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悼伊丽莎白二世
昨天得知俺们女王辞世,心下黯然久之。今天上网,便见到各微信公众号都在介绍女王的平生以及各种秘闻,觉得有的过誉了,有的则危言耸听。所以,尽管因为俄罗斯切断了天然气供应,欧洲人民从此无法洗澡,浑身长满虱子、蜱、螨以及各种各样可怕的寄生虫(这是俄罗斯媒体近日的宣传),我还是忍不住要在挠痒痒的百忙中,见缝插针写下几句话。
在国内的正面评论中,论者们都知道英国实行的是所谓“虚君共和”,实权都在民选的内阁手上,国君只是个吉祥物。有的论者还盛赞女王的高风亮节,说王室本来有权不纳税,但女王还是每年都主动如实申报收入云云;有的则回避了国王是“虚君”的事实,刻意渲染女王本人享有的各种特权,诸如重大国策都得由她批准方可施行,不用驾驶执照即可开车,甚至就连全国的天鹅都是她家的,等等,把她说成了沙皇式的大独裁者,末了还问读者:你愿意要这样的统治者吗?
我的回答是:愿意!
如上所述,英国国王是“统而不治”,只是国家的象征(现任首相特拉斯在牛津读书时主张废除君主制,说什么“没谁生来就可治人[rule]”,只说明她那学上的实在差劲,连英国国王是reign[君临], 而不是rule[治理]都不知道)。诚然,国会通过的所有议案,都需要国王签字才能成为法律。所以,在理论上,国王有权否决任何法案。但英国民主政治基本是靠一堆惯例(conventions)来运作的。这些惯例是历史上传下来的全套办事规矩。尽管从未写成文字,却是所谓的不成文宪法,各方都只能凛遵无违。若有哪个君王或政客想违反,立即就要“社死”。
在我看来,这就是英国民主政治中的贵族精神。它绝对是绅士的游戏,痞子们不配玩。在这种国家,很难想象富兰克林·罗斯福会打破华盛顿留下来的只任两任总统的先例,连选连任达四届之多,更无法想象以特朗普为首的痞子们愿赌不服输,一口咬死对方作弊,为此去进攻国会。
正是这些惯例,使得国王对议案的否决权成了所谓的保留的权力(reserve power)。英国国王最后一次使用这否决权,是1707年的事。从那以后,300多年来再没哪个君主敢否决议会通过的法案。
所以,所谓英国国王不需要驾照就能开车等等,即使是真的,那也只能是保留的特权(也就是不能用的特权)。何况那文章完全是撒谎。实际上,伊丽莎白公主在1944年满18岁就要求参军,1945年3月,她参加了驾驶与机修的课程学习,在4月14日通过资格考试。此后报纸上就称她为“汽修公主”(Princess Auto Mechanic)。她参军时,她爹特地给部队打招呼,要他们不要给她安排高阶职务。她入伍时官拜二等副官(Second Subaltern),后来被提拔为低级指挥员(Junior Commander),相当于上尉军衔。
同样地,1982年,阿根廷入侵英属福克兰群岛,英国政府派出远征军去收复该岛。伊丽莎白二世的 二儿子安德鲁其时正在皇家海军服役。内阁生怕王子战死了,想把他调去坐办公室。女王却坚持要求把他留在军舰上。此后安德鲁作为直升飞机副驾驶,多次参加各种战斗行动,诸如对地攻击、对潜水艇攻击、为来袭的飞鱼导弹施放诱饵、搜索与救援伤兵、运输,等等。
女王之所以这么做,我想是家教使然。她母亲伊丽莎白王后(母女同名)是个伟大的女性。二战初期伦敦被纳粹狂轰滥炸。外交部敦促王室撤到海外殖民地去。王后复信断然拒绝:说:“除非我离开,孩子们就不会离开。除非他们的父亲离开,我就不会离开。而在任何情况下,国王都不会离开他的国家。”每次轰炸后,她都要和丈夫乔治六世(伊丽莎白二世的爹)去视察被毁民宅,慰问难民,积极想法安置无家可归者。
与此同时,她因为王宫未被轰炸而负疚在心。最后纳粹总算炸了白金汉宫,她和乔治六世虽只是受了惊吓,有的仆人却受了伤。过后她一如既往去视察被炸的平民区。一位警察为王宫被炸向她表示遗憾。她却答道:“我很高兴我们挨炸了。它让我觉得我可以坦然面对东区了。”(I'm glad we've been bombed. It makes me feel I can look the East End in the face.,)东区那时是伦敦的贫民区。她的意思是,她为王室能与贫民共患难而感到高兴。
正是这种愿与国民共同承受苦难的道德勇气,让国王夫妇赢得了全民爱戴。2002年太后过世时,我亲眼目睹了普通民众尤其是年长者表露出来的真诚的悲伤。
