隔一个大西洋的彼岸,一个新兴的国家给出了其诞生的理由: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力,则是经被统治者同意授予的。

在此八十七年后,1863年,这个国家的一位总统在一篇总长不过三分钟却流芳百世的著名讲演中这样结语:一个民有、民治与民享的政府必将与世长存。

一个文明,跨越如此遥远的空间和时间,在数千年之后,在世界的另外一个大陆,得到了如此强大的共鸣。是什么原因使然?什么才是一个强大的文明?我不由地想起欧亚大陆另外一侧的一位和古希腊伟大哲人亚里士多德同时代的中国哲人孟子的话: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也许古希腊就是用她独一无二的理念和精神征服了世人?

什么是人类永恒的价值?那些迫使我们不得不进行思考的现象,那些我们无法回避的来自内心的责问,也许正是我们最终的价值准则的起源。因此,也许一位先哲说的一句话更加可以代表我的想法:

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准则。

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在我们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在我们之后也将永远存在下去。人类的存在和她相比,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都微不足道。我们心中的道德准则,却随着我们所存在的不同时代而不断地更改着,主宰着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

我们真的有普适的准则吗?我们真的有经得起时间和空间检验的准则吗?亦即,我们真的有普适于所有的人类、所有的时代和所有的地区的准则吗?

古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所体现的奥林匹克精神也许就是上述准则的一个诠释。我之所以说奥林匹克精神还不是我们要说的精神本身,这是由于那个由奥林匹克运动所折射给我们的精神才是更加本质的。既然奥林匹克精神可以成为全人类的、超越民族、超越时代和超越地区的准则,那么作为奥林匹克精神的底蕴和本质的古希腊精神就更应该是这种普适的准则。

持续了千年的古代奥运会和在千年的断层后复兴的现代奥运会,给予我们的启示绝不仅仅限于体育竞赛。正如我们前面论述的,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伟大文明在这个特殊领域的折射,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折射看到其更加深邃和博大的本质,以及古希腊留给我们的原则和价值对我们今天的世界观和道德准则的影响。

在这光彩夺目,也是光怪陆离的现代文明中,文明和野蛮的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在这数千年的文明和野蛮的共存和较量中,在这数千年的人类历史长河的进步和倒退的对峙和搏斗中,我们总能看见一个身影,体验到一种精神,感召于一种理念,这就是,古希腊。

让我们到奥林匹克的故乡去做一次心灵的旅行吧,寻找古希腊文明被称作希腊奇迹的原因,也顺便看看她和我们古老的中华文明有什么不同,让我们闪回不同的时代和地点,做一个时空的思想旅行吧。

 

注:

 

1】从公元前5000左右年开始,源于印欧语系的希腊语就在地中海地区开始出现。参见Charles FreemanThe Greek AchivementPenguin Books Ltd1999,等。更准确的年代在继续研讨之中。

2】在奥斯曼土耳其统治下的19世纪,占领军把帕特农神庙作为军火库屯放炸药,结果引起剧烈爆炸。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破坏之后,神殿的廊柱和山墙还依然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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