所以,英国王室并不是一个没用的吉祥物,它是国家统一的象征。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它能作为超脱于党派政治的国家的象征,号召全民团结起来,激发起他们同仇敌忾的决心与勇气。这就是现代民主国家君王的最主要的责任。因此,每到国家遭遇到重大危机时,女王都要出来讲话,为全民打气。最新的例子是新冠病毒引起的大疫。
在大英帝国土崩瓦解后,作为英联邦的元首,英国王室起到了维护成员国团结的作用,在加、澳、新等“共主联邦”国家中尤其如此。1936年,乔治国王伉俪去访问加拿大,有人问王后,她是苏格兰还是英格兰人。她答:“我是加拿大人。”这一回答赢得了加拿大人的欢心,夫妇俩受到了受到加拿大与美国的热情款待。如今,因为约翰逊一手弄出来的脱欧危机,联合王国面临解体的现实风险,王室就更是维系英国统一的仅存“桶箍”了。
王室的作用还不止此。它其实是民主政治的又一种权力制约机制。在党派政治出现僵局时,它可以利用其超脱地位干预之。澳大利亚度过1975年的宪政危机,靠的就是王室派出的总督。
前文说过,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与新西兰是所谓“共主联邦”,共用同一个国家元首。在加澳新等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是王室任命的总督(其实都是本地人,并非伦敦派出的空降兵)。他们作为女王的代表,在当地扮演类似国王的超脱角色。1975年,澳大利亚人民选出的参议院与众议院由对立党派分别控制,致使国家预算无法通过。于是澳大利亚总督下令解散了民选的工党政府,由保守派组成看守内阁,解散参众两院重新大选。保守派联盟胜出,结束了使国家陷入瘫痪的“两院之争”。
所以,西谚有云:“欲戴王冠,先承其重。”英国的国王责任很大,工作也很繁重——就算只是个盖章机,每天要盖的文件也非常多。不但要作为国家的象征鼓励团结全民,对外实行亲善外交,还要在党派政治中保持不偏不倚的超脱立场,控制主观情绪,把自己训练成“扑克牌脸”(这是报界对女王的评论。她为此承认,其实要做到面无表情是很困难的,但她不得不如此。英国贵族认为,勇者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理智控制。所以,尽管太后逝世让女王悲痛欲绝,她在公众场合还是只能作出坚强的样子。若是表情过于悲伤,那就是自制力不够),最后还得充当全民的道德楷模,母仪天下,活得无比之累,还不能退休,死前两天还得接见新上任的首相。
除了这种种重负外,国王还得时时看百姓的脸色办事。有的作者说,王室没有报税的义务,可伊丽莎白二世还是一丝不苟地报税,说的好像是出自她的严格自律。其实这完全是舆论逼出来的。
90年代初,报上突然有人质问,王室为何不纳税?舆论界顿时炸了锅。很快就有人刨出历史记录,查明历史上国王还是交税的,是从哪年哪年开始才停止的。论者们进一步将英国王室与欧洲其他王室相比较,认为丹麦、瑞典、挪威等国的王室更现代化,他们的生活远比英国王室的简单、朴素、透明。公主王子们骑着单车去超市,远比英国的金枝玉叶们接地气。
据此,不少论者提出:英国王室必须与时俱进,彻底脱去中世纪传下来的高高在上的神秘气氛,变成欧陆王室成员那些普通人。这对王室其实也是一种解脱——变成了普通人,民众对他们也就不会有过高的道德期待了。即使爆出性丑闻也无所谓。这些批评女王听进去了。此后王室便开始报税,还建立了网站,试图与百姓沟通。
最令女王委屈的华丽转身,我想还是对戴妃暴卒后的态度骤变。戴妃本是个“贵婊”(expensive whore,昂贵的妓女。这是我们前系主任的精准评价),但因善于作秀,又比较漂亮,使得全国愚民成了追星族。以伊丽莎白二世受过的教育,她怎么可能看得下去儿媳与马术教练偷情,被那渣男写成浪漫回忆录发表,儿媳与儿子又竞相上电视比赛谁洗的衣服更脏(air dirty laundry in public为英语谚语,即家丑外扬)?更别说这位儿媳竟然对着全国观众声称,查尔斯不配做国王,应该由她儿子威廉接女王的班,云云。至此,她老人家终于忍无可忍,下令两人离婚。离了婚的儿媳更加如鱼得水,正是《红楼梦》上贾母骂的:“成日家偷鸡摸狗, 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先是和一个巴基斯坦医生好上了,还准备皈依伊斯兰教,后又与某个阿拉伯烂仔横死在巴黎,让老太太脸上怎么下得去?
于是老太太自然是呆在苏格兰没回来。不料群情汹汹,大有她若再不回来料理丧事,愚民就要暴动的架势。吓得老太太赶紧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当即发表电视讲话,沉痛悼念戴安娜,说了许多违心的谀墓之词。她本人也屁颠屁颠赶回伦敦,为戴妃举办了盛大的皇家葬礼。当灵柩通过白金汉宫时,身着丧服的老太太竟然打破国王不对任何人俯首的皇家礼仪,向戴妃的灵柩低头致敬!
所以,别看老太太无比风光,她老人家也确实难做。贵为一国之主,仍然免不得被民意绑架。
总之,作为女人,伊丽莎白二世活得实在难。尽管她青年时代就发誓把一生献给国家,但她遇到的时代也太糟了。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女王有两个,一个是在位63年的维多利亚女王。另一个就是在位70年的伊丽莎白二世。可维多利亚女王在世时,大英帝国处于巅峰时期。而伊丽莎白二世却亲历了帝国的土崩瓦解,从原来的3350万平方公里的幅员,退缩到如今的24万平方公里,领土缩小为全盛期时的千分之七!
伊老太太一生尽忠国事,称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就是在她任上丢了大帝国。老太太心情如何,我辈自难得知。唯一可以断言的是,如果哪个中国皇帝遇上这种倒霉事,绝对只会被代代口诛笔伐。然而我觉得,英国人值得佩服的最大的优点,还是拿得起,放得下,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帝国丢了就丢了,并没有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更没有进行国耻教育,号召子孙后代去“收复失地”。比起为了“收复失地”而联手发动二战的纳粹德国与苏联,以及为了“收复失地”而悍然入侵乌克兰的俄罗斯,它其实是一种造福苍生的伟大的放弃,比开疆拓土那种“伟大的进取”难得多。在这伟大的放弃中,伊丽莎白二世尽力帮助维持了社会安定,堪称厥功至伟。
尽管如此,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若是解体,女王任怎么豁达,恐怕也在感情上过不了这个坎吧?在这方面,她又是幸运的——没活着看到英国的瓦解。而眼下的英国正面临这现实的危险。上面已经说过了,女王算是维系国家统一的唯一“桶箍”。如今她老人家作古了,继任的查尔斯德薄才鲜,毫无他妈崇高的声望,王室成员丑闻迭出,再加上哈里和梅根窝里反,连王室自身能否存活下去都是疑问,遑论帮助维系国家统一!
更雪上加霜的是英国政治人才资源的枯竭,先后上任的首相一蟹不如一蟹。先是上来个玩火自焚的卡梅伦,继之以人称Mayhem(混乱)的霉首相。霉首相玩不下去了,又上来个撒谎杂种(lying bastard)约翰逊,造出了新冠死亡率雄踞欧洲第一的奇迹。等到他因为撒谎垮台了,又来个不知轻重的“铁风信鸡”特拉斯(特氏以铁娘子自许,被报界讥为Iron Weathercock,也就是变色龙的意思)。脱欧本来就已经使英国的统一岌岌可危。这愚妇人还不知死活,刻下正跃跃欲试去引爆雷管,试图撕毁英国与欧盟就北爱与爱尔兰的边界问题达成的协议。如果这雷管真的被这蠢货引爆了,那么不仅将使正苦于应对俄罗斯侵略的欧盟腹背受敌,更将触发北爱与苏格兰的“脱英”。
不管怎样,该来的还是要来,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虽然是人类能指望的最好的现代国君,但她不可能万年不老,寿与天齐,身后无人足当大任乃情理中事。英国解体也是这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罢